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大约因为药苦难入喉,萧负雪又要他改之为蜜丸。
    若说只是放不下从前师生之谊,那要他为小殿下诊脉便尽够了。
    可这改汤药为蜜丸,却透着一分逾越了师生之情的疼宠之意。
    薛昭品出其中不寻常的滋味,只是不曾对好友道破。
    小公主这次来扬州城,会点了他同行,原也不在薛昭意料之中。
    此时他见了穆明珠行事,只觉这位小殿下又与他传闻中所知不尽相同,非但不荒唐,甚至有几分超越了年龄的沉稳与自信,其胸怀广大、便是寻常皇子都不能与之相比。
    天家水深,薛昭乃崇道之人,也不愿牵涉其中,便低声应着退下去,自忖他只管配药救人便是。
    薛昭才退下,齐云便至。
    穆明珠听了通报,倒是略有些诧异,知齐云深夜前来必有要事,玩笑道:“长夜漫漫,齐都督也无心睡眠吗?”
    齐云不答,双手呈上那册子来。
    穆明珠接过来看时,册子上写的乃是一个叫孟非白的人,旁有画像,头
    戴抹额,手拨佛珠,正是今日拍卖场中与她竞价的那位年轻公子。底下详细写了此人的来历身世。
    穆明珠尚未看底下详细文字,只见了“孟非白”这个名字,便低声一笑,道:“原来是他。”
    太祖昭烈皇帝起家之时,尚未能联合世家之力,很是倚仗了几位大商贾之资财。
    其中便有孟非白的祖父孟漆。虽然自汉代之后,盐铁收归国有,历代而下,鲜有私营。但其中监管疏漏之处,舞弊也甚多,尤其是中央式微之时,乱世之中,地方豪强大贾勾结盐铁官、打通地方兵马势力,得以垄断盐池矿山,进而私下买卖,与私营也就无异了。孟漆便是如此起家,豪富一方,资助太祖,押中了宝后,又懂急流勇退之道,不待太祖敲打,便告老还乡,倒是寿终而亡。孟漆只有一位嫡子早亡,留下来的孙子便是孟非白。
    孟非白生逢其时,恰是皇帝穆桢为抵御鲜卑,向世家妥协,放开盐铁之营的时候。孟非白运作之下,使孟家尽得会稽郡三处铁矿经营之权,又有祖上丹砂之营、累世巨富,如今不只是矿上的出产,在丰城有青瓷之营,在江夏郡有翠碧瓷之营,其买入卖出,北至柔然,南下番禺出海,做得不只是大周一国的生意。
    孟非白作为孟家家主,也难怪今日会有豪掷万金的气魄。
    册子上有一笔是穆明珠此前不知的,原来那扬州都督孟羽,乃是孟非白的族叔。孟羽并无军功,看模样也不像是军营中真吃过苦的,能一级一级升上来,做了大周十四州之一的最高武官,自然少不了背后本家以重金运作。
    穆明珠微微垂眸,看到册子后页右下角的黑色戳记,虽是抄本,却也是黑刀卫不传于外的内部文书。
    她合拢了密册,若有所思看了齐云一眼,没有提孟非白的事情,反倒是半真半假道:“这本册子传出去,齐都督官职便不保了。”
    齐云并不惧怕,垂眸轻声道:“殿下会传出去吗?”
    穆明珠一笑,将那密册递还给他,正色道:“再去探孟非白在扬州城内的动向,看他接下
    来会去哪里。本殿倒是要会一会他。”
    当初孟非白祖父的好眼光,不知在孟非白身上还剩了几分。
    “是。”齐云低声应下来。
    穆明珠见他便要退下,忽然想起一事,道:“你随我来。”说着当先推门入了书房,从书桌上捡起一封写好的书信来,对齐云道:“劳烦你的人送去建业城。”
    陈伦遇害,除了通过黑刀卫送呈皇帝的密信,再没有旁的书信。
    如果扬州城中的人拦截了陈伦的书信,那至少黑刀卫这一个环节他们还没有打通。
    齐云双手接了那信,见信口已经封好,但不见任何文字,便问道:“不知送往建业城何人处?”
