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场上,穆明珠赢了之后也颇为兴奋,运动过后一张脸艳若桃李,从马上下来,就见萧渊伸着大拇指冲她跑过来。
    萧渊跑到她跟前,伸臂俯身,做了个要下蹲抱她起来转圈的前置动作。
    穆明珠笑着叫了一声,退开一步,只跟他击拳庆祝。
    林然等人也围上来,在胜利后的热烈氛围中,暂时放下了尊卑之别,纷纷夸赞穆明珠最后决胜一球。
    萧渊朗声笑道:“我们这一招‘比翼双飞’可是不传绝密!若不是这次陛下圣寿,你们哪里能见到!”
    穆明珠自会打马球起,便时常与萧渊同耍,两人又总是一队,固定搭档久了便有些新鲜招数出来。
    队员们对穆明珠到底还有些忌惮,却都知萧渊随和好说话,此时都笑了,围着萧渊,或问或夸,好不热闹。
    穆明珠看得摇头直笑,从他们的包围圈中退出来,解着束紧的袖口,低头往场外走,忽然身前草地上横下来一道阴影。她抬头一看,便见齐云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殿下这一招‘比翼双飞’果然不同凡响。”少年轻声道,语气中有种微妙的讽刺意味。
    穆明珠觉得齐云就是这一点吃亏。她重之后仔细想了一想,上辈子两人之所以闹得太僵,跟齐云这种说话方式有很大的关系。他的语气总是给人一种在开嘲讽的感觉。
    若是前世她赢了,齐云却来阴阳怪气,必然又是一番争吵。但是现在不同,穆明珠感到自己有必要包容齐云“不太会说话”这个短处。
    穆明珠没有在意齐云的语气,手持从人递上来的绢帕,擦着脸上汗水,笑道:“承让。”
    齐云微微一愣,目光在她灿若晚霞的面上一转,忽然扭头看向远处的人潮,再开口时那种讽刺的意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冰冷感,“谢钧回建康了。”
    穆明珠会意,她那晚曾许诺,待谢钧访名山归来,她便亲自去取回齐云所赠的焦尾琴。齐云此时告诉她谢钧回来了,便是要她兑现承诺。只是好好的话,给齐云一说,就有种威胁的压迫感,好似在逼着她去做事一样。若是前世,齐云这两句话,足够两人大吵三百回合了。
    “知道了。”穆明珠平和道:“多谢提醒。”
    因为这完全不在预料的反应,一贯没有表情的齐云竟蹙眉向穆明珠看来。
    穆明珠仰头擦着额上汗水,恰好便将少年纳入眼中,望着他迎风招摇的丹红发带,忽然一笑,真切得感叹道:“这颜色衬你,真好看。”她望着愣住的少年,诚恳道:“你若是穿些颜色鲜亮的衣裳,一定能把潘安宋玉都比下去。”她希望他能有符合年纪的机,而不总是死气沉沉的。
    少年在她恳切的目光中,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手脚唇舌都动弹不得,只有绯色从耳根一寸一寸晕染开。
    穆明珠两句话说完,少年已从耳根红透到脖颈,比他发间招摇的束带更艳丽诱人。
    第25章
    在穆明珠猝不及防的夸赞之下,齐云扭头不自在得虚望向赛场上,感到面上阵阵压抑不住的潮热,只能无措攥紧了手中月杖,却挤不出只言片语来回应。
    穆明珠望着明显害羞了却强装镇定的少年,稀奇笑道:“原来你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却怕别人夸赞你!”
    齐云被她叫破,脸上愈热,连强装的镇定都快维持不下去了,扭脸不看她,阔步往场外走去。
    穆明珠先是笑,继而想起扬州之事来,追在后面道:“哎,你等等,我还有话问你呢!”
    齐云停步,仍不肯转身看她。
    此时却有宫人趋步过来,笑道:“殿下快请,上头陛下要见您呢!”又恭维道:“殿下赢了马球,陛下瞧着高兴,怕是要赏赐殿下。”
    穆明珠会意,随手解下腰间的荷包来,抛给那几个逢迎的宫人,笑道:“就属你们会说话。东西给你们分了吧。”荷包里面装着些折起来的金叶子、小金锞等,赏给宫人们,全当是个彩头。
    那几个宫人都笑了,喜得捧了东西极赞小殿下的美名。
    穆明珠早已习惯了,并不在意,整一整衣冠,先行去高台上见母皇。
    齐云停在原处没动,待那几名宫人分完了荷包内金子,忽而一探手把那空荷包捡了过来。
    原本捧着荷包的那宫人微微一愣,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手上已经空了。
    齐云黑面冷声,道:“还不去御前伺候?”
