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府大管事心知不妙,和缓声气,道:“殿下,您何至于如此着急?只要等老爷回了话……”
    “谁知道你家老爷去了哪里?又什么时候才传话回来?”穆明珠淡声道:“届时本殿兴致都败光了。再者,本殿说不得明日便离开扬州城了,就这最后一日快活,你还要来烦扰……”她声色转厉,道:“是瞧着本殿善性好说话吗?”
    眼见已到了太泉湖所在的园子外,焦府大管事不能再让,心一横站到了穆明珠身前,道:“此乃民宅,纵然是殿下也不能擅闯。若殿下执意要不请而入,除非是拿了官府的文书来!”
    穆明珠冷声道:“民宅又如何?岂不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焦府大管家抬头直视着穆明珠,梗着脖子道:“殿下难道是皇帝吗?”
    穆明珠眸光一冷,终于停下来看了这位焦府大管家一眼,淡淡一笑,吩咐孟羽道:“把这园子给围起来,谁都不许进来扰了本殿兴致!”把一个仗势欺人、嚣张蛮横的殿下形象做到了极致,却
    还是把事件控制在“小事”范畴内。如果她不借着风流荒唐的幌子,一旦给焦府中人察觉她的意图在太泉湖下的秘库,那么秘库中的守兵便会有充足的时间转移或销毁其中的秘密。
    当下府兵层层围住太泉湖所在的园子,林然带领穆明珠的扈从亲卫守在里面。
    焦府大管事拦不住穆明珠,仓促之间,若真动起手来也讨不到好处,只能急令人快马去追焦道成;同时派人去请别驾崔尘,希望崔尘到来能起一些作用。
    谁知崔尘那里得了消息,反过来要传话的人回去劝焦府大管事,“她是公主之尊,如今要借你家园子一用,你又何必生生拦着,惹恼了她?她尽兴之后,或明日,或后日便离开扬州城了。你们不如顺从着些,哄着她早些离开,莫要节外生枝。”
    而另一边焦府快马送信的人员却是无功而返。
    此时焦道成已经出城,随后扬州城城门紧闭,已是不许出入。对外的说法,据说是孟都督下令,城内可能混入了鲜卑的奸细,要闭城彻查。
    焦府大管事得了这两则消息,越发不安,却到底不敢因为公主殿下借用园子作乐、便下令众家丁与府兵硬碰硬,只能踮起脚来望向园内,见假山流水之间,仿佛能看见穆明珠与众侍君追逐的身影。他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念遍了满天神佛,只盼着老爷焦道成设法早些回来,盼着公主殿下尽兴而去——不要生出别的事端。
    穆明珠在众侍君的簇拥下来到园内。
    因上次穆明珠在焦成俊陪同下去花楼的时候,出手阔绰,所以众侍君都记得她——就是那个把所有侍君都召进去,却叫每个人都只奉了一盏茶,便一人给了一千两银票的美丽少女。今日穆明珠派人去接他们,他们才知原来当日那位阔绰的少女竟是公主殿下。
    穆明珠环顾园门处,府兵能拦住焦府的家丁不进来,却无法拦住所有人的目光。她便笑道:“捉人的游戏你们都会吗?”于是便要樱红在旁作为发令官,命众侍君都解了发带蒙在眼睛上,待到十个数后,来蒙着眼睛寻她,
    第一个寻到她的侍君有赏。
    穆明珠对一旁的齐云使个眼色,两人便要借着这个机会摸到秘库中去。
    谁知有位蓝衣侍君寸步不离跟着穆明珠,双眸含情,牵衣揽袖,险些误了正事。
    穆明珠故意发怒道:“你怎得耍赖?快蒙上眼睛。”把那蓝衣侍君按到一棵大树前,要他背对自己。
    齐云一袭淡紫色长袍,抱臂在不远处看着,面无表情。
