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拢了拢垂落的发,走到窗前,目光落在角落那柄翠色罗伞上,忍不住又捡起来细看。
    “愿为晨风鸟,双飞翔北林”。
    二十五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重归宫廷之路,此时想来历历在目。
    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五年?陈伦查扬州案而死,萧负暄出家做了和尚,齐云父亲牺牲多年,如今皇甫高也临近黄泉路……她身边的老朋友,实在已经不多。
    “思清,拟旨。”皇帝穆桢在这个落雨的深夜里,因旧事牵动了柔软心肠,“准虞子山回建康治病。”
    此时公主府中的穆明珠还不知道自己的计谋已经实现,她不过是尝试一番罢了,虽有几分把握,却因了解皇帝素来冷硬的心,并不敢断言。若是这次的尝试不成,那要从皇帝这里走以情动人、营救虞岱的法子就不成了,她会另谋他法。但如果这一计果然成了,自然是上上策,巧妙隐匿。
    穆明珠一样也没有睡下,在书房中收拢着前阵子抄录的母皇诗词,忽然听到院外动静,抬眸就见秦媚儿指挥两个从人抬了两筐鲜果进来。
    樱红会意,出去问过又进来,道:“殿下,是齐郎君又送了荔枝来。”
    “他亲自来的?”穆明珠放下手中墨笔,“他人呢?”
    樱红微微一愣,道:“走了,大约已出了外院……”
    “叫他留步。”穆明珠披上蓑衣,手持一盏罩灯,
    由樱红撑伞,冒雨向外赶去,待到她赶至府门处,恰好见齐云上马欲走。
    齐云坐在马上,就见穆明珠举着灯火从府门内出来,蓑衣兜帽下的小脸被灯映上一层融融的橘光,有种灯火可亲的暖意。
    “齐云。”她俏生生立在朱红的油纸伞下,径直问道:“你要去扬州吗?”
    第27章
    坦白来说,穆明珠此前考虑过几种阻止齐云去扬州查案的办法,都不怎么良善。
    比如打断齐云的腿。
    这事儿听起来荒唐,但仔细一琢磨有她的道理。毕竟她动手打断齐云的腿,下手是有分寸的,断了还可以接起来,过上三个月齐云又是生龙活虎的少年郎。但若是放任他去扬州,遭了灾,可是要终生残废一条腿的。而且这个举动很符合她和齐云在众人心目中的关系,不会招来任何怀疑。最关键的是,别的方法可能是阻拦失败,但这个方法一定立竿见影,皇帝也不可能派刚断了腿的齐云远赴扬州查案。
    就在今日上午赛马场上相见时,穆明珠一面感叹着少年好颜色,一面还盘算着什么时候下手好。当然这还只是她不成熟的小念头,距离实施还有一定距离。好在左相韩瑞献上两幅画,让她有了更深的思考,也顺势暂且保下了齐云的腿。
    齐云并不清楚,自己今日逃过了断腿一劫。
    他下马,面容在细雨中不甚明晰,不答反问,“殿下是从何处得知的?”
    他显然并非认真要问穆明珠,因为只静了一息,他便用那种带着嘲讽的语气,寒森森道:“臣猜度着,多半是从杨虎处拿到的消息吧?看来臣上次的忠告,殿下只当做了耳旁风。”
    他说的上次,乃是于议政殿外见穆明珠与杨虎亲切招呼,出言讽刺,道“杨虎乃是陛下的人”之事。
    穆明珠现下心胸宽大,不跟他计较,转头对樱红道:“去取前番新制的油衣来,要最大的。”又对齐云招手道:“站在雨地里说话傻不傻?你上来,咱们在门廊下说话。”
    齐云微微一愣,依言上前。
    此时樱红退下去取油衣,仆从都避让到耳房中,门廊下只有穆明珠与齐云二人,还有缠绵的雨丝、昏黄的灯影。
    齐云有些不自在起来,垂眸看着自己脚边,灯把两人的影子投下来,挨蹭着,极亲密的样子。
    他脸上一热,转眸看向雨夜虚无的深处,忽然忘了要说什么话。
    穆明珠却是思路清晰,拨弄着蓑衣上方才染了的雨水,道:“你去扬州,介意同路多带一个人吗?”
    齐云不解其意,愣了愣,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热意退下去,冷声道:“殿下要给府上林郎君寻个前程?”其中“府上”二字也有股讽刺之意。
    “林然?”穆明珠不知他思路是怎么跑的,笑道:“不是。我是说我。”
    “你?”大约因为太过诧异,齐云都没有称呼“殿下”。
    “我跟你一起去扬州,怎么样?”
