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香气常见于建业城中世家子弟宴饮时,大约来自混入酒水中的五石散。
    穆明珠目光在谢钧面上一转,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主位阶下铺了两联象牙席、席上仿佛落了白色与绿色相间的雪花,定睛细看,嗅到那甜而凉的香气,才知乃是极难得的白奇楠与绿奇楠,碎而为屑,洒于席上。象牙席尽头立着两位娇弱不胜风的美人,赤足而立,云鬓楚腰。
    焦道成这才找回自己的节奏来,掩去面上阴沉的怒色,对那两位美人下令道:“给公主殿下再表演一回。”
    随着他话音一落,笙歌声立时响起,那两位美人轻舒披帛,踏着乐音,从那铺满沉香屑的象牙席上起舞而过,轻如羽毛,舞姿优美。
    待到她们从象牙席上舞过,却见席上香屑如故,不曾留有丝毫痕迹,足见美人之轻盈。
    焦道成面有得色,复又躺坐下来,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抬眸看向主位上的穆明珠,道:“殿下以为如何?”
    穆明珠托腮看着,闻言笑道:“焦郎君好享受,本殿看了都羡慕。”
    焦道成慢慢悠悠一笑,倒是觉得这小公主还算会说话。
    “不过,”穆明珠早在看美人表演时,便已拿定了主意,此时眼珠一转,笑道:“美人虽好,却于我无用。况且女子本来体轻,也算不得稀罕。若是焦郎君手下有调教出来的侍君,也能做如此轻盈之舞,那本殿才算是服气了。”
    焦道成抚掌大笑,道:“那殿下今夜是定然要服气的!”便命管事去传会此技的侍君来。
    穆明珠隐约听到“阿香”的名字,只作不知,若是从前她这会儿早该主动同谢钧玩笑了,如今自然没有那等心情,视线余光中见流风立在角落里,便扭头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流风微微一愣,先抬眸去看自己郎君,见他没有阻拦,便趋步上前,跪坐于穆明珠面前,垂首低声道:“奴见过殿下。”
    穆明珠同她闲聊,笑道:“方才焦府中可有歌姬献唱?比姐姐如何?”
    流风忍笑,仍是先抬眸去
    看谢钧。
    穆明珠身子一歪,挡住她的视线,笑道:“怎么想的便怎么说——难道谢郎君连话都不让你自己说?管得也太严了些。”
    谢钧方才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穆明珠的举动,此时在她背后笑道:“谢某为殿下一语,置名山大川于不顾,风尘仆仆赶赴扬州城,一头扎入红尘中来,不曾得一个‘谢’字倒也罢了。殿下怎得当面说起谢某的坏话来?”
    穆明珠回身,同他视线相对,也是端出一张笑面,口齿伶俐道:“怎得没有一个‘谢’字?谢郎君,谢郎君,我唤你一声,便是一个‘谢’字。”
    谢钧听她强词夺理得有趣,不禁一笑,垂眸看她,见女孩尚在豆蔻之年,纵然是明丽的五官,然而眉梢眼角俱还是青涩之态,叫人想起冰雪消融时返青的柳枝、林间刚睁开眼看天地的小鹿。
    他喉头微动,咽下口中含至温热的酒水,以多情的笑掩去眸中阴翳。
    可惜了。
    可惜这样一具可爱的皮囊底下,藏了一副肖似他的心肠。
    谢钧勾头下来,凑到穆明珠脸旁,低哑道:“如此说来,殿下日后唤我千百遍,便是谢我千百遍了。”
    随着谢钧的靠近,穆明珠嗅到愈发缠绵的香气。
    谢钧显然是调情的高手,开口时唇瓣几乎擦蹭着她耳边的发丝,却始终不曾真的碰到。
    然而穆明珠耳边的发丝,却因为他开口时的气流,无风自动,扰起一阵痒意。
    穆明珠甚至能嗅到他唇齿间冷冽的酒香,混着五石散的药香,是一种让人迷失心智的香气。
    谢钧一语毕,仍挨在她脸庞,目光沉沉落在她眸中。
    穆明珠眸光清冷,一伸手,白嫩的手指掐住他的腮,按着他扭头向另一侧去,口中恼怒道:“臭死了!谢郎君用过饭食后漱口了吗?”
    谢钧一愣,因为实在太过惊愕,竟给女孩捏着腮推开来,嘴巴在女孩手中嘟成一个幼稚的形状。
    穆明珠撤回手来,从果盘中随手捡了一片蜜瓜,递给谢钧,笑道:“谢郎君快用些清清嘴吧。”
    谢钧愣愣接过蜜瓜来,他乃是世家子弟,起居坐卧不离各种香料,最初的愕然过后自然明白穆明
    珠是故意的,咬了一口蜜瓜在口中,忍不住笑得肩膀微抖,侧眸向穆明珠看来,心中推定女孩是害羞了。
    此时那去请人的管事去而复返,至焦道成身前,面有难色道:“老爷,阿香今日不巧病了……实在是来不得……”
    焦道成原本面色还算惬意,时不时看向上首二人,闻言面色一沉,低声怒道:“病了?什么病?”