    那几名宫人这才想起自己的正职来,金子已经得了,也不在意什么荷包,又素闻齐云凶恶残忍之名,更不敢多说什么,唯唯应着追向高台去了。
    今日能于皇帝跟前坐着的,都是皇亲国戚,左首第一位便是宝华大长公主,其后分开两侧,另有穆国公、牛国公等人,至于子侄辈的只有穆武与周眈有这份体面与皇帝同居正中高台,而非皇帝穆桢所出的皇子,都只能在赛场左右两侧的看台上寻一处容身之所。
    此时见得胜归来的穆明珠上前来,宝华大长公主周宝宝第一个笑道
    :“明珠,你自己说,你今儿这场赢了,姑母的功劳大不大?”
    她说的是当日把林然“让”予穆明珠之事。
    穆明珠笑道:“今日这场功劳,全都是姑母的,我是半分都没有。”
    “阿弥陀佛,你们都可听见了?”宝华大长公主抚掌而笑。
    众人都笑起来。
    女官李思清在旁含笑道:“不知你们姑侄打什么哑谜,臣等虽听不懂,却也高兴。”
    皇帝穆桢也笑,示意穆明珠上前来,和气道:“你大舅父说你这场马球打得好,要朕赏你,你要什么?”
    来了。
    这正是穆明珠借着赢了球赛讨要恩典的好时机。
    穆明珠先看向穆国公,拱手笑道:“多谢大舅父疼我。”又道:“女儿这一身都是母皇所赐,更还要什么?”她佯做苦恼想了一想,忽然击掌笑道:“有了!”
    宝华大长公主在旁笑道:“你这一惊一乍的,是要陛下赏你条活龙,还是赏你轮月亮啊?”
    穆明珠笑道:“母皇赏我个击球将军,如何?”
    她需要兵权,这毋庸置疑。但此时废太子周瞻事变未歇,皇帝本就忌惮底下人弄兵,齐云虽然能帮她瞒一点小事,却绝对瞒不住动兵这样的大事。一个击球将军,专司管理打马球的骑手,看起来是个花哨的职位,可手上到底有人、有马,真到了危急关头,骑手掌中月杖换成刀剑,几百上千名的儿郎聚集起来,在这建康城内就是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力。
    穆明珠上前两步,仰头望着龙凤须弥座上的母皇,笑道:“如今看来,女儿在打马球上还算有些天分。女儿还大胆想再讨个恩典,女儿做了击球将军,也给今日跟随女儿的那林郎君一个裨将做,底下再有什么月杖校尉、彩毬兵长……”她前头说时,众人还含笑听着,待听到什么“月杖校尉、彩毬兵长”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宝华大长公主揉着肚子,笑道:“哎唷,不得了,等我回府中,也要按着你这套来,给他们分别做了抚琴侍君、吹箫郎君……”
    凡与兵马相关的,不管看起来多么滑稽,总是有些敏感,穆明珠自提出赏赐要求之后,虽然面上逗趣笑着,说
    话也有几分无赖放诞,但其实一颗心始终提着,谨慎观察着皇帝的神色,好在这一要求可进可退,纵然皇帝不允,也满可以用“你还是安心读书/习武/诵经”等由头给她挡回来,一来一回,却不露狰狞,体面、安全。
    皇帝穆桢此时也忍不住笑了,虚点着穆明珠额头,嗔怪道:“多大了还没个正形?今日现眼到诸位长辈面前来了。”她微一沉吟,一来是今日这场比赛的确精彩;二来是穆明珠退了预政后没有正经事做,每日招猫逗狗也说不过去;三来是此时氛围正好,不过一个玩乐之用的职衔,给出去也就给出去了,异日便是收回来也不难。
    “好。”皇帝穆桢笑道:“那朕就看看你这位击球将军,能调教出怎样的赛手来。”
    “母皇您就瞧好吧。”穆明珠得她一语允诺,心中一松,面上却不敢懈怠,仍是明朗笑着,道:“再有三场比赛,整个大周都会知晓,女儿这击球将军并非浪得虚名,母皇真乃‘知人善任’。”
    一个玩乐的事情,给她煞有介事一说,好似朝廷重事一般,惹得众人又都笑了。
    皇帝穆桢近来心事重重,给穆明珠引得笑了两场,也觉畅快,便命宫人搬了椅子来,就置于她脚下,以一种恩典的姿态,和气道:“今日累了你,来朕身边坐。”
    穆明珠依言上前坐下,余光中恰能看见母皇朱红色的袍服,那袍上金线织就的龙凤,好似欲跃然而出、遨游九天。
    开场赛事过后,便是众人献上祝寿贺礼,宫人一一唱名,送贺礼的官员在引导下一一入内。
    穆明珠在这样的时刻,能单独坐于皇帝身旁,是一种殊荣。
    穆武坐在他父亲穆国公身后,独眼时不时盯着穆明珠的方向,流露出嫉恨之意。由不得他不去想,若是今日这一场赛事赢的是他,那么此时坐在皇帝身旁,接受百官朝贺的人,不就会是他了吗?