    穆明珠已经仔细考虑过了。
    扬州是大周重要的粮仓之一,一旦这次灾情扩大,灾民变为流民,当地三五年都不能恢复,届时本不富足的朝廷财政更加难以支撑,朝廷愈发要仰仗世家与豪族之力,以御外敌、以平内乱,权力就会愈发流失到世家豪族手中,形成恶性循环。前世谢钧便是借着天灾的时机,把陈郡谢氏再度推入了朝局,并最终成为祸乱朝纲的大势力。
    她要登基,可不仅仅是杀几个佞臣贼子那么简单。
    她要权力,就要展露与之相当的能力。她要民心,就要做出深孚众望的举动。
    机遇总是与危险相伴而生。
    穆明珠看向沉默不语的齐云,玩笑道:“怎么?我陪你一起去,你不愿意?”当然提前要把齐云管束好,否则他驴脾气上来,也是一个大变数。此行去往扬州,本就是危机四伏,若是齐云能跟她拧成一股绳,自然是再好没有;就算不能,那至少不要私下闹别扭。
    “陪”这个字有世上最亲密、甜美的爱意。
    齐云确信这不是穆明珠的原意。
    “不……”他嗫嚅了一声,尾音消失在闪亮的细雨中。
    他也不看穆明珠,就望着阶前落雨,蹙眉似有些不解。
    穆明珠倒是直勾勾盯着他,觉得他在雨夜灯影里皱眉的样子,没了素日里过份阴煞的森冷,倒像个遇到烦难之事的孩子,俊美面容上有一段干净纯粹的天真之意。
    就听他慢吞吞道:“倒是不曾听闻右相大人要往扬州去。”
    穆明珠眨眨眼睛,让这句话在心里转了一圈,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怀疑她动机不纯,大约是在
    哪里听说了萧负雪要往扬州去的消息,所以编了话来哄他,也要跟着一起去扬州。
    穆明珠被他气乐了,道:“你真是……”话音未落,就听身后脚步声响起,是樱红抱了油衣前来。
    “因不知殿下用什么颜色,奴婢便每样都选了一件来。”樱红见穆明珠回首,便托上油衣来。
    穆明珠便点了朱红色的油衣,对齐云道:“这颜色衬你。”
    齐云又是一愣,捧了那朱红色的油衣在手中,鸦羽般的长睫毛缓缓垂下去,遮住了深深眸色。
    “谢殿下。”他的声音有一点点喑哑,不像平时那么冰冷,如果仔细听,能品出声线压抑下的不稳。
    穆明珠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蓑衣,道:“我在府中穿蓑衣是图野趣。你在外面跑,还是这等油衣避雨。”
    “是。”齐云轻声应,仍旧捧着那朱红色的油衣,顿了顿,才把直愣愣伸出去的胳膊收回来。
    穆明珠估摸着以齐云这十级抬杠技巧,再谈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便问道:“你几时动身?”
    这本是不该告诉外人知晓的机密。
    齐云答得没有迟疑,“后日清晨。”
    “好。”穆明珠盘算了一下时间,来得及给她运作,便道:“夜深了,你去吧。”又把手上罩灯递给他,要他挂在马头上照亮前行的路,玩笑道:“雨夜路滑,摔一跤也够疼的。”她见齐云仍是立在门廊下不动,挑眉道:“怎么?还有事儿?”
    齐云垂眸,恭敬道:“臣候殿下入府。”
    穆明珠从前就习惯了他于人前假模假式的做派,摇头一笑,扶着樱红的手入了府。
    眼看着穆明珠背影消失,公主府的正门在他眼前闭合,齐云上马,却没有披上油衣,反倒是将那朱红色的新衣揣入了怀中,不是人以油衣避雨,反倒是要护着那油衣,使之不染雨水。
    他单手持着马缰,另一只手拎着罩灯。
    马蹄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规律悦耳的响声。
    罩灯映亮银针般的雨丝,也映亮少年的脸庞。
    少年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色,像是一个梦游的人,独自走在无人的长街上,盼着这一路永无尽头,这一梦永不醒来。
    第28章
    皇帝下诏,准虞岱从流放之地归来治病的消息很快在建康城中传开,并通过书信飞往大周各地。多年来关注着虞岱动向的学者书生都为之欣然,只因虞岱仍是戴罪之身,不敢明面欢庆,然而私下往来的信件中,无不为之鼓舞,亦有隐晦追忆故永和太子者。
    穆明珠在其中所在的贡献,不为外人所知。唯有深涉其中的萧渊、宋冰等人能稍微猜到几分,俱都感激她甘冒奇险、伸手相助,然而此事微妙,一时也不好谢她,只将这满腹感激深藏心中,待时而发。
    与寒门士子中压抑中隐藏欢欣的氛围不同,世家豪族却对皇帝这道政令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他们警惕于皇帝的下一道诏令,也警惕于虞岱回到建康城后可能会有的动作,当初故永和太子一力推行的新政又要再度开启吗?如果虞岱能死在回建康城的路上,才是最符合世家豪族利益的。
    不管外界各派势力有何猜度,建康城天牢审讯室中的氛围,是终年不变的阴森可怖。
