焦府老宅中,王长寿与孟羽得了穆明珠“捉活的”的命令,立时传令下去,见了焦道成不要伤他性命。府兵在前破了焦府老宅外院,攻入坞堡之后,又有林然领兵从园中突出,夹击之下焦家私兵再度溃散。
    在纷乱逃散的焦家私兵中,有眼尖的已经看到了众人掩护下、有位华服肥胖的男子往内园退去,大叫道:“随我来!捉到了那焦家老爷,是咱们的首功!”
    一时叫喊声四起,好比万人下场,围起来要捉一只胖兔子。
    焦道成吓得心胆俱裂,养尊处优几十年,何曾见过这等声势?到底这里是他的家,他很熟悉各处秘密的道路,在私兵掩护下,竟躲过追兵、连着逃出了两个园子,可是从哪里出去呢?焦家老宅之外,四处都是穆明珠的人。
    耳听得喊杀声越来越近,有家丁急中生智,指着园子角落的一口水井道:“老爷且藏到那井中去,咱们带人往前头园子去,引着追兵离开。”他们乃是焦家世代的奴仆,
    到了这样的地步还没有对焦家放弃希望,认为只要能躲过这次追捕,总能等到城外的援兵。
    “好,好。”焦道成以手托着自己的大肚子,一瘸一拐跑到那水井前。
    然而这水井乃是角落里的小井,若说容人,只能容一个瘦人下去。
    可是他们已经被堵在了园子里,再没有别的藏处,于是几个家丁一起用力,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了,按着焦道成的肚子,把他腹中肥肉挤得上下乱动,好歹是把人塞进去了一半,还剩下一半因为肚子肉卡住了,却一时按不下去。
    有的喊“你把老爷的肉往上按”,有的喊“上不去了,得往下边按”,有的叫“不如把那腰带束紧了”……
    众人胡乱用力之下,焦道成又怕又急又疼,人还卡在井口,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死过去。
    就在这时,王长寿与林然已经分别领兵追至,一从外院来,一从内院来。
    “都别动!”林然脸上染了血,掩盖了素日白面腼腆的模样,厉声断喝,倒真有几分他父祖征战的骨血,“殿下说了,要焦老爷活着。”
    王长寿道:“正是,殿下只是要请焦老爷过去说话罢了。”他这是诓骗焦道成的话,但为了能活着拿到焦道成,也就无所谓真话假话了。
    焦道成在那水井上的确卡得半死不活,又给敌军追到了,虽然半信半疑,但的确没有要手下的私兵死战。
    园中一时僵持住了。
    林然再开口,道:“快扶焦老爷出井!”一面说着,见焦道成没有太过抵触,一面自己缓步上前。
    眼看焦道成就要从井口出来,忽然斜刺里飞来一支冷箭,“咄”的一声钉在焦道成脖子上,瞬间血就喷涌出来。
    那箭来得突兀,又极快,周围一圈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焦道成本人被卡死在井口,本人又肥胖笨拙,更是无从躲避。
    脖子上一凉,焦道成下意识伸手去捂,还没明白过怎么回事儿来,“你诈我……”他这样说着,却见林然一脸焦急冲上来,心知不对——若是穆明珠的人要杀他,方才尽可以动手,何必还要哄
    骗他?他彻底明白过来,对冲上来的林然道:“谢钧害我……”他以为自己是喊出来的,其实已经声若蚊蝇,一句话没说完,已软倒在地,失血过多而亡。
    那一支箭,扎透了他颈间血管。
    射箭的人,是个百步穿杨的高手。
    林然抢上去两步,手指搭上焦道成血淋淋的脖子,对同样冲上来的王长寿缓缓摇头,道:“死了。”
    两人同时回首,望向那支冷箭飞来的东南方。
    那支冷箭是从高处而来,而东南方的高处,只有一处焦府的坞堡。
    等到林然与王长寿赶到东南坞堡之上时,已有千夫长上前来告罪,道:“这人是从飞檐上冒出来的,原本不在焦府私兵之中……”
    原来王长寿与孟羽领兵攻破焦府坞堡后,便命手下的人将焦府私兵都缴了械,沿着他们原本站的位置,以绳索捆了手,又串作一长列看管起来。