    冗长繁杂的祝寿终于接近尾声。
    “底下官员都来过了吧?”皇帝穆桢问道。
    李思清道:“是……”
    话音未落,却有宫人上前小声道:“左相大人今日也来了,就在外面候着。
    ”
    既然有鸾台右相萧负雪,自然也还有一位鸾台左相。
    这位左相韩瑞也是三朝元老,年近七十,乃是极为忠心的周氏旧臣,因资历老、人望高,俨然是周氏旧臣的领头羊。因他年事已高,除政务之外的庆典活动,等闲便不劳动他来。
    皇帝穆桢得了消息微微一愣,与李思清对视一眼。
    但人已经到了高台下,总不能不见。
    一时左相韩瑞入内,他是个矮小的老头,面上皮肤像是风干了的橘子皮,的确已经老了,然而脚步却还稳健快速。
    “臣韩瑞,恭贺陛下圣寿,有画作两幅相赠。”韩瑞身躯矮小,嗓门却洪亮。
    宫人便把他呈上的画卷,托至皇帝面前,细细展开。
    底下众人看不到画作内容,穆明珠就在皇帝身旁,却看得清爽。
    只见第一幅画作中,水灾肆虐,船只房屋都毁于怒浪之中,人们在水中浮沉,只露出脑袋来,眼看着都救不得了;第二幅画作就更狠了,画的乃是赤裸了上身的男人与女人,有的在剥树皮吃,有的在卖子女,还有人手上绑了绳子,不知是自卖为奴,还是给官差捉了去。
    韩瑞在底下道:“这是臣于扬州搜罗来的佳作,献上以贺陛下圣寿。”
    就是普通人生辰的时候,收到这样的贺礼,都要在心里破口大骂。
    皇帝穆桢却只是点一点头,平和道:“韩卿的忠心,朕已深知。今日这些寿礼中,尤以韩卿所献最佳。”便命宫人收起画作,毫不声张,非常安静低调的把这事儿处理了。
    “思清,你送韩卿出去。”皇帝穆桢含笑亲切道:“朕改日再同韩卿叙话。”
    若不是穆明珠就坐在皇帝身边,亲眼看到了画作内容,大约会真以为韩瑞送上了什么圣寿图。
    而皇帝穆桢在处理完左相突然出现的事端后,非常自然得转向宝华大长公主,玩笑道:“众人都有贺礼,独你没有,想来是有好的,要留到最后给朕?”
    宝华大长公主便一指穆明珠,笑道:“我的贺礼在哪儿呢!小殿下用了我的人,给陛下排了私宴上的歌舞,倒是会借花献佛。可怜我这个正主倒是看不得了。”
    “哦?”皇帝
    穆桢起身,道:“你同来便是。”
    随着皇帝起身,外面便上演了最后的大奏乐,列队的宫女于歌声中起舞。
    “驾六龙乘风而行……”
    “东到海,与天连……”
    “上到天之门,来赐神之药……”
    宏大圣洁的歌唱祝寿声中,穆桢坐于皇帝御辇之上,在两侧俯首众人的恭送下,缓缓向苑门外而去。
    穆明珠所乘的辇车,就在皇帝之后。
    她隔着层层从人,望向前方那个朱红色袍服的背影。
    母皇的背影挺直而坚韧,胸中装着天下的烦难,面上却只是平和而镇定——这便是为帝王者,当有的胸怀。而她看起来身体康健、精神矍铄,至少还可以再稳坐皇位十数年。
    前世此时谁都不曾想到,三年后皇帝穆桢会重病不起,并因此失权、于宫变中丧命。
    穆明珠垂下眼睑,盘算着等会儿私宴上欲达成之事,思绪随着辇车的晃动而飘摇,忽然想到还有齐云去扬州的事情未曾解决,想到扬州,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左相韩瑞所献的那两幅画……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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