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红无奈,一面服侍她换出门的衣裳,一面问道:“殿下是要去焦府找焦家三郎君?奴婢看他不像是还能拿出钱来了……”
    “焦道成不给他批,他哪里来的钱给我?”穆明珠心里跟明镜似的,当初焦成俊的大手笔,不过是为了把她震慑住,最好能把她哄好了送出扬州城,最次也要把她拉入玩乐的漩涡中无心正事。谁知道她没上当,焦家可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等到焦府夜宴那一晚,焦道成耐心见底,次晨她院门外便有了死鸽子警告,这是看软的不行来硬的,要把她吓退了。
    “那殿下要往何处去筹钱?”樱红实在想不出这扬州城中,还有什么人能给殿下钱财上的助力。
    “本殿去求佛。”
    “佛?”樱红不解。
    穆明珠微微一笑,系好袖口,翩然出了书房门。
    樱红追上来,道:“奴婢往米行去,那谁贴身服侍殿下?”原本在她之下,还有几个大宫女,只是这次来扬州城殿下说不必隆重,都不曾带来。
    穆明珠随手一指守在院门边的翠鸽,笑道:“这又哪里值得你操心?她不就很好?”便点了翠鸽随行。
    扬州都督孟羽接到公主出行的消息,立时骑马赶到金玉园外,正瞧见穆明珠一袭金色裙装立在那两尊巨大的金狮子旁。他忙上前,恭敬道:“殿下,臣来迟了。您今儿要往何处去?”
    却见那小殿下回过头来,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道:“孟都督,你说这两尊狮子若是融了,能得多少两金子?”
    孟羽微微一愣,虽不知其意,仍是道:“既然是十足真金,这狮子又巨大,一尊怕是能得金子千两。”
    就见那小殿下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叫他竟有些胆寒。
    穆明珠拍了拍那两尊金狮子,对孟羽道:“本殿今日要
    往何处去,那就得问孟都督了。”
    “啊?问臣?”
    “是啊。”穆明珠笑问道:“你家家主孟非白如今住在何处啦?”
    一个时辰后,穆明珠再度出现在了大明寺的牡丹小院中,坐在她对面的正是手持碧玉佛珠的素衣公子孟非白。
    两人坐在花架下的石桌两侧,静候一旁红泥小炉上的茶水沸腾。
    穆明珠笑道:“孟郎君真是良善。本殿还以为自上次之后,郎君不胜烦俗之扰,换了地方呢。”
    孟非白笑道:“以不变应万变。”又道:“况且殿下造访,又怎是烦俗之扰呢?应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穆明珠单刀直入,笑道:“上次同孟郎君的交易,虽然还没完结,但至少本殿觉得很是愉快。现下另有一笔大交易,不知孟郎君是否愿意考虑。”
    孟非白拨动佛珠,垂眸道:“上次殿下离去时一语,扰得在下数日不曾安眠。今日殿下这大交易,不会叫在下从此难以安眠吧?”
    上次穆明珠离开之时,曾留下一句话,问他是否有祖上的好眼光。她是公主,这样问,是在要他考虑要不要拥立她做下一任皇帝,好凭借像祖上那样的从龙之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这是本殿的罪过。”穆明珠笑道:“那孟郎君这几日难以安眠的夜里,可想出个结果了?”
    孟非白悠悠道:“在下托生于孟家,已是泼天富贵,能得安康福寿,便是平生所求。于旁的上头,不作妄念了。殿下天纵英才,得在下,所得不多;失在下,所失亦不多。实在不必为在下挂怀。”
    这就是婉言拒绝了,是说穆明珠自己能力就很强大了,拒绝了之后总要夸赞一番,告诉她天下的英才很多,他孟非白不算什么。他本人对于权势地位也没什么想法,一切随缘,生来富贵,不想再冒风险去搏一搏了。
    “屁话。”穆明珠笑骂道。
    孟非白去摸茶盏的手顿住,一时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直斥他说的是“屁话”,这等不雅的话还出自对面这位看起来美丽年少的公主殿下之口。
    穆明珠骂完笑盈盈
    看着他,反倒是孟非白红了脸。
    “孟郎君若果真如所说的那样无欲无求,何必还要救那鲜卑奴?”穆明珠盯着他,笑道:“货物给扣在了北边,那就从此不做那边的生意了呗。天下这么大,就算是只在大周之内卖卖瓷器、布帛与铁矿丹砂,你也是泼天的富贵。要是照你的说法,非常大的富贵跟非常非常大的富贵之间,也没什么区别,你只要安康福寿就好了嘛——那为什么还要救那鲜卑奴?你还是有妄念的嘛。”
    “这不一样……”孟非白低声道:“那是祖上传下来的……”
    “再者,你怎么知道我失去你,失去的不多?”穆明珠压根不给他辩解的机会,道:“你又不是我,如何知道我的心情?我那日亲自来牡丹园拜访你,同你促膝长谈,从太祖开国一路聊到扬州水患,引你为知己,心里很是看重你。如今你却要同我一刀两断,这带来的伤害,岂是什么多与少所能计算的?”她声情并茂。
    孟非白微弱道:“在下几时……”曾与她促膝长谈?还成了知己?不就是一起喝了一盏茶吗?总共没有半个时辰。
    穆明珠束起一根手指,把他辩解的话都堵了回去,又道:“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了更好的?你要扶持人家去了,是不是?我这么诚心诚意对你……”
    孟非白总算看清了形势,乖巧闭嘴,默默给她倒了一盏茶,送到她面前去,在她停下来的间歇,道:“殿下润润嗓子。”
    穆明珠低头饮茶,却还从茶盏上沿看向对面的孟非白,她这番看似胡搅蛮缠的话语,其实也有道理可言,谁都不能保证孟非白私下没有立场。也许是上辈子最终做了皇帝的周睿,也许是有些痴心妄想但如今看上去颇得圣心的穆武,也许是投靠了世家如谢钧……
    孟非白像是在她的诘问下放弃了反抗,低声换了话题,道:“殿下这次来,是有什么交易要带给在下?”