    于是樱红令下,众侍君都蒙上了眼睛。
    “十、九……”樱红高声计数,目视着穆明珠与齐云在人群中往假山深处而去。
    焦府太泉湖畔的假山群,在整个扬州都是很出名的,按照春夏秋冬四季,造了四种景色。
    春景在初入园门之所,花墙春竹,一路行来,便是此时樱红与众侍君所在的夏景处,临湖幽邃,秀木成荫。
    而按照焦成俊交待的,那能通入焦府秘库的洞口,在秋景与冬景交汇之处。那是拔地而起的一堆褐黄石,上面设有登道,至于极高处看似只有下去的路,其实在临近冬景的白色宣石旁,有一处极狭小的孔洞,只容一人进入。若是不知内里的人看来,只以为是造景的一部分,是白雪皑皑中化出来了一处干涸的泉眼,却不知正是进入秘库的通道。
    此时樱红计数已经结束,众侍君在假山群之间散漫开来,张着双手摸索着,不时惊叫欢笑,要找出藏匿起来的公主殿下。
    园外被拦住的焦家大管事急得踮脚伸头,却在一众色彩缤纷的衣裳之间看花了眼,分不出究竟哪一位是公主殿下来了。
    穆明珠已经趁乱与齐云摸到冬景的假山石旁,在假山石与园墙之间稍微平复呼吸。这里背对园门入口,倒是不怕焦府的人在外面查看,对面的墙上开了圆孔,外面狭巷高墙的气流涌入,恰有冬日大风雪之感。而焦成俊所说的孔洞,已经就在两人脚下。
    穆明珠呼了口气,轻声道:“险些给那穿蓝衣裳的侍君误了事儿。”她蹲下身去,想要看出洞口下有多深,却哪里能看得出来。
    齐云抬眸看她一眼,忽然道:“殿下不记得他了?”
    穆明珠奇怪道:“你记
    得他?”
    齐云沉默,目光下垂,落在那洞口上,轻声道:“臣先下去一探。”他亲自拷问的焦成俊,对细节自然更了解,当下双臂撑在洞口外地面上,身子沉了下去,却已经踩到了实地上——原来这洞只有大半个人高,进去之后是横向往内走的。
    “殿下,来。”他转过身来,抬头望向穆明珠,后退一步,让出空间来。
    穆明珠随之入内,与他一前一后顺着地道往里走去,却觉这地道是向下倾斜的,越走越深,越走越黑,终至于洞口的阳光完全消失。
    穆明珠走在后面,在彻底的黑暗中,下意识伸臂向前,原本是想要搭上齐云的肩膀,不妨少年大约也是担心失散、亦伸臂向后探来。
    两人的手在黑暗中轻轻一触。
    少年的动作一僵。
    穆明珠顺着少年的手指摸上去,扣住了他温热的手腕,拇指之下,便是他有力激烈的脉搏。
    那脉搏快得颇有些不同寻常。
    她愣了一愣,想到手腕乃是习武之人的要紧处,便又滑下来,最终牵住了他的手指。
    少年却不动了。
    穆明珠悄声道:“走呀。”
    黑暗之中,女孩的声音近的像在他耳边。
    齐云喉头微动,“唔”了一声,嗓音却是不在预期内的沙哑。
    大约是这狭小黑暗的空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
    齐云手指微微收紧,小心翼翼反牵住公主殿下的手,压着激烈的心跳,一步又一步,缓缓向前摸索着行去。
    第77章
    黑暗的地下通道中,穆明珠一只手与齐云相牵,一只手摸索着石壁,一路向前行去。随着她进入越深,石壁表面越是潮湿,似乎他们是在倾斜着往地下走去。
    明明在这通道之外的园子里,有十数名侍君应当正在笑闹欢叫,可是她走在狭窄黑暗的通道中,却丝毫听不到外面的声音,这里仿佛是与外界隔绝的一处空间。如果说有声音,那只有隐约滴答的水声……
    水声?