    “萧府。”穆明珠平淡道。
    齐云垂着的黑眸猛地一缩,尽了全力维持表面的平静。
    只问他能为眼前人做什么,他再度提醒自己。
    “送到萧府,给萧渊。”穆明珠补充道。
    齐云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煎熬了,收下那信,轻声应了。
    这是穆明珠与萧渊之间的约定,她入扬州城后,每日都会去信给萧渊。若是某一日这信断了,必然是她出了事。每日送去给萧渊的信,是穆明珠给自己上的另一道安全锁。
    穆明珠又道:“明日谢钧到后,你便可以着手去查陈伦一案。只是要仔细,查案固然重要,也要小心自身处境。”她提到谢钧,目光落在书房窗下作为摆设的古琴上,忽然微微一愣,不期然想起齐云赠她的焦尾琴来。她原本答应了齐云,追回转赠了谢钧的焦尾琴。只是阴差阳错,这焦尾琴又给母皇的侍君杨虎讨去了。虽然她不是成心的,但到底是送走了齐云给她的礼物,便是寻常友人相交,如此也颇为失礼了。
    齐云顺着穆明珠的视线望去,目光也凝在了窗下古琴上。
    穆明珠无奈一笑,道:“焦尾琴之事,对不住。那日本殿自谢钧处讨回焦尾琴来,偏生给杨虎撞见了。我欠了杨虎一个大人情,他既然开了口,我便不好回绝。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可经不起他在母皇枕边吹耳边风。只是答应你的事,看似做到了,
    又还是欠了些。”
    齐云万没料到她会有这样一番话讲出来,喉头微动,低声道:“殿下不必向臣解释。”
    欠了么?欠着吧。
    他是甘愿的。
    穆明珠踱步至于案几旁,方才夜宴开始前樱红送上来的佳酿还存于壶中。她自斟了一杯,举到鼻子底下轻轻一嗅,乃是不醉人的果酒,便笑道:“纵然齐都督宽宏大量,本殿心中却过意不去。如此,本殿便自罚一杯,算是赔罪了。”她仰头缓缓饮尽杯中酒。
    齐云望着女孩柔腻仰起的脖颈,黑眸中仿佛亮起两簇暗幽幽的火。
    穆明珠一杯入喉,将酒杯倒扣过来,向仍守在书桌边的齐云遥遥示意,巧笑道:“此事翻篇,都督再别怪我。”
    第45章
    黑刀卫办事很是迅捷,次日天色未明,穆明珠便已经得知孟非白下榻之处。
    “竟是居于大明寺中。”穆明珠想到昨日那素衣公子手持佛珠的模样,便觉此乃情理之中,她望一眼太阳升起前古铜色与青色调和的天空,道:“本殿原也要再探一探这大明寺,如此倒是一举两得。”
    金玉园中的林管事睡梦中得知公主滴殿下离园的消息,来不及穿戴齐整,趿拉着鞋子、提着灯笼追出来,却只望见公主殿下绝尘而去的马车,只得折返回来问内院的宫人。
    院内开窗的小侍女正是翠鸽,她得了樱红的嘱咐,此时口齿清楚交待道:“殿下往大明寺去礼佛了。上头姐姐传话,说若是林管事您来问,就说不劳您费心。若是焦家三郎君来时,便问他,昨日所说的十倍银钱几时送来?殿下谢他不尽。”
    林管事仔细记下来,不禁为焦家三郎君担心。
    待到天明时分,焦成俊果然来了金玉园,得知公主殿下去了大明寺,又有这等话留下来,不禁面露苦笑。一来是伯父那里不好再支钱出来敷衍公主殿下,二是下午还要去迎谢钧先生,他便暂且把穆明珠这边放了一放,对林管事交待道:“既然如此,若殿下回来问起,便只说我今晨过来,见殿下已经离园,便也去了,不曾知晓殿下要你们传的话。”
    林管事办事儿老成,面不改色应下来。
    穆明珠的车驾一离开金玉园,在原本随行的扈从与黑刀卫之外,又有扬州城的一队府兵前后保护。待到穆明珠的车驾抵达大明寺山下,扬州都督孟羽已经得了消息也赶来相见。
    穆明珠下了马车,见孟羽一头汗水从马上下来,不禁微微一笑,道:“孟都督虽是大家出身,倒是没有时下大家子弟的习气。”便当作笑话讲道:“孟都督可知道谢家谢琼?执掌西府军马匹,却连有多少匹马都不清楚,若他处在都督的位置上,今晨必然是赶不来的。”
    孟羽年近不惑,此时擦着汗,因为疏于锻
    炼略有些狼狈,闻言却是一愣,笑道:“殿下抬举了,臣算得什么大家出身?自然不能与谢家郎君相比。”
    穆明珠笑道:“都督祖上有从龙之功。吴郡孟家,富可敌国,如何算不得大家?非是本殿抬举,实是都督过谦了。”
    孟羽又是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却见公主殿下早已拾级而上,寻路往寺中去了。
    穆明珠今日突然驾临大明寺,寺中不像上次一样早有准备,山门凉亭中也没有如静玉、静念一般眉清目秀的“僧人”,只有两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和尚,见了公主,忙都见礼,又飞奔寺中报給主持知晓。
    大明寺主持净空忙出来相迎,笑道:“阿弥陀佛,贫僧未能远迎,实在失礼。”
    穆明珠上次来时,舟车劳顿,心神大半放在与扬州刺史别家崔尘周旋上,不曾仔细打量这位主持,此时打眼一看,却见这净空白胖圆润,说不好是三十多岁还是五十多岁,面皮是一丝褶皱都没有,天生一张笑脸,若不在佛寺中,换到酒楼里做个老板倒是也生财。
    穆明珠信口胡诌,道:“本殿昨夜梦佛傍身,心有所感,今晨便乘兴而来了。”
    净空笑道:“可见殿下与佛有缘。不知殿下梦中见的是怎样情形?贫僧虽然不才,愿为殿下试解。”
    穆明珠一本正经道:“本殿记不清爽了,只记得梦中金光万丈,有佛落于本殿身旁,告诉本殿大明寺的牡丹开得好,只要本殿来看一眼,便可延年益寿;看两眼,便百病全消;看三眼……”
    净空很愿意给本寺中的牡丹再添一段神话色彩,忙问道:“看三眼便如何?”
