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则美矣。”穆明珠摩挲着下巴,思量着道:“只是少了些力道。”
    回雪微愣,她精于舞技,鲜少被人当面评点舞姿不足之处。
    “本殿不是说你跳的不好,只是风格不太对。”穆明珠平和而精准道:“你不要认为这支舞,是要献媚于主上。”
    回雪不解,望向穆明珠。
    穆明珠起身,捡起罗伞,回首望她,道:“你要把这当成一场战役。”
    回雪愣住。
    “本殿不精于舞技,但幼时曾请教过母皇身边的老姑姑。”穆明珠轻描淡写道。
    在她小的时候,以崇敬孺慕的目光看待这位在男权社会做了九五之尊的母皇,所以会想要追随她的风格举止。对皇帝穆桢而言如此重要的《晨风曲》,穆明珠小时候自然也学过。
    此时穆明珠手持罗伞,却仿佛罗伞中藏了一柄不能为人知晓的利剑。
    《晨风曲》的乐音再起,穆明珠闪转腾挪,手中罗伞时开时束,与回雪柔美和缓的舞姿不同,于柔美中见力量,于和缓中藏杀机,叫人不敢安坐以观、却偏又美得叫人不舍移开视线。
    “你懂了吗?”穆明珠止住舞步,凝眸看向回雪。
    回雪于舞技上悟性极高,立时便明白了。
    “好。”穆明珠道:“来日你献此舞于陛下面前,以为祝寿之用。”
    回雪又愣住,迟疑道,“可是……如此舞来,气势凛然,作为祝寿之用,怕是会惊扰了陛下……”
    穆明珠微微一笑,口中道:“那你也太小瞧陛下了。”她正是要母皇观舞之时心中惊惕,要母皇想起当初那段刀光剑影的征途。
    回雪不好再反驳,深深俯首,领命而出。
    穆明珠望着回雪远去的背影,忽然视线一凝,却见厅外长廊中有一男子长身玉立、隔着蒙蒙雨帘正望着她,正是萧负雪,也不知他已在那里看了多久。
    “右相大人。”穆明珠沿着长廊,向他走去,笑道:“这可真是稀客。”
    “臣听闻殿下乔迁之喜将至,怕届时囿于公务不能赶来,因此提前来
    此,送上贺礼。”萧负雪静静看着她走上前来,从身后捧出两只长锦盒,道:“还有呈给殿下的十四岁生辰礼。”
    萧负雪本来没准备入府,只是想亲手将礼物送到府上。
    然而前些时日,穆明珠派人劫右相大人到府中的事情尽人皆知。
    公主府门房上的仆从一见来的是萧负雪,哪里敢让他走了,忙不迭把人送进来,至于通报倒是成了次要的事情。
    萧负雪若强行要走,自然谁都留不住他。
    可他最终出现在了廊下,隔着迷蒙细雨,已望了穆明珠许久。
    穆明珠微讶,道:“那日大人不是已经赠了我八个字?”
    萧负雪垂眸道:“一幅字作不得贺礼。”他早已备下给穆明珠的生辰礼,只是前世至穆明珠死,都不曾送出,成为毕生之憾。
    穆明珠便示意身边侍女接了双份的贺礼,笑道:“这可怎么好?我为大人备下了一份礼物,却也是一幅字。”
    “殿下所赐,自然不同。”
    穆明珠便低声吩咐侍女去取侧间的罗伞来,轻声道:“右相大人稍候。”
    两人于廊下观雨。
    “那日朱雀右街起火。”萧负雪忽然开口,似是提起毫不相干的事情来,“臣无恙。”
    穆明珠却是立时明白过来。
    那日济慈寺礼佛,萧负雪赶在尾声来到,于大殿外石阶上与她有过几句对话。那时候她问萧负雪是否平安,萧负雪问她为何要出宫入府。她避而不谈,称萧负雪没有回答她,她便也不回答他。随后皇帝上香出来,两人便没了再谈话的时机。
    此时萧负雪答了那一日她的问话,是又一次在问她,为何要出宫入府。
    穆明珠仍望着无边雨幕,没有看向萧负雪,幽幽道:“那日我命秦媚儿带人把你劫入府中,留住了你半日。大人陪我垂钓,为我写字,我真高兴。”她伸出手去,接那凉凉的雨丝,“从那日后,我便生出了个极可怕的念头。我有百名府兵,便能留住大人半日。若是我有天下之兵,是否便能留住大人一世呢?”
    天下之兵!
    “殿下慎言。”萧负雪垂眸,隐下心中惊涛骇浪。
    “我自然知道这话不能乱说。”穆
    明珠收回手来,低头看着湿了的手心,似乎有几分迷茫,抬眸看向萧负雪,轻声道:“我不该有这念头吧?”她轻轻笑,像是自嘲,“我啊,想要留住大人一世呢!”
    萧负雪攥紧了双拳,望着穆明珠,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可是我止不住这念头。”穆明珠望入他眼中,轻声道:“右相大人智计百出,谋定万事……帮帮我?”
    女孩的声音太轻柔,又透着迷茫,以至于最后“帮帮我”三个字,既像是在问他要如何解开这情障,又像是在问他要如何拥有天下之兵。
    便在此时,侍女去而复返,手捧束在套中的罗伞而至。
    “那日大人送了我八个字。”穆明珠收起了迷茫之色,平静道:“这里是我亲手所制的罗伞一柄,也有八个字赠予大人。”她将罗伞亲手捧给萧负雪。
    萧负雪亦是双手捧接过来,如捧着一支脆弱的冰,珍而重之。
    “大人政务繁忙,我便不留你了。”穆明珠又转过脸去,望着缠绵雨丝,轻声笑道:“建康城多雨,以后逢雨日,大人撑伞之时,会不会想起我?”