    “这……”那管事更为难了,上前俯首在焦道成耳边说了些什么。
    焦道成横眉,“疯了?”看那管事,追问道:“真疯了?”
    穆明珠就在上首等着呢,闻言故意问道:“怎么了?”
    焦道成闷头生气不语。
    那管事低声道:“殿下,咱们府上能踏雪无痕的侍君病了,有些疯症,今夜不能来了……”
    穆明珠饶有兴致道:“疯了的美人?本殿倒是还未见过疯美人。”便看向焦道成,笑道:“便把这疯美人给了本殿如何?”
    焦道成正有些失了面子,闻言面色阴晴不定,不知这小公主是不是在讽刺于他。
    穆明珠见他迟疑,便又笑道:“怎么?焦郎君不舍得?那本殿回建业城之前,再还给你便是。”她故意道:“也没几日了。本殿在这扬州城中还能留多久呢?焦郎君这也不答应吗?”便佯做要恼。
    焦道成巴不得她早日离开扬州城,便强笑道:“殿下既然喜欢,草民有什么舍不得?”便命那管事派人送阿香去金玉园。
    穆明珠微微一笑。
    谢钧一直在旁边看着她,此时一片蜜瓜吃完,忽然起身,冲穆明珠伸手道:“随我出去走走,如何?”
    他面上微露红意,襟怀大开。
    穆明珠便知他这是五石散的功效上来了,要出去走动散了药性。她也正要试探谢钧,眸光微动,笑道:“好啊。”一面说着一面自行起身,却是不曾握谢钧的手。
    两人单独说话,从人都只远远跟着,包括齐云。
    至于太泉湖边,穆明珠走在谢钧身侧,听到他的木屐踩在铜钱小径上的清悦之声。
    “殿下,你的心事……也许谢某可以帮你。”谢钧停下脚步,低头向穆明珠看来。
    穆明珠抬眸看他,笑道:“谢郎君又知道本殿的心事了?”
    谢钧淡笑,望了一眼跟在远处的齐云,再度勾头下来,在穆明珠耳边道:“让齐都督消失,这桩殿下不想要的婚约不就解除了吗?”他蛊惑般道:“这对谢某来说,并不难。”
    第55章
    好家伙,谢钧竟然提议帮她做掉齐云。
    穆明珠盯着谢钧面上神色,要看他究竟是五石散上头,还是蓄意为之。
    谢钧含笑望着穆明珠,他自然不是药性催发、神志迷糊了。黑刀卫都督齐云要出建业城,往扬州城来查陈伦一案,他是早已知情的。只是没想到穆明珠也会主动要求前往扬州城。穆明珠私下买通了皇帝侍君杨虎之事,在谢钧这里并不算什么秘密。杨虎这等小人,又爱夸耀自己,原本也不是口风紧的人。皇帝穆桢有真正机要之事,都不会让杨虎知晓。而谢钧在宫中自有备下的人手,其中也有逢迎之下得了杨虎喜爱的,时机到了三言两语便套出来。原来是穆明珠打通了杨虎这里的关节,说是要追着齐云来扬州城,一定要把婚约解除了。而谢钧也知道了穆明珠从自己这里要回去的那焦尾琴,竟是转手给了杨虎偿还人情。
    那么穆明珠到扬州城来果真是为了解除婚约吗?
    谢钧并没有那么容易就相信。毕竟皇帝穆桢了解枕边人的性情,不会把真正机密之事叫他知晓。那长大于宫中、又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的穆明珠,难道便不清楚杨虎的为人了吗?穆明珠用来取信于杨虎的理由,未必便是真正的原因。虽然建业城中人尽皆知,穆明珠对这桩婚事不满意——这的确是个随手拿来的好用借口。
    方才厅堂中一见,谢钧看到穆明珠与齐云私语的情态,虽没有男女之情的亲密,但要说深恶痛绝却也称不上——一个人嘴上说的话扯谎容易,一举一动都想伪装却难。
    此时谢钧借着酒意与药性,于太泉湖边,看似出格一问,其实正是试探穆明珠的根底。
    如果穆明珠真像她同杨虎所说的那样,此来扬州城只为解除与齐云的婚约,听到他这样的提议,总该有所意动。当然如果是寻常的小姑娘,多半会被他口中让“齐都督消息”的意思吓到,但穆明珠显然不会——那日谢府之中,面对他疾来一箭,她连眼都不曾眨过。
    “
    怎么样?”谢钧淡笑着,故意把姿态放得很低,“谢某清楚,殿下自己也有这样的能力。只求殿下给谢某一个机会,让谢某帮得上忙罢了。”
    看起来的确是很想帮她解除这桩婚约的样子。
    穆明珠望了一眼不远处静候的齐云,又望了一眼跟前的谢钧,同一时间,她其实两个人都想试探。
    关于齐云,她心中有个疑虑很久了。近几日与齐云的来往,比她前世几年加起来都多,所以相处的细节一多,她察觉的事情就越多。她现下有种感觉,仿佛齐云对她曾经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很清楚,哪怕是她私下无人时所为。所以他做出来的事情,事后细想,总是暗合了她当下的想法。譬如他送焦尾琴给她。又譬如方才厅堂上,她问齐云对谢钧的看法,齐云以“脏”来评价,这当然可以作谢钧政治上的图谋太脏来理解,但穆明珠想到早些时候在金玉园中,她转过墙角险些与齐云撞在一处,而她在屋内说给那鲜卑奴听的话中,就曾说过男人太熟练就脏了等语。
    如果她猜的没有错,齐云的确是有意在偷听她的话语,甚至捕捉她的行踪,那么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母皇当初给她与齐云赐婚,果然是有意要齐云监视于她吗?
