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此所说的,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李庆仍是垂头坐在草席上,不动不语。
    穆明珠站得有些累了,不羁地半坐到案上,身子前倾俯视着李庆,忽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道:“李庆,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能做到扬州刺史?”
    李庆终于有了反应,迟缓抬头看向穆明珠。
    “你本是江州贫家子,因太祖施善政,得以免除费用读书,考入南山书院,并最终从南山书院脱颖而出,得朝廷委派官职,历任各州,最终做到了刺史之职。”穆明珠冷静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不是太祖余威犹在,在你这向上攀爬的一路上,有多少道关卡处是会被世家拦下来的。毫不夸张的说,你能靠读书出人头地、最终成为一州刺史的机会,是在太祖强硬手腕下,多少北府军士卒的鲜血换来的。”
    李庆愣愣望着她,干裂的嘴唇轻颤,竟觉这位年轻殿下俯视的姿态充满了压迫感。
    穆明珠压低了声音,鬼魅一般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得贪赃才能为老母治病救命?”
    李庆闭了闭眼睛,苍声道:“是罪臣行差步错……”
    “不。”穆明珠犀利道:“你有错,却是小错。为什么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没有正当的渠道筹措给母亲治病的费用?为什么不贪不取,一个好官的俸禄难以敷衍一家用度?”她轻声道:“因为跟你们这些寒门子竞争官位
    的世家子弟太有钱了。有钱到他们甚至准备发起一样新风潮,那就是为官只领一文钱,作为表率。”她冷笑道:“本殿实话告诉你,你不要觉得这提议可笑,朝廷如今内里空虚,这等提议在建业城中流传颇广。一旦他们得逞了,甚至不用完全实现,只要官员俸禄再减一等,那就是逼得你们这等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再不能做好官。你们要么迫于生计,要经商卖字;要么做一个贪官,给他们拿住了把柄,做他们的提线木偶。你自己做官二十载,难道经历的还少吗?世家说你们寒门出身的官儿,贪财忘本,比不得他们几代传承下来的家底蕴——你这一死,不正是认了吗?”
    世家往寒门出身的官员身上泼脏水,搞污名化这一套也不是新鲜事儿了。
    穆明珠居高临下,直直望入李庆眼中,语气深沉,道:“你以为你不过一人之死,为家人何足惜,却不知你是将这大好河山、万千黎民拱手相让于焦家这等豪族。在你之前,有太祖为寒门开路;自你而后,天下寒门却再无出头之日!”
    李庆终于动容。
    穆明珠将他神色尽收眼底,收了厉色,温和道:“孔曰求仁,孟曰取义。你是读书人,好好想想。”她安静注视着不知不觉中已经跪坐起来的李庆,不再多言,确信这番话已经打到他心底去,只耐心等待着他崩溃的到来。
    李庆垂头望着自己搁在膝头的手,目光落在握笔的右手指腹薄茧上,耳边仿佛还回响着穆明珠方才的一番话,脑海中不由自主翻腾起当初在南山书院求的一幕幕来。彼他与陈伦等好友,寒窗苦读十余载,得以入南山书院,正是书生意气、激扬文字,也曾畅想来日为官,当为国为民,名垂青史。昔日壮志犹在目,陈伦却已埋于六尺之下,而他匆匆半生已过,华发早生、身陷囹圄,无路可回头。
    李庆一念至此,悲从中来,不觉泪水满面,终至于伏地恸哭。
    孔曰求仁,孟曰取义。
    他于痛彻心扉的哭声中明悟起来,断不能为求一
    家之生,而害天下万千寒士,因伏地泣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罪臣名污身损,不敢追圣人之贤,但以所知尽付殿下,以报朝廷栽培恩德于万一。”
    穆明珠轻轻一叹,俯身伸手,扶他起身。
    年近半百的朝廷大员,纵然一身囚衣、两鬓斑白,也该是阅历过人、博古通今,此刻却跪伏于韶华正盛的少女面前,恸哭过后的面容憔悴不堪,而少女俯身虚扶他起身,身上淡金色裙裾擦过罪臣膝下破败黯淡的草席,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年轻的公主殿下动作分明是谦和又有礼,却给人一种从容不迫、胜券在握之感,仿佛不管是这一处狭窄的囚室内,还是外面无垠的疆土之上,她是绝对的王者。
    齐云立在墙角阴影中,近乎痴迷得望着亮处的公主殿下。他继承了父亲关于刑讯逼供的秘籍,也已经掌握了千百种叫人求死不能的手段,一旦他把那些手段用到李庆身上,只要李庆没能第一间自戕,迟早被他逼问出内情来。可他的手段是肮脏的、残忍的、只合关在阴冷的刑讯室内,见不得人,见不得光。正如他的人,不管升迁了多高的官职,又得了皇帝怎样的封赏,始终是为世人所不齿的、阴沟里老鼠一般的存在。这是当初他心甘情愿选的路,他从不曾后悔。
    只是公主殿下……
    那是遥远的、悬在天上的太阳,呼啸着、震颤着落到他面前来,带着无上的光与热,要把他的每一根骨头熔化成汁水,而就连那汁水还会流向她。
    谁人敢奢求太阳只照耀自己?他又如何敢要太阳向他看来?