    萧负雪没有回答。
    “薛昭配的药太苦了。”穆明珠忽然又道。
    萧负雪微微一愣。
    “大人去吧。”
    “是。”
    脚步声渐去渐远,最终为雨声所掩盖。
    樱红回到公主府的时候,穆明珠正于书房窗前写诗,只是字字句句,都是从母皇旧诗中摘录出来的。
    “殿下,杨郎君答应了。”樱红在外间擦去了裙上雨水,快步走进来,笑道:“照奴婢说,杨郎君这等人拿了东西办事儿,干脆利落,倒也有他的好处。只是他说,殿下增设的歌舞,要先给他看过。”
    “这是自然。”穆明珠翻着桌上自己所写的母皇旧诗,点头表示知道了。
    “外间那两份贺礼,可要送到宫中给碧鸢登记造册?”樱红又问道。
    “不必。”穆明珠手上动作一顿,淡声道:“封存起来。”
    樱红微微一愣,既然是旁人送来的贺礼,总该打开看过、记录在册,才能心中有数。她看了一眼殿下的面色,这次却什么也没问,只是低声应下来,便悄悄退出了书
    房,将这一方安静的天地留给殿下一人。
    与穆明珠不同,萧负雪出了公主府,去没有按照原定的计划入宫,而是于前往东郊道观的马车内,望着公主所赠之物,看了许久。
    在道观空寂的禅房中,萧负雪撑开了这柄穆明珠亲手所制的罗伞。
    青白相间的伞面,一轮红日凌空。
    他教她习字,看她作画,尔来已有近十载。
    伞上八个字: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从前习字,她学得极佳,爱仿他的字,清新飘逸、秀丽颀长。
    萧负雪轻抚伞上字。
    前世最后那三年,穆明珠避政自污,字体也为之一变,奇险率意,风格大变。
    此时伞上每个字都欹正相生,风姿翩翩,的确是女孩十四岁时候的字迹。
    细雨落在观中百年梨树上,声声入耳。
    萧负雪似玉如竹的手指,轻悬于女孩所写的字迹之上,依着字迹,以指为笔,缓缓摹写。
    这是十四岁的穆明珠。
    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安下心来,再细看那八个字,却见其余六字都藏了一股力透纸背之势,独“负雪”二字,缠绵妩媚,似女孩雨中那一双多情眼。
    萧负雪猛地闭上眼睛,于空寂清幽的道观禅房之中,却觉炽热躁意上涌。
    “我啊,想留住大人一世呢!”
    他仿佛又听到女孩的声音,天真的、惑人的。
    “帮帮我……”她在廊下望着雨,声音是轻柔的、迷茫的。
    她说她想要拥有天下之兵……
    萧负雪睫毛轻颤,从幻梦般的记忆中醒过来,目光落在女孩亲笔所书的“负雪”二字。
    他大约是疯了,竟会觉得,若这是她所愿,又有何不可。
    第23章
    这日,建康城中连绵了数日的雨水总算止歇。
    韶华宫中,穆明珠饮下一盏凉茶,让自己从晨起的睡意中清醒。
    “殿下怎么又用凉茶?”碧鸢抱着跟随离宫的从人名册进来,拿手背一试穆明珠搁在案上的茶盏,无奈道:“薛医官嘱咐过,殿下切莫因暑热贪凉,与他给殿下开的药相冲呢。”
    穆明珠皱皱鼻子,道:“他那开的什么药?苦得吓人。我还不想喝了呢。”
    碧鸢放下名册,笑道:“这殿下可逃不过,昨日薛医官派人送了新药来,如今不用汤剂,改成以蜜汁调和的丸药了。怕是非但不苦,反而甜口呢。”
    穆明珠微微一愣,忽而想起前几日公主府中,她因薛昭开的药太苦,同萧负雪随口抱怨了一句。
    “殿下?”碧鸢推过名册来。
    穆明珠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大略扫了一眼跟随她离宫人员的名册,道:“好。库房中的东西,你同樱红一起清点明白,倒是也不着急立时就挪到公主府中去。凡是留在宫中的从人,便按我此前所说,各有银两赏赐。”
    碧鸢一一应了。
    穆明珠看了一眼天色,道:“为我梳妆,该去向母皇辞行了。”
    一时碧鸢服侍穆明珠梳洗后,陪她出了殿门,环顾韶华宫中的一草一木,不禁轻轻一叹。
    穆明珠察觉了,笑问道:“怎么叹气?”
    碧鸢不好意思得一笑,望着花圃里盛放的牡丹,有些怅惘道:“奴婢在韶华宫多年,如今一去,这些花木砖瓦以后都不得见了。奴婢这么一想,便觉不舍。”
    穆明珠环顾她前世至死都未曾离开的韶华宫,的确一花一木都关情——殿角才落了花的梨树是她十岁那年亲手所植,花圃外的竹篱是她亲自领着宫人所制,花圃内磨得光滑的白玉石是她夏日傍晚最爱躺卧之处……一点一滴,都是她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穆明珠收回目光,负手身后,徐徐向韶华宫外走去,“不必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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