    可是这射冷箭的人,根本没有参与焦府对外的战斗,他是在这场战斗之前,就一直藏在坞堡飞檐之上的。
    “小的问过焦府这些私兵,都不认识这人。”那千夫长又道:“这人原本偷溜要走,被小的等察觉之后,情知走不脱,便服毒自尽了。”
    那暗杀焦道成的弓弩手此时平躺在狭窄的过道中,面色青黑,普通人的样貌,穿戴与焦府私兵一模一样。
    “命人守着尸首。”林然面色沉重,道:“我去跟殿下复命。”
    殿下要捉活的,现在不但焦道成死了,连暗杀焦道成的人也死了。
    王长寿在旁道:“校尉大人,是否剥了他的衣裳,先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标识?”他们什么都不清楚,只带了失败的结果去见公主殿下,在王长寿看来,未免有些不够聪明。
    林然微微一愣,道:“也好。”
    王长寿又低声道:“那焦老爷死前,交待了什么?”他对上林然的目光,笑道:“若有一句话留下来,咱们也好交差。”
    林然看他一眼,道:“说咱们诈他,底下一句我没听清。”
    王长寿有些惋惜,蹲下身去,要给那死去
    的杀手脱衣。
    林然按住他手臂,道:“还是请孟都督派两个专门的仵作来。”
    王长寿一愣,起身笑道:“总忘了我如今也是有官身的人了——还以为跑码头,万事都得自己来呢。”
    林然也听闻过他的事迹,从一个码头上谋生的力夫、卖身为奴在焦家过不去了,因为偶然遇见了穆明珠,并抓住了机会,一跃成为公主身边做事的人,一个月的光景下来,已经从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成了赫赫威名的万夫长。
    见着王长寿这样的人,叫人不得不感慨时运这回事儿。
    林然微微一笑,道:“王大人好日子在后头呢。”
    王长寿“嘿”的一笑,络腮胡子上的一对小眼睛精光闪烁,自嘲道:“‘王八’成了‘王大人’,怎么听着都像是骂我呢。”
    林然便点了一名千夫长,道:“回去复命,就说焦家老宅已经攻下来了。只是焦道成死了,杀他的人服毒自尽,我跟王大人在这里,等孟都督派仵作来验尸。”
    穆明珠其实不等前方再次汇报,已经携樱红、翠鸽等人,在扈从跟随下,赶到了焦府老宅中来。
    因为城外还有鄂州与南徐州两处兵马虎视眈眈,有前朝坞堡拱卫的焦家老宅,正是扬州城中最适合作为主帅宿处的地方。
    此时皇帝诏书中所说的两个时辰,已经只剩最后半个时辰。
    穆明珠快步进了焦府大门,对迎上来的孟羽道:“即刻清点缴获的兵器,集合咱们的兵,不能懈怠——城外还有一批敌军将要发动攻击。”
    孟羽应下来,又将仵作验尸之事说了,也就是告知穆明珠焦道成之死。
    穆明珠沉沉吸了口气,淡声道:“能捉活的固然最好,但两军对垒、能赢是最关键的,焦道成死了是他运气好。”
    此时林然得了消息也迎上来,道:“殿下,臣有密事要奏。”
    穆明珠看他一眼,对孟羽笑道:“孟都督去忙你的吧。”便命从人放缓脚步,与林然走在前面,道:“什么事?”
    林然这才把连王长寿都瞒着的事情讲来,他轻声
    道:“焦道成死前有话留下来。”
    穆明珠脚步一顿,见他郑重其事,便知一定是关键的话,便凝眸看着他。
    林然低声道:“焦道成说了四个字:‘谢钧害我’。”
    穆明珠眸光一闪,并不感到意外,反倒有种大石落地的踏实,这句话不过是印证了她的猜想。
    “还有谁听到了?”穆明珠问道。
    “只有臣一人。”
    当时焦道成中箭,血流如注,众家丁都惧怕不前,只有林然抢上去扶住他,听到了这一句。
    穆明珠想到方才孟羽所汇报的内容,道:“那杀焦道成的人,是在这次对战之前就混入焦府私兵之中的?”