    穆明珠回过神来,察觉那滴水声传来的前方,正有熹微的光透过来。这通道是往地下走去的,这光便不可能是自然光,若是灯光,那么便是焦成俊所说的溶洞第一层到了。
    齐云在前面停下脚步,他也望见了那一线暗光。
    两人沉默着又向前走了数步,借着通道中越来越亮的光线,已经能望见前方的场景。
    那是一层巨大的地下溶洞,成百盏连枝灯把这地下之所照得亮如白昼,石柱、石花、石瀑布遍布溶洞之中,雄伟壮观已极。沿着石壁有人力修成的木栈道,那栈道是盘旋而下的。从穆明珠与齐云藏身的通道出来,沿着栈道而下,便能抵达这地下溶洞的第二层。
    可是在千回百折的栈道之上,却是十步一亭,五步一岗,每个回转之处,都有一对佩剑的黑衣家丁守着。这些黑衣打手,俨然是属于焦道成的“黑刀卫”。
    穆明珠与齐云二人,若是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连闯四关,下至第五层,那是绝无可能的。
    齐云停下脚步,侧过头来,似在等待什么。
    穆明珠没有出声,凑上前去,双臂环上他颈间。
    齐云浑身一僵,后槽牙咬紧压抑住自己,摒弃所有的感官,不敢去嗅闻她发间香气、亦不敢去感受她身体柔软,闭了闭眼睛,单手握拳,下放于她膝间,腰身用力,挺身把人横抱于怀中。
    “殿下,得罪了。”他轻轻道,声音发颤,几乎像是耳语。
    穆明珠望着光线来处,淡声道:“走吧。”
    原来按照焦成俊所交代的,焦府秘库之中,不只藏兵、藏宝还藏美人。譬如三年前那十四名死亡的少女,焦成
    俊也有从中参与管理。这焦府秘库的第三层,原本便是专为藏美人用的。虽然焦成俊接手的这一个多月来,第三层一直空着。但按照守兵跟他套近乎时的说法,在两个月前,第三层还曾经关过两个美人。若再往前数,则不只是掳掠来的女子,有时候会有梨花院中的一位侍君下到第三层,供焦道成享乐之用。
    焦道成既是享乐,也想有子女,又信了在大明寺求到的签文,务必要阴时阴刻出生的女子。可是这样的良家女子岂有心甘情愿给他玩乐的?倒是梨花院中有一位侍君,是最得焦道成喜欢的,会自己下到第三层,帮焦道成准备好那掳掠来的女子。那位侍君正是一个多月前,在陈伦撞破秘库之事后,溺水而死的阿生。
    自阿生与陈伦之死后,这一个多月来秘库中便不曾关过美人。
    不管是阿生,还是从前的焦成俊,甚至是上三层的守兵,都以为这溶洞只有三层而已。
    若不是当初要给关押的男子看病,连焦成俊也不知道,原来他看管的秘库,竟然在三层之下还有神秘的两层。
    此时齐云横抱着穆明珠出现,便是要佯装成新的一组“侍君与美人”,骗过上三层的守兵。
    果然听到脚步声,原本坐在栈道入口处、看头顶石柱往下滴水的一名黑衣头目便转过头来,他先是目露警惕,看清齐云容貌后,却和缓了神色,起身迎上来,见了在齐云怀中假作昏迷的穆明珠,更是放下心来。来的这二人男的俊美,女的明丽,都不是普通人里能有的长相,必然是侍君与美姬了。
    “怎得换了新人来?”那黑衣头目笑问道:“好阵子没见阿生了。”又道:“我叫秦武,底下兄弟都叫我秦爷。侍君怎么称呼?这是又从外头弄了新美人来?”像是已经见惯了昏迷中被带下来的少女。
    若这秦武戒备防守、少言寡语,穆明珠还放心些。
    但没料到这秦武整日守在不见外人的秘库中,半年不能出去一趟,只跟这些无聊的私兵在一处,人都快憋疯了,好不容易见了个新人,可算是打开了话匣子。
    穆明珠半阖着眼睛,假装昏迷,却
    已经提起一颗心来,生怕齐云应付不来这样的话痨。
    “秦爷不用勘合令牌吗?”齐云慢悠悠道,原本横在穆明珠背后的手伸开,递出从焦成俊身上拿到的令牌去。
    他原本的声音偏冷,有股寒意,此时刻意慢放了语速,倒真有几分花楼中侍君勾人的语气。