    穆明珠见他主动问交易,显然是要以这次交易的妥协,来换取上一个交易的延续,同时避开夺嫡这个敏感的话题。
    毕竟她还没有离开扬州城,鲜卑奴还在金玉园中。
    孟非白是个成
    功的商人,自然会权衡利弊,这会儿没必要跟她闹翻了。
    穆明珠伸出一根手指,眯眼道:“这个数,本殿送你一个扬州城首富。”
    孟非白面色微微一沉,道:“一百万两黄金?”他慢吞吞道:“殿下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吗?”
    穆明珠听到他报出“一百万两黄金”来,瞳孔一瞬胀大,又强行稳住,不动声色得摸了茶盏,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淡淡道:“本殿过分了吗?”以此平复激动的心情。
    天地良心,她比出“一”的时候,想着粮价,其实心里计量的单位是白银。
    但是因为她后面跟了“扬州首富”的话,而且两人从第一次拍卖场见面起时,相关的交易都是黄金计量,所以孟非白便下意识以为是黄金,一报出来便比穆明珠原本的预期多了十倍。
    穆明珠意识到,如果她一开始真的报了一百万两银子。那么孟非白就是当作他自己被讹诈了一笔,最终把这一百万两银子掏出来给她。这让穆明珠愈发意识到,金玉园中关着的那个金发蓝眼的鲜卑奴,价值是超出想象之高。
    以至于当孟非白以为她是索要一百万两黄金之时,都没有勃然动怒,而是压着脾气还在寻求解决之法。
    穆明珠仔细观察着孟非白的面色,她并不想触怒孟非白,真把人逼到无法接受的价格了。到时候孟非白一不做二不休,要孟羽转头联合焦家,起了把她在扬州城做掉、抢走鲜卑奴的心,可就不太好善后了。
    情绪的变化只在转瞬之间,穆明珠做出了决定,也许是她刹那间已经本能权衡过所有的利弊,也许她只是赌一把。
    穆明珠伸臂过去,按住了孟非白搁在案上的那只手,恳切道:“郎君请听我仔细道来。”
    孟非白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力道,仿佛连对面人声音中的恳切也更有诚意了些。
    他垂眸,道:“在下不会跑。殿下请讲。”
    穆明珠收回手来,起身坐到他身旁,将自己在扬州城中的后续计划一一道来,这一番倒真是应了她此前胡诌的“促膝长谈”之语,从正午一直谈到日暮时分。
    孟非白最初面色沉下来,是因为他乍
    听之下,认为穆明珠所谓的“送他一个扬州城首富”不过是诓骗之语。穆明珠一个在扬州城中尚且需要找他联系孟羽来寻求保护的小公主殿下,如何能动摇在扬州城中树大根深的焦家呢?又何谈送他一个扬州城首富?在孟非白最初想来,这不过是穆明珠为了讨要一百万两黄金,所画的大饼罢了,只是未免有些太贪,也太把他当成了傻子。
    抱着这样质疑恼怒的心情,孟非白听着女孩在他身边条理分明讲着接下来的计划,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出言询问起来——问他想到的难处,问他感到不安的细节……而女孩一一应答,显然都已经把他提出的问题考虑过了,想好了万全之策。
    这场促膝长谈过半,孟非白已然信了,小公主殿下那句“送你一个扬州首富”并非虚空画饼,而是确有其事。
    案上的茶水已经放凉了许久,天边也起了灿烂的云霞。
    穆明珠口干舌燥,道:“就是这样了——郎君还有什么要问的?”
