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在家门口的窝,依然保持着原有形状,主人几天没回来,一条大黄狗在这安了家,见陌生人走来,警惕抬头。
    窝旁边的大门紧锁,旁边放着根细细的木棍。
    梁汝莲顺手拿起来,木棍刚砍下不久,水分未干,有股淡淡的树木清香味。前段削成尖尖的形状,中间刻了好几个不怎么精细的菱形花纹。
    像件粗制滥造的法器。
    这是,桃木?
    民间有桃木辟邪的说法,被雷击过的最好,如果没有,选正对东南方向的一截雕成桃木棍挂脖子上,是很多农村小孩的标配。
    家门口放这么根桃木,怕谁呢?
    嘎吱的刺耳声响起,大小的后院邻居探出头,他还记得梁汝莲,拘束打招呼:“警察同志,庆军两口子去儿子家了,你有事吗?”
    “这是桃木吧。”梁汝莲走过去,目光看向老头家门口一侧,那里,同样放了根桃木。
    “对对,村里每家都放了。”老头丝毫不觉得有啥见不得人的,主动给梁汝莲讲。
    大小没有后代,又是个傻子,生前村里人多多少少都欺负过他,老话说,这样的人死后会很恶。现在整个村里,下午就开始关紧房门,没事尽量不出去。
    梁汝莲没从老头这里问出什么来。
    即使疑惑重重。
    小村庄成年人只有五十六,几天里,刑侦大队同志排查的很详细,能问的都问了。
    梁汝莲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或者说,来之前大概意料到了这个结果。
    从村后到村前,接连寻访了八九个年龄大的老人,收获一堆大小生前的故事。
    比如,每当村里有红白喜事时,他的好日子就来了,饭点不请自来,他浑身臭烘烘的,没人和他愿意坐一起,赶吧,众目睽睽之下不够丢人的。
    于是主人不得不打包几盘大鱼大肉之类的硬菜,客气把他送走。
    再比如,他辈分在村里算高的,很多比他大很多的都要叫一声六叔,等年纪大了,辈分更高,大半村民都是他的晚辈。
    平常街上偶尔遇到,他会故意装出长辈的样子大喊:“大孙子,吃饭了没?”
    你躲也不行,他会追,问完后如果有人稍微客气点回答,他会高兴的哈哈大笑。
    也有人不吃这套,低低骂几声,这个时候,大小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低眉耷拉眼走开。
    大小还特别喜欢孩子。
    秋季的时候,他去玉米地里找一种叫马宝的野果,自己不吃,像真正的长辈般,送给村里的小孩。
    太阳渐渐落到了西边,红彤彤挂在树梢,天快要黑了。
    梁汝莲站在被大黄狗占的窝前,从这里到水井,直线距离两百多米。
    大小为什么要跳井?
    大小那位八十岁的大哥情绪激动,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观点。
    绝对被老五给害死的。
    大小从没出过远门,小小的村庄便是他的整个世界,生活了几十年,熟悉村庄每一个角落,他怎么会掉进去?
    而且大小很惜命。
    这位老大哥为了证明没说谎,特意说了件羞于对人提起的秘密,他十多岁的时候,有次带大小去割猪草,天气炎热口渴,从井里打水。
    他很讨厌这个傻弟弟,因为按照农村风俗,等父母不在了,作为长兄,他要照顾大小。
    于是他狠狠从后面推了下。
    大小没掉进去,牢牢保住辘轳,打那后,见到水井一脸惊恐,有多远走多远。
    一直到现在,大小仍然对水井有阴影。
    他绝对不会自己跳进去。
    梁汝莲轻轻叹口气,该走了,她尽力了,刑侦队也尽力了,或许就像卷宗分析的那样:大小智商停留在五六岁,但身体老了,他的眼,早花了。
    家人根本没想过这点,没给他配老花镜。
    事发当晚,不小心坠井。
    梁汝莲忽然动了,大踏步,沿着事发当晚大小的脚印往前走。
    才这里到水井,直线距离两百米,大小没有走直线,他大概为了躲开地里种的菜,饶了好几个圈子,眼花了,能躲开菜,为什么不能躲开水井?
    乡间清新的风中,传来股什么被烧糊的味道。
    水井边,有一堆带着余温的纸钱灰烬。
    有人来这里给大小烧纸?
    谁?
    梁汝莲连忙站起来四处张望。
    太阳落到了树那边,最后一丝余晖下,有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再晚几秒,就能彻底走出视野外。
    是个老太太。
    腰弯的几乎和地一般平,倒背着手,穿件藏蓝色开襟上衣,灰色的裹脚布下,一双三角形的三寸小脚。
    老太太耳朵不太好,听不到身边的呼喊,一直到梁汝莲气喘吁吁跑到她前面才慢悠悠抬头,见是个穿警服的姑娘,茫然愣住了。
    “大娘,能听到我说话吗?”梁汝莲一遍遍提高嗓门,最后贴着老太太耳朵喊才有了效果。
    “哎哎,听到了,姑娘,你是哪个村里的?”老太太努力直起腰,一开口,露出干瘪牙床和仅剩的两颗牙齿。
    “我城里来的,大娘,您刚才去水井边给大小烧纸了?”