    “是。”
    穆明珠莞尔,道:“这才叫自相残杀呢。”
    焦道成之所以留下赵洋,可不是出于好心,而是要留下幕后主使的把柄。焦道成想着的,大约是怕幕后主使过河拆桥,所以要偷偷藏起赵洋这个证人来。他哪里知道,谢钧打的根本不是过河拆桥的算盘,而是一旦生变,便杀人灭口的毒计。
    林然又道:“焦家老宅财物众多,静玉公子已经领人守着,不许底下的兵乱拿。”
    焦家的豪奢体现在这座老宅的方方面面,若是没有约束,这府中那些铜钱铺就的小径不出一个时辰便被拆光了,至于旁的珍贵宝物,更是难免被损毁、夺走。
    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在这些兵的眼中,可能值钱的只有四角的包金。他们很可能会把四角砍下来带走,为了后来能兑换出的一二两金子,毁掉原本价值千百两黄金的作品。
    这是战乱之时常有的局面,所以说乱世黄金。
    好在有杀人奖励田地的政令在前,众士卒这会儿一门心思想着记录所得的田地,得了约束竟然也大都遵守了。
    说话间,穆明珠已经走到了太泉湖边的假山群畔,不过数日之前,她还曾在这里假作宴饮、与一众侍君玩乐,彼时焦家大管家还在园门外焦灼守着,如今再来,满园尽是她的人马了。
    “明珠!”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从假山顶上传来。
    穆
    明珠微微一愣,就见守兵已蜂拥而上,从顶上揪出来一个锦衣青年。
    那青年被按在地上,狼狈不堪,哭笑不得叫道:“是我!是我!”
    穆明珠终于听出来了,也是哭笑不得,忙道:“快把人松开!”快步上前把在地上吃土的萧渊拉起来,见了他高兴道:“你怎么来了?”
    萧渊可就没她这么高兴了,苦着脸吐了两口带沙土的唾沫,道:“我在城外高塔上看着,见你打赢了,便进来见你——我看你不像是要出城的模样,两个时辰就要到了,你可得小心城外的兵马。我告诉你,陛下这次可是动真格的了——皇甫老将军病故了!”又道:“别担心,城外的入口我给堵上了。”
    这些信息之间的逻辑是跳跃的,旁人听着或许会奇怪,但穆明珠很明白萧渊的意思。
    穆明珠道:“我知道。”她早从杨虎口中知道皇甫高病重之事,也知道皇甫高过世之日就在近期,只是没有想到如此凑巧,“正因为皇甫老将军的身体状况,我才敢在扬州动兵。”
    这种情形下,母皇就算是想动真格的,对她也是有心无力。
    只要她能在扬州城中坚守不出,以一个“拖”字诀耗下去,总能把母皇耗到谈判桌上来。
    “走,跟我去城墙上看看。”穆明珠把焦府老宅的善后工作交给王长寿与静玉,带着萧渊、林然等人往城墙而去。
    此时两个时辰的期限已到,城外鄂州的陈都督与南徐州的高都督大约是为了免除最后一丝责任,正使人在城门前大声喊话,不外乎是叫穆明珠开城门出来,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不要走上错误的道路。
    穆明珠充耳不闻,与萧渊拾级而上,往城墙上行去。
    萧渊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都是方才在焦府假山旁被按倒时沾上的,口中道:“我怕带多了人暴露了,只带了两个心腹的书童同来,就这么一身衣裳,没得替换,脏了也没人洗……”
    穆明珠笑道:“跟着我混,还愁没有衣裳换吗?”
    萧渊手上动作一顿,抬眸看
    着她,道:“跟着你混啊?”
    穆明珠点点头,笑道:“跟着我混吧。”
    其实萧渊的举动,早已经是跟着她混了。从他接了她的密信,掩护林然带兵经密道杀入焦府老宅开始,他在皇帝面前已经很难交代了。等到他主动经密道入城,相当于奔赴了拥兵自重的公主,这在皇帝面前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过去了。
    萧渊看着她,道:“怎么又想回来走这条道了啊?”
    在十三岁之前,穆明珠努力要做到皇子皇女中最优秀的一个,若在寻常人家不过是争宠,可在皇家争一个最优秀就是争皇位了。等到废太子事变之后,穆明珠忽然放弃了原来的道路,转而走了一条类似宝华大长公主周宝宝的道路。可是来到扬州城中,穆明珠的举动分明是又走回老路去了,而且更激烈、更危险。
    穆明珠道:“就……我想要的东西,只有原来这条路走下去,才能拿到啊。”
    萧渊问道:“你想要什么啊?”
    穆明珠抬头望一眼天边,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
    她眯了眯眼睛,道:“那把椅子。”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对外吐露她的野心,她以为这会像是一个宣言,嘹亮、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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