    终归还是,他无法企及的绮梦。
    回金玉园的路上,因要商谈从李庆处拿到的新信息,穆明珠要齐云同坐马车而归。
    “这个焦家真是无法无天、丧尽天良。”穆明珠在狱中与李庆费了半天口舌,嗓子发干,便信手取了案上侍女早已剥开的福橘来吃,咬了一瓣橘肉在口中,又道:“李庆这个说法,倒是跟你手下的人寻访到的消息对
    上了……”她歪头思索着说了一通,却见对面坐着的齐云只低头走神,甚至连她已经不再说话没察觉。
    “喂,齐督。”穆明珠半真半假笑道:“你这个习惯不好。你本来就戴着个黑帽子,本殿同你说话,你还低着头——本殿是对着帽子说话吗?”她对待齐云很自在,便伸手过去,手指用了几分力道,托起了少年下巴,顺手塞了一瓣橘子入他口中,满意道:“现下好多了。”便撤回手去又继续说回正事。
    齐云并非有意低头,此被她强行抬起下巴来,目光无措四顾,不敢往她面上去,余光中却还是望见了她那染了橘汁的红唇,似樱桃的颜色,随着她说话的动作开开合合,饱满……香甜。
    他不敢再低头,却又不敢往她面上看去,既觉得亵渎、又生怕给她察觉。
    少年只得垂了长长的鸦睫静听。
    这一路漫长,甜蜜而又折磨。
    直到下马车的候,齐云才察觉那一瓣公主殿下亲手塞来的橘子,已在他口中含至温热。
    第72章
    “所以按照李庆的说法,在他刚到扬州城任职的时候,他跟焦家的关系还是可以的。”穆明珠与齐云一前一后走在金玉园通往内院的竹林小径中,分析着从李庆口中拿到的新信息,“就好比我刚来扬州城的时候,焦家不但送了财物、还送了金玉园给我住,可见这是焦家一贯的做法了。焦家商贾出身,最开始走的是和气生财路线。如果不出意外,等李庆任满调离扬州城,也就跟焦家没什么瓜葛了。可是偏偏李庆要查扬州民女失踪一案……”
    原来在两年前,扬州城附近忽然连续失踪了十几名十六岁的女孩。
    这些女孩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出生于七月七日的子时。
    若是贫寒百姓家的孩子,甚至连生于哪一日都记不清楚,多是填报朝廷的黄册时大概写上个日期;而能把出生时辰记得这样清楚的人家,只在子女到了婚嫁的年纪才拿去勘合,至少也是小富之家。这样的人家是极少会卖女儿的。
    李庆认为此案重大,亲自过问追查,条条线索都指向焦府。
    当时焦府内外有一则传言,说是焦道成年过四十尚无一子半女,虽有三个侄子却到底不及自己亲生的,因此发了急要寻合适的女子生育,往大明寺求了一签,原来是要阴时阴刻出生的少女。
    李庆追查之下,每当要拿到确凿的证据、揪出背后真凶,手上的线索就会断掉。如此数次,仿佛鬼打墙一般。见背后真凶能量巨大,李庆心中对焦道成的怀疑也越来越深,甚至决定审问焦府负责买人的管家。
    可就在他提审焦府管家的命令下达之前,一则消息从码头来,夜里河上翻了船,一船都是失踪的女孩。
    一共十四名少女,一个不少,具都赤身裸体,死在倒扣的船中。
    这是背后真凶猖狂的笑声,也是对李庆最大的讽刺。可是凶手既然敢做,便确信不会留下证据。
    李庆追索之下,无功而返,然而心中已经锁死了焦道成此人。
    自此李庆与焦家私下的
    较量便开启了。
    随后为扬州刺史的两年中,李庆格外留意焦府的动向,并且终于摸清了焦府中不同寻常之处。他从焦府的日常用盐量与用肉量上判断出,在焦府明处的家丁仆从与主人之外,至少还有近千人隐在暗处。焦府之中容纳这上千人的地方,很可能就是当初藏匿失踪少女的地方。
    李庆在扬州做了三年刺史,后两年又死磕焦府,很快便把这个地方锁定在了太泉湖附近。