    “不是呀,我给我大姐烧的纸,今天是她的回门日。”老太太摇头,满脸褶子绽开,笑的很慈祥,“谁是大小呀。”
    梁汝莲刚燃气的希望瞬间熄灭,喃喃道:“您不认识大小?”
    这句话没扯着嗓子吼,老太太听不到,不过她大概习惯了,自己顺着话往下说:“我大姐呀,叫王大丫,死了——快六十年了吧,跳井死的,男人不争气,心里只有娘没媳妇,哎,你说咋这么想不开呢,死的时候多大来着……咦,大小,怎么听着有点耳熟?是不是给猪结扎的那个?”
    给猪结扎,一个早失传的手艺。
    猪也有七情六欲的,特别是公猪,有了那想法不好吃饭,不好好吃饭就不长肉,所以衍生了这么个手艺。
    大小肯定不会。
    老太太很识相,明白自己老了讨人厌,见梁汝莲不说话,絮叨几句闭嘴,慢悠悠迈着小脚,走了。
    梁汝莲走神了,大脑有什么东西闪过,一闪即逝。
    醒悟过来追上去大喊:“大娘,你的姐姐,是不是有个傻儿子?”
    老太太费力转身,她年纪不知道多大了,老的身上没一点活力,艰难想了片刻:“没有啊,我大姐生了一个儿子,聪明着呢,五岁就会打算盘。”
    梁汝莲再次失望,看来她想多了,老太太的大姐,和大小没关系。
    老太太疑惑打量她几眼,捶捶腰,想起了什么,叹口气:“哎,孙子不行,最小的孙子生下来是个傻子,那眼睛呀一点点,我当时就说,赶紧扔了得了,没准是猪妖托生的,长大了吃人心……”
    傻子,眼睛一点点?
    老太太没看到梁汝莲眼睛睁大了,她自己大概都忘记了这段记忆,一边努力思考一边断断续续说:“可大姐就喜欢这个傻孙子,说什么大胖小子,对了,大胖小子,小名叫大小。”
    第103章
    老太太耳朵背的几乎只剩装饰功能,即使身边有人说大小去世的事,她也听不到。
    她随意唠叨的话,让梁汝莲快要熄灭的猜测重新点燃。
    不过人年纪大了,记忆难免混乱。
    梁汝莲细细打量老太太几眼,扯着嗓子吼:“大娘,您今年高寿?”
    大小今年六十五,老太太满打满算九十顶天,差两个辈分?
    老太太完美诠释什么叫人老成精,她听出梁汝莲想要问什么,露出干瘪的牙床,笑容竟然有点淘气的味道:“俺娘五十多岁那年有的我。”
    梁汝莲:“……”
    是她先入为主了。
    老太太耳背,嘴巴却进化的更厉害,见梁汝莲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就像给晚辈讲故事般,兴致勃勃打开话匣子。
    她记忆太多,争相恐后往外蹦,说一会长姐,再说大小,时不时又冒出自己小时后的事。
    其中有件事,重复了好几次。
    今天是她长姐的回门日,按照风俗,她这个妹妹作为娘家人代表要来烧纸,回门日往前推算,也就是大小死的那天。
    是她长姐的忌日。
    同一天!
    已经够了!
    梁汝莲轻轻搀扶住老太太胳膊:“大娘,我们边走边说吧。”
    “哎,走走。”有人陪聊还有人搀扶,老太太高兴坏了,满脸笑意走了会反应过来,她慢慢回转身,眯起眼,看向水井的方向,“姑娘,你刚才说啥?给大小烧纸,他也跳井了?”
    梁汝莲犹豫了下,点点头。
    “早该去找他奶奶了。”老太太捶捶腰,努力直起来,对着水井方向长叹口气,“我大姐呀,最疼这个傻孙子,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路,明天我得再来烧点纸,打发打发小鬼,出远门,没钱可不行。”
    梁汝莲对这番话毫不意外。
    基本能解释的通了。
    当然还有疑点,比如张庆军当时的表情,如果是装出来的话,那演技也太可怕了。
    再比如,怎么让大小去的。
    但已经无线接近真相了。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她来,早一点晚一点来,大小都会像此刻的水井般,渐渐被夜色淹没。
    把老太太送回家,再把事情经过汇报给所长,几分钟后接到周队电话。
    周队只低低说了两个字:谢谢。
    这次不比上次走形式的敷衍感谢,两个字代表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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