    “看三眼,本殿便醒过来了。”
    净空:……
    穆明珠哪有功夫编故事哄他玩,之所以提起大明寺的牡丹,乃是因为寺中牡丹园之侧便是客舍。她说到这里,忽然诘问道:“大明寺中牡丹既有这等妙处,本殿上次来时,主持怎得不带本殿去观赏?”
    黑刀卫不但查明了孟非白下榻于大明寺客舍,而且还确定了孟非白于大明寺客舍中已经滞留一个多月。
    牡丹园乃是大明寺中最出名的一景,陈伦密信中也有提及。
    大明寺主持不曾引她去看牡丹,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又或者是不想要她与客舍中的人相见呢?
    净空笑道:“阿弥陀佛。殿下明鉴,非是小僧藏宝,而是园中牡丹才谢了一批,新花尚未盛放,小僧原想待殿下回建业之前,再请您一观的。”
    “原来如此。”穆明珠点点头,出其不意问道:“凤阁侍郎陈伦看过的可是上一批牡丹?”
    净空一愣,迟疑道:“这……小僧前面数月都在闭关修行,直到殿下入扬州城,小僧才出关相迎,从前事并不清楚。”又道:“殿下若要探问时,小僧召寺中弟子来问过。”
    他说这话时,神色未变。
    穆明珠目光在他面上一转,笑道:“本殿不过随口一问,何须如此兴师动众?”净空不敢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就算真如净空所言,召寺中子弟询问,不过会得到一个编得像样或不像样答案,而她穷究下去,反倒暴露自身。
    净空这才叹了一口,道:“生死有命,陈侍郎之事,真叫人痛心。小僧在寺中也为陈侍郎供了一盏明灯。”
    “主持有心了。”穆明珠随口敷衍,脚下不停,穿过宏大的正殿,径直向后山而去,沿途可见坍塌的藏经阁纹丝未动,那日崔别驾献上的新藏经阁图纸,所谓的木料石材、佛家七宝,不过是给她向皇帝交差的工具罢了。至于这寺中的藏经阁究竟何日修缮,几时修成,本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这等对上负责的制度下,她又收了扬州大户焦家的财物,若是知情识趣,便不该再来寺中撞破实情,日后纵然有御史上奏,她也好规避责任,大不了只是一个失察的小罪过。
    净空垂着眼皮跟在一旁,也不提修缮藏经阁之事。
    待到了牡丹园处,却见姹紫嫣红开得正好,原来山上气温略低,是以虽至夏日,牡丹犹盛开。
    牡丹园旁的客舍中,却都门扉紧闭,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穆明珠微觉疑惑。
    齐云上前一步,俯首向她,似有话要说
    ,却避忌主持净空在侧。
    穆明珠会意,主动贴进一步,以耳相就。
    齐云在她耳边低声道:“殿下往上看。”
    穆明珠不动声色,待他退开,假作看四周景色,随意往上一瞥,却见这牡丹园前方上面半丈高之处,有一处矮墙圈出来的小院落,灰瓦白墙,足以容人。她信步而去,口中道:“这处院落倒有意思……”不待净空阻止,绕行上去,却已至于能俯瞰这处小院的高台上,却见小院中的牡丹开得更盛。
    百花丛中,有位素衣公子盘膝坐于青石上,原是背对众人,此时听得动静,缓缓回首看来,眸光清湛、手持佛珠,正是昨日拍卖场中的孟非白。
    “孟檀越,对不住……”主持净空在他与穆明珠之间,竟是先同孟非白赔罪。
    孟非白已然起身,衣衫落拓,缓步至于小院墙内,与穆明珠隔了一堵爬满野花的矮墙,仰头温和道:“无妨。”
    穆明珠笑道:“昨日见过,今日又见。本殿与郎君倒是有缘。”
    孟非白修长手指轻拨佛珠,温声道:“缘起业生。”
    穆明珠笑道:“昨日承郎君相让,今日既然遇上了,本殿备一席素膳答谢,便算消了此业。来日本殿往生极乐,便有郎君今日的功德。”
    孟非白微微一笑,道:“殿下如此道来,非白只好敬受。”
    齐云在旁听着,睫毛轻眨,公主殿下若是诚心求肯时,自有千般手段,叫谁都拒绝不得。
    当下于小院中布了一桌素膳,于天光云影之下、阵阵花香之中,穆明珠与孟非白相对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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