    “可是李庆派去探查的府兵,给焦道成察觉了。”穆明珠慢慢道:“恰好扬州水患爆发,崔尘上奏了李庆三年前贪赃一事。母皇下令彻查,李庆受罚,只能关起门来喝粥。”她回忆着在囚室之中李庆所说的每一个细节,按照时间线复盘道:“随后陈伦赶到扬州,代表朝廷赈灾,查李庆贪腐一案。李庆与陈伦原本是同窗旧友,见面之后,李庆便把对焦府的怀疑和盘托出。陈伦是有意去焦府做客的,见到了绢花缠绕的花树,写在了给母皇的密信中。陈伦精通风水布阵,又是外来的钦差,焦府大约没有多防备,竟给他找到了藏人之所,就在太泉湖之下。陈伦虽然撞破了焦府秘密,却也给底下焦府的私兵察觉了。是夜陈伦慌忙离开焦府,只来得及命杂役送一封藏字诗给李庆,告知李庆他的发现。而陈伦本人清楚自己招惹了杀身之祸,连夜出城要回建业城。焦道成必然是在陈伦离开之后,才得知他撞破了府中秘密,派人一路出城,最终将人杀死,伪造成翻船溺亡的模样。”
    “你发现了没有?”穆明珠轻声道:“焦家三年前就掌握了李庆贪腐的证据,可就连李庆追查少女失踪案,查到焦府管家头上的时候,焦府都没有动这张牌。可是李庆派人去探查太泉湖附近,立时便给翻出三年前的旧事来,被夺了官。陈伦刚入扬州城的时候,所见所闻也都是城中太平的一面,看他写给母皇的密信便知道。可是他察觉了太泉湖下的秘密,立时便横死江中。”
    “太泉湖下,”穆明珠停下脚步,回首看向齐云,“是焦家碰不得的七寸。”
    陈伦死前要杂役传信,
    用的是当年南山书院中与李庆游戏时的藏字诗之法,只有他们的同窗好友知晓破解之道。李庆从中破译出“假山下,溶洞中”六个字,可随着陈伦一死,他也已经身陷囹圄,被焦家定为了替罪羊。
    陈伦之死,对于李庆来说也是莫大的震撼,让他更深一步了解了焦家的猖狂与势力。
    若不是穆明珠那一番长谈,激起他心中大义,他已经准备好颓然赴死。
    “李庆说到过,他被崔尘检举夺官这事儿有蹊跷。若照着一般的流程来,不该那么快。焦家在建业城中必然是有后台的……”穆明珠想到这里,问道:“焦府太泉湖边的假山地形图,你可能绘制出来?”数日前少年曾夜探焦府。
    齐云道:“臣愿一试。”
    “好,你随我来书房。”穆明珠当先入了内院书房,按着少年肩头要他在书桌前坐定,一面看他绘图,一面思量着轻声道:“齐云,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咱俩去探一探这‘假山下,溶洞中’如何?”
    齐云肩头一动,似要反驳。
    穆明珠按着他肩头的手微微用力,冷静道:“你听我分析。陈伦既然能撞破之后离开焦府,那就说明在咱们进入焦府秘地之后,哪怕给守卫私兵发现了,至少也能离开焦府。焦府秘地乃是焦家的七寸,如此要紧之事,陈伦撞破便死了,李庆被关在牢中,剩下的便是你我二人知晓。此前查出焦家经由丁校尉的黑刀卫往建业城送信,黑刀卫中也有焦家的人,不能尽信。至于我身边的人,有能力入焦府探查的,譬如林然、孟羽等人,说实话我对他们的信任,还不足以让我冒险将此事托付给他们。”她是很客观理智地分析当下的情况。
    齐云却听到她很直白的在说,她对他的信任超过了林然、孟羽之流。
    他坐在书桌前,仰头望向站在身边的公主殿下,黑眸中藏着涌动的情意。
    穆明珠低头看他,一笑道:“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就走上一趟如何?”她猜想齐云会觉得她这计划太冒险,毕竟她是公主的身份,便又道:“去的时候,我自然
    会安排林然、孟羽等人领兵接应。”
    齐云静静望着她,却没有阻拦,只轻声问道:“殿下要怎么探?何时探?”
