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垂着头,颤声道:“陛下放过我吧,我相貌平平,身子又糙又不好看……”
    徐墨怀揉捏着眉心,困倦让他愈发烦躁。
    “朕不过是叫你就寝,你却胡说八道一通,再多说一个字就出去。”
    苏燕怔愣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只是嫌她的衣裳太脏,让她脱了睡觉而已,似乎并没有多余的想法。
    想到这里她就更难堪了,犹犹豫豫道:“我身份低微,如何睡得龙床,陛下让我睡地上就够了。”
    徐墨怀总算听明白了,苏燕是不想在他面前脱衣裳。
    他冷笑一声,说道:“朕今日非不依你,你若不脱,朕可以替你剥干净。”
    苏燕面色一白,又羞又恼地转过身。
    她如何不知,徐墨怀敢说敢做,绝不会顾及她的意愿,再执拗下去受罪的只有她自己。
    背过身后,苏燕才开始僵硬地脱衣,先是两层薄透的内衫,最后是云袜与交窬裙,最后身上只剩一件小衣和衬裤,胳膊与半个脊背都露在外面。
    苏燕面色通红,迅速地掀开被褥钻进去,一直滚到了最里面。
    好在床榻够大,睡上五个人也不会觉得拥挤,即便她夜里随意翻身,也未必能触碰到徐墨怀。
    她紧闭双眼,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从前在马家村的时候也不是全然没见过。她还给徐墨怀擦洗过身子,不过是被看两眼,有什么好扭捏的。他这样嫌弃她,必定是不屑于她的。
    苏燕正想着,便听到床榻下压的声响,徐墨怀躺了上来。
    正当她因为听不见响动,以为就此安然无恙的时候,突然肩上一凉,被褥猝不及防地被掀开了。
    苏燕一个激灵睁开眼,连忙扯住被褥,又惊又恼地说:“陛下怎么能言而无信!欺负我一个小女子算什么……”
    徐墨怀倾身靠近她,冰凉的发丝垂在她颊边,有几缕落在了她玉白的颈项,如同有毒蛇蜿蜒而过,令她不禁地颤栗。
    徐墨怀的眼眸在夜里漆黑沉静,像是一团冷凝的乌云,蕴含着不知多少风暴。
    苏燕挣扎不及,眼见徐墨怀冲她动手,险些要骂起来了,却只感到他的手落在了肩上,并未有其他动作。
    她想不通为什么夏日里,徐墨怀的手还会发凉,落在身上让她只想往后缩。
    只是片刻间,她就明白了他的意图,莫明升起一股难言的委屈,导致眼眶都有些酸涩。
    徐墨怀的手落在苏燕右肩,指腹缓缓摩挲过凹凸不平的疤痕,若是光线明朗些,还能看到狰狞的纹路,可以想见当时伤得有多重。不知不觉间,他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似乎有什么正在撕扯他,让他觉得躁怒不堪,再难以直视这道伤疤。
    徐墨怀就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迅速收回手,而后目光复杂地盯着苏燕。
    她低着头,委屈地扯过被褥重新盖到身上,一声不吭地躺下继续睡。
    徐墨怀保持着那个姿势良久未动,一直到苏燕呼吸趋渐平稳,似乎是睡着了,他才缓缓躺下。
    他忽然发觉,除了信中对“莫淮“说了一次,苏燕便再也没有提及过她的伤。
    ——
    第二日苏燕醒得很晚,也没人叫醒她,徐墨怀早早地就走了,床榻边放着一套崭新的衣物。宫婢上前服侍她穿衣洗漱,忍不住打量了她几眼,目光中满是好奇,甚至还有一些惊讶。
    苏燕猜她是见到了昨晚她分明睡在殿外,怎么夜里又睡到了龙床上。
    洗漱完后吃过早膳,便有宫人准备着送她出宫,正好应了她的心意,想也不想就跟着走了。
    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后,苏燕总算见到了马车,然而两个宫人正在马车前争执个不停,
    苏燕走近了,与他们交谈一番,才知道是昨天有一匹马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今日一直提不起力,用鞭子抽也不肯走,才走了几步便要卧倒。
    驾马的车夫不放心,让他们赶紧去牵一匹新马来换上。
    苏燕认为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在原地等着人牵马过来。因为日头太盛,她便找了课树,坐在边上和送她出去的太监说闲话。
    “陛下到底是心软,舍不得苏娘子受苦。”
    这太监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说些令人不高兴的。苏燕可半点不觉得徐墨怀心软,只尴尬地笑了两声,不做应答。
    那太监又说:“苏娘子在陛下眼中,与旁人还是有几分不同,日后若是高升,奴婢还要靠娘子庇护。”
    苏燕听得愁容满面,只想迅速结束闲话,就见穿着浅青色官袍的人牵着马,正在帮着车夫。苏燕立刻说道:“看着似是要好了,我们快去吧。”
    她几步跑过去,站在一边好奇地望着他们将流环套在服马的辔背上。
    苏燕正盯着他们的动作,过了一会儿,莫名察觉到有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身上,于是扭头朝着身穿浅青官服的人看过去。
    这一望,叫她浑身如冰封一般,登时手脚发僵,站在原地难以行动。
    那个与她拜过天地,在宾客的祝贺声中被砍断手的夫婿,此刻正眼眶通红地望着她。
    “燕娘……”周胥眼中含泪,面色痛苦地与她对视。“你近来过得可好?”