    但若齐云做这些事情,不是出于母皇的命令,那……又该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而至于眼前的谢钧……
    穆明珠微微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谢钧,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低声问道:“这于谢郎君又有什么好处呢?”
    谢钧笑道:“殿下不是早已清楚吗?这就是谢某的性情,见不得美人为难。”
    穆明珠笑道:“我不信。”
    谢钧眉睫微动,研判着女孩面上的神色,决定给这条大鱼放一点饵料试试,便叹了口气,装作瞒不过穆明珠的样子,低声道:“好,殿下聪慧,谢某瞒不过你。家中子侄谢琼,不肯留在西府军,瞧上了黑刀卫都督的位子……”
    穆明珠冷哼一声,抹了笑脸,面上如挂了一层严霜,冷淡道:“本殿诚心诚意同你说话,你倒是拿本殿取乐来了。一来那黑刀卫都督的位子,需得
    母皇极信重之人才做得,你家中子侄如何能叫母皇点头?便是没了齐云,也轮不到谢琼。二来以你谢钧的威名,谁敢不敬不服?你叫谢琼留在西府军中,难道他还敢说一个‘不’字?”她那日在谢府中可是亲眼见了谢钧杀谢琼爱驴的场景。
    谢钧本就是有意试探,故意扯了一个不太像样的谎话,若穆明珠含糊过去,装作信了他的,那他才真要大大起疑。此时见穆明珠面如寒霜、疾言厉色,他反倒是略放下心来。
    俗话说挑剔的才是买家,穆明珠质疑他的诚意,正说明她本身是有诚意的。
    谢钧摸摸鼻子,低头道:“殿下骂得极是。谢某方才的确是与殿下玩笑了。”
    穆明珠维持着怒意,冷眼看他底下要怎么编。
    此时虽然夜色已深,但焦府中处处明灯高悬,连这太泉湖都不漏过,沿湖一圈都亮着,湖心无人的亭中也挂着灯笼。谢钧向波光粼粼的太泉湖的远处望去,静了一息,低声道:“实不相瞒,谢某祖上与齐家原有些恩怨。有道是父债子偿,落在齐云身上也不算冤。”
    他这会儿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平时那种低靡之感了,显得平淡却也真实了许多,语气也沉下来,没有平时听起来那么亲近,反倒是有些距离感了。
    穆明珠闻言,微微一愣,想了一想,道:“据我所知,谢郎君的父亲早亡,祖父故去的时候还在昭烈皇帝一朝。此后谢家居于陈郡,与朝中没什么来往。齐云父亲当初做黑刀卫都督的时候,应当与谢郎君家中没什么恩怨吧?”
    谢钧淡淡一笑,道:“总有些事情,不为外人所知的。”他只说了这一句,显然也没有要为穆明珠解释陈年旧事的意思。
    若说他是编的,他满可以编得更完善一些。
    穆明珠望向湖水近处,那里谢钧的倒影在波光中摇摇晃晃,像他的心思一样捉摸不定。她忽然意识到,也许前世谢钧谋求政变,杀死母皇,打破士族共和,不只是因为他在政治上的图谋。当初昭烈皇帝废黜谢氏女,乃至于晚年血洗以谢家为首的世家的时候,谢钧应当还没有出生。但是在谢钧能记事之后,他那些经历了当年
    惨祸的长辈都还在。关于大周的建立,他们会告诉谢钧怎样的故事?关于大周原本的开国皇后,他们又会灌输给谢钧怎样的志向?
    穆明珠再开口时,问了一个看起来无关的问题,“谢郎君家中可还有亲长?”
    谢钧轻声道:“没有了。最小的一位叔父,也已经于去岁过世了。”
    去岁,正是谢钧离开陈郡,应召入建业城南山书院为老师的时候。
    他把目光从湖水上收回来,侧身看向穆明珠,道:“殿下所问,谢某已答。那么谢某之问呢?”
    穆明珠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齐云。
    少年手握长刀立在灯影下,不像平时同她说话时总是垂着眸,他在夜色中直直望着她所在的方向,似乎只要她一声指令,便会提刀上前来。
    穆明珠轻声回答谢钧的问话,道:“谢郎君所谓的消失,是怎样的消失?”
    “永远的消失。”谢钧悠然得向她保证,“而且非常安静,不会有任何后患。”
    穆明珠笑道:“谢郎君,你听起来很像是骗人的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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