    穆明珠笑道:“既然是虎穴,咱们还是先调虎离山,才好进去捉小老虎。”
    齐云微微蹙眉,道:“自殿下入城以来,焦道成一日不曾离开焦府。”
    “我知道。”穆明珠笑道:“他自己不出去,咱们可以找人请他出去嘛——有一个人的邀请他一定无法拒绝。”
    齐云会意,睫毛微垂,道:“谢先生会依言行事吗?”而那又需要公主殿下做什么去交换呢?
    穆明珠笑起来,就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齐都督可真呆。”她眨眨眼睛,笑道:“咱们可以假传信嘛。”又道:“这些就交给我来安排,届时咱们正大光明到焦府去。你先画太泉湖的地形图……”便捡起书桌上还未拆封的信件来。
    最上面一封乃是萧渊的信。
    自那封去掉了“问右相安”暗语的信之后,萧渊来信便多了起来,有时至于一日两三封,等到扬州粮荒解决的消息传出去,才又恢复了一日一封的正常频率。
    此时这封信中,萧渊调侃她这次在扬州城立了大功,连左相韩琦那古板的老头子都夸赞她“谋而后动,心系百姓”,又叫她见好就收,免得真给朝中那些老头子捉去理政。他在建业城中已经许久无人消遣,连马球队也给她调走了,催她早日返程,扬州虽好,终不是建业。
    穆明珠很了解萧渊的苦心。因她二哥废太子事变后,她的态度是避忌权力争斗、不理政务的。所以当初萧渊为营救虞岱之事,百千法用尽、最后才寻到她这里,便是出于朋友之义,非到万不得已,不愿她违背本心去做事。这封信中萧渊看似调侃,其实是在提醒她,她在扬州城中做的已经够多够扎眼了,若再继续下去,怕是要在朝中引出事端来了。萧渊却不知,她已决意登上那冰冷的紫金龙凤须弥座。
    她在扬州城打粮食价格战,还可以说是见不得百姓饿
    死,行的是善事,走的是正道。可一旦她与焦家兵戈相见,一个“为了百姓”的理由可万万站不住脚。哪怕她事先上奏母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焦家扣了一个“疑似有反心”的屎盆子,但只要没有皇帝的御令,她动兵便是大罪。
    可若不动兵,她手中便永不会有兵权。
    一旦扬州城内乱起,建业城中得到的消息真假难辨,届时齐云向母皇上奏的内容便至关重要。
    穆明珠轻轻折着这封信,视线落在书桌前安静绘图的少年身上,眸光闪动,似猎人动手前微露一丝怜悯。
    作者有话要说:女鹅你要对小云做!什!么!
    第73章
    “焦府中既然有数目上千的一支私兵,必然要有人管理。”穆明珠在齐云画出的太泉湖地形图上,缓缓写了“假山下,溶洞中”这六个字,思量着道:“咱们已经拿到了陈伦留下的消息,确定焦府假山下有古怪,倒也不必像陈伦那样凭空摸索。你说焦府之中管理这支私兵的人会是谁呢?”
    齐云低声道:“臣去探明。”
    “以焦道成的体型,他自己亲自管理‘假山下,溶洞中’这支私兵的可能性很低的。”穆明珠回忆起夜宴上所见的焦道成,他整个人就像是熬化了的猪油,几乎连站起来都有些吃力,更不用说往崎岖险阻的地方巡查,因道:“多半是有人代为管理的。你查出那人来,然后……”
    穆明珠眼睛一眯,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道:“齐云,你若要撬开一个人的嘴,问出他藏在最深处的秘密,一般需要多长时间?”
    齐云微微一愣,垂眸轻声道:“每个人都不同。”
    有的人坚持久一些,有的人投降快一些。
    齐云又道:“若要留人性命,便耗时久些……”
    “生死不论,”穆明珠淡声道:“使出你全部的手段。”
    “那……半日便足够了。”
    “好。”穆明珠手指按在齐云所绘的那幅地形图上,心中已经盘顺了计划,道:“你去查出这人来,越快越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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