    虽然身处敌人腹地,危机重重,穆明珠听到齐云这种语气,还是忍不住有些想笑。
    那秦武接了令牌过去,与他腰间的令牌一合,两枚锯齿状的令牌严丝合缝并在一起,是真牌子无疑。
    秦武笑呵呵又把令牌递还给齐云,并没有很在意勘合这个步骤,领着齐云沿着栈道往下走去。沿途守着栈道的私兵,看来都识得秦武,见他领着人来,没有任何人盘问,一路放行下去。
    秦武在前面引路,穆明珠便在齐云怀中,从半垂的眼皮底下望去,将这地下溶洞中的景色布局尽收眼底。
    沿着栈道下转一层,便至于溶洞第二层。
    这第二层却是一处旱洞,不像第一层那么潮湿滴水,烛光映照之下,原本的石幔、石瀑布都显出奶白色泽来,而更为璀璨夺目的,却是一望无垠的金银珠宝,或堆积于石塔之上,或悬挂于石枝之间,简直像是溶洞版的水晶宫,富丽堂皇而又耀眼美丽。
    秦武一路上嘴巴就没有停过,道:“还是你们生活好,从前那阿生来的时候,每次都能带一件宝贝走——这是老爷许了的。咱们这些看守的,可就没这样好的命了。半年一出入,好似坐监牢也就不说了。如今出去的时候,查的可严了,连屁眼都得掰开了……都怪前头有一批小子耍滑头,夹了这么大、浑圆的珍珠在腚里头,一人半年偷半串,一批人一起偷,把原本石塔上堆着的珍珠都给薅矮了一半,可不就给上头的人查出来了吗?害苦了后面咱们这些人……”
    穆明珠听他想到什么说什么,没有忌讳,连出去的时候脱衣检查这样的事情都抖落出来,一面忍不住要笑,一面又想若是以后她用兵,可断不能用秦武这等嘴碎的,还是齐云这样话少的稳妥些。
    齐云顾忌穆明珠在听,冷声道:“秦爷,这些话
    不说也罢。”
    “哎,侍君别嫌弃我说话粗俗……”待下到第三层溶洞,秦武已经聊到他未来的生活规划了,“等再做两年,攒够了钱,我便到城外买几亩良田,也娶一房媳妇,再不用留在这地底下,看着满眼的金银珠宝,一个不能碰,跟蹲监牢一样……”
    穆明珠原本是装昏迷,不得不听着,渐渐却也听出些道理来。若要人为你忠心卖命,只靠那一份月俸是不够的,为了财而来的人,又怎么会护主舍命呢?焦道成虽然一城巨贾,于驭人之术上功夫却还粗浅,只拿钱买着底下人做事,既没有给他们规划好更大的未来,也没有以情义捕获住底下人的忠心,族中看似奴仆十万之众,却不过一盘散沙。
    这溶洞的第三层却极为广阔,好似一处演武场,在石幔与石瀑布之间,垂着十数张通天落地的红色纱幔。每一张纱幔之后,都藏了一扇石门。一条清澈见底的地下河,从第二层入口处,一路沿着石壁流下去,水流汇集,越来越宽广,又顺着一处低矮难以容人的洞口出去,大约是通往太泉湖了。
    若照常人想来,这里便该是溶洞的最底层了。
    秦武走在前面,径直到了最大的红色纱幔之前,伸手在石壁上,不知扭动了何处的机关,就见纱幔后的石门“轰隆隆”开启,露出里面锦绣装点的房间来。
    “请吧。”秦武有些留恋道:“也不知下次有新人进来聊天,要到什么时候了。”
    这等庞大的机关石门,只能从外面打开。焦成俊被审讯出的信息中,曾经提过这一点。但当初焦成俊下到第五层,却没有进入石门的房间。据他的说法,是底下两层的守兵来接他,顺着那条地下河往前走,在几乎以为要淹死的时候,见到一处侧壁的洞穴,穿过那洞穴之后,水就变浅了。然后守着第五层的林老大便带人前来,把蒙着眼睛的医官带走,留他在外面换了一套干爽的衣裳。
    现在秦武要两人进入石门机关的房间,显然跟焦成俊当初走的路线不一样。
    在秦武身后,近两百名黑衣私兵举着火把守着通往第二层的栈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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