    孟非白手持碧玉佛珠,半响不动,忽然开口问道:“为殿下出此策者,是何方高人?”
    穆明珠灌了一口凉茶,反手一指自己,咧嘴笑道:“高人就在你眼前!”
    孟非白虽然已经猜到了,却还是有些不能置信,道:“殿下今年贵庚?”
    “十四。”穆明珠眨眨眼睛,道:“怎么啦?”
    孟非白轻轻一叹,道:“在下自叹弗如。”
    “怎么样?”穆明珠摊手道:“你也看到了,我没有什么高人辅佐,还是草台班子呢!你现在跟了我,就是顶顶心腹的大员……”
    孟非白又是一叹,听她把这样的大事说得如此胡闹,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出神片刻,想到眼下实际的交易,轻声道:“虽然如此,但殿下要的也太多了些……”
    黄金百万两,十座城池也未必能值这个价钱。
    穆明珠明朗笑道:“嗐,我是漫天喊价,那你也可以坐地还钱嘛!”
    孟非白被她气乐了,两人说了半日话下来,原本的伪装也卸得七七八八了,被激出了一点年少意气,故意道:“那殿下要价百万,我还五十万如何?”
    谁知穆明珠眼睛一亮,
    立时上身一倾,凑到他跟前来,抓住他的手用力摇了一摇,高声道:“就这么定了!黄金五十万两——成交!”
    孟非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穆明珠已亲自去拨炉火,口中还笑道:“本殿亲手煮一盏茶水,来奖赏郎君的好眼光。”
    孟非白忽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他其实非常聪颖,眸光一顿,已然明白过来,道:“殿下最初比的只是一百万两银子对不对?”
    穆明珠哪里肯认?她蹲在红泥炉子前,毫无公主殿下的威仪,卖力扇着炉火,歪头冲他笑道:“都知道郎君家的瓷器生意做得大,那翠青瓷可是烧出来的黄金,五十万两黄金——也不过郎君家的瓷窑多烧几车好物嘛!”
    孟非白取了她手中的扇子,无奈道:“罢罢罢,殿下歇了吧。在下实在怕,今日喝一盏殿下煮的茶,不知又要填进去多少黄金。”
    穆明珠也实在并不会煮茶这活儿,顺势起身,笑道:“既然郎君应了我,咱们不要如此生疏了。郎君字什么?”
    话音未落,就听小院门外传来一道寒凉的嗓音,却是齐云办差后见穆明珠迟迟不归,寻到此处。
    “天色已晚,臣来迎殿下回园。”
    第62章
    穆明珠见齐云赶来,略感诧异,淡声应道:“待本殿同孟郎君说完话。”转眸笑对孟非白,显然是等他道出表字来。
    孟非白轻笑道:“在下本名孟谦,字非白,乃是从祖父姓名上来的,以示不忘祖上之意。”
    他的祖父名漆,“漆”可不正是“非白”?
    穆明珠笑道:“原来如此。那本殿今日便先回去了,改日再来寻你说话。”
    孟非白抬眸看她,缓步送她到院门处,神色间似有踟蹰之意。
    “怎么?非白还有话要问本殿?”穆明珠驻足相候。
    孟非白抬头望一眼漫天的云霞,低声道:“殿下的计划虽好,可是事后怎么向建业城中交待,您可想好了?”
    穆明珠眉宇间掠过一丝阴翳,她旋即以明朗的笑容掩饰过去,轻快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且解决了扬州城这烂摊子再说。”她看着院门外一左一右站着的樱红与齐云,冲樱红招手,问道:“可去外面问清楚米价了?”
    樱红上前低声道:“奴婢今日亲自往城中十八家米行跑了一趟,佯装买米,问出来都是一样的价钱,却是比那长寿所说的更贵了,已涨到了八十文一斗米。奴婢看那些掌柜们的意思,就这还是因为崔别驾压着不许涨价太过,所以才能稳在八十文一斗。这扬州城中的米价,后头数月还有的涨呐!”
    穆明珠点一点头,转向孟非白,道:“倒是还有一事烦扰你。”看孟非白的面色,忙又笑着保证道:“我保证这对你来说,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孟非白轻轻叹了口气,很是无奈——“举手之劳”是这么用的吗?
    他好脾气道:“殿下请讲。”
    穆明珠示意他跟自己走到门外的花丛前,避着众人,低声道:“郎君家中南来北往的商队多,请他们往扬州城周边去的时候,散布一则消息,就说扬州城中高价收米——一百二十文一斗。”她直接在原本八十文一斗的价格上加了一半。
    孟非白仔细听了,观花不语。
    “可是有不妥之处?”穆明珠问道。
    孟非白叹气道:“在下只是心疼自己花出去的金子。”他发现自从结识这位小殿下之后,自己叹气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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