    没有窗户的石室内,奢侈得烧着两列多层的明烛,烛泪顺着层层灯托流下来,在最下层汇成莲花状的白蜡。烛光映亮了中间两列狰狞骇人的刑具:尖颈的项圈、烧红的肉钳、粉碎腕骨的收缩铁钳、绑在囚犯身上使之无法安眠的双头叉、搁在盐桶中的长鞭……哪怕只拿出一样来,都是叫人跪地求死的利器,此时两列排开在狭小的拷问室内,等闲囚徒怕是一进来就要跪了。
    自从齐云接手审讯拷打这项差事后,发明创新了许多犀利的新刑具。
    只能说皇帝穆桢知人善任,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
    此时齐云就坐在拷问室唯一的长凳上,已经在此室内连续拷问囚徒一整夜,自昨夜从公主府离开后,他便来到天牢不曾离开,按照皇帝的命令,他必须赶在去往扬州前处理完废太子周瞻大案。
    一夜严刑审讯,十余名囚犯被彻底榨干,在齐云面前,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这桩大案已接近尾声,只待最后的正主废
    太子周瞻伏罪。
    沉重的石门缓缓开启,两名狱卒押送废太子周瞻入内,而后退出关闭了石门。
    拷问室内,只剩了齐云与周瞻二人。
    周瞻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了。他骨瘦如柴,褴褛囚衣内露出交叠的疤痕,都是拷问留下的痕迹;拖着脚链走进来时的姿势有些奇怪,两条腿已是半废了。最可怖的却是他的脸,左半张脸是完好的,犹能看出与他的母皇有几分相似,甚至称得上英俊;然而他的右半张脸,却只是蜿蜒的血与肉,本该覆盖其上的皮肤已经被剥去,渗着红血丝的眼球在血肉间圆睁着。这半张脸上的皮,是齐云亲手分作十一层,一层一层剥去的,共计审问他十一回。
    按道理来讲,已经到了这样地步的人,只求一死,什么都吓不倒他了。
    可是周瞻适应了石室内光线,目光从明烛刑具前麻木移开,看清角落暗处那长凳上安坐着的黑色背影时,原本圆睁骇人的眼睛猛地一缩,如被针刺,他回身扑到已经闭合的石门上,从被烧毁了的嗓子里,发出野兽惊惧时的嘶吼,“放、放我出去……”模糊的音调,深入骨髓的惧怕。
    周瞻出不得囚室,哀嚎起来,委顿于石门前,蜷缩到角落里,“我已全都招了……再没有欺瞒……求求你,齐都督,求求你杀了我……”他再没有一年前初为太子时的风光,也没有了从前惩戒齐云时的盛气凌人,恐惧而又弱小,就像是一只蝼蚁。
    “殿下都招了什么?”齐云坐在暗影中,低声开口问,仍是那种嘲讽般的语气,带着天然的威压与逼迫感。
    日常生活中,齐云这样的语气很容易招致是非,至少前世穆明珠就没少因此生气。
    但不得不承认,在拷问室内,因为囚犯对他的惧怕,这样威逼的语气,甚至比狰狞的刑具更有效果。他的话就像是无形的鞭子,落下来夹着呼啸的风声,虽然没有动刑,却足以让囚犯想起一切可怕的刑罚。
    “我全都招了!全都招了!”周瞻本就因从云端跌落地狱的变故深受刺激,又连续数月受到刑讯逼供,精神早已支撑不住,此时
    被一问,立即便因这压迫感与恐惧而彻底崩溃,颠三倒四说着这些时日来招供的内容,“是我罪该万死,被府中清客张、赵二人鼓动起了心思……我罪该万死,我还在暗室中藏了龙袍宝座……意图闯宫的事情,都是张、赵二人联系安排的……我当夜才知道……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我没有想杀了母皇,我只是想做皇帝,我会奉她为皇太后、太上皇……嗬嗬……”他连哭带爬,“事变所需的金银兵刃,也都是张、赵二人收敛来的……自我做了太子,底下人都追着要献忠心,什么金银田地灵芝人参,流水一般送上来……”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也太疯狂了,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推着他往上走。
    他就如同大浪中的一叶扁舟,早已身不由己。
    “我都是事后才知道,平时取用都由张、赵二人奉上……他们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说我乃是千金之躯,不该沾手这些俗务……都督若还有要查问之事,只管找他们二人……”
    “张超闯宫当夜被执金吾斩杀,赵洋见机不妙、便已潜逃出城。”齐云淡声道:“殿下,你得说点新鲜东西才行。”
    周瞻精神已经半糊涂了,被他一提,才想起张超已死,听了齐云的话,怕得浑身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没了!没了!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齐云从暗影的长凳上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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