    只是一声,便让苏燕霎时间泪如雨下。她不曾想二人有再遇的这一天,又是如此难堪地相见。
    宫人看出了端倪,装作听不见看不见,只要不生事,任由他们去。
    苏燕抽泣道:“我还当此生再难相见,谁知竟会……”
    周胥拍了拍她的手臂,另一只垂在宽大的袖中,一直不曾抬起来。
    “陛下命我入京,赐我奉御一职,并未伤我性命。”
    她心中更觉得悲哀,说道:“砍了你的手,又要你做牵马的官儿,岂不是存心折辱……”
    周胥面露无奈,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他并非没有过愤恨,此事因苏燕而起,又不能全然怨她,可到底是怨愤难平,每日闻着马粪的恶臭,他心中更加不能释怀。
    不曾想今日会见到苏燕,她一身锦衣华服,金钗步摇,美艳不可方物,再也不是村落中孤贫的村妇……
    苏燕正是伤心愧疚的时候,周胥忽然从暗袋中掏处一个帕子包裹的物什,想必是用不惯一只手,动作缓慢而僵硬。她看在眼里,心中更觉得刺痛难忍。
    周胥将东西小心翼翼递给她,不敢触碰到她分毫。苏燕接过还不等看一眼,宫人就咳了几声,提醒道:“苏娘子快走吧,若是落人口舌,奴婢也不好交代。”
    苏燕咬着牙点点头,抹去眼泪,说道:“你好自珍重,我这便走了。”
    周胥点点头,目送她上了马车。
    苏燕坐回马车中,才打开帕子,看清了里面包裹住的东西。
    是母亲给她攒下的嫁妆,那个被她拿去换了五贯钱的镯子。
    周胥在她不曾发觉的时候,偷偷替她赎了回来。即便他娶她并非真心,却也实实在在地对她好,可却因她遭了这样祸事。
    苏燕愣了一下,再憋不住,捂着嘴痛哭出声。
    ——
    回到青環苑,苏燕下了马车,眼眶仍通红水润,碧荷来接她都忍不住惊讶,看宫人的目光中也忍不住多了敌意。
    那太监立刻说:“奴婢可不敢欺负苏娘子,小丫头瞪我做什么?”
    苏燕对碧荷摇了摇头,一同回到枕月居。
    一进屋碧荷就说:“吓死奴婢了,苏娘子一夜未归,我们都当你遭了祸。”
    苏燕心情仍低沉着,说道:“为何这样想。”
    碧荷解释道:“从前陛下是太子的时候,便从未有姬妾能留宿,奴婢从前就在东宫服侍过。”
    苏燕终于恢复了点精神,说道:“可我昨夜就与陛下同榻而眠。”
    一旁正在收拾的婢女也停了下来,与碧荷一同震惊地看着她。
    “怎么了?”苏燕皱眉问道。
    碧荷瞧了眼门口,这才靠近她,压低声音说道:“陛下有个习惯已经好多年了,一到入夜寝殿内便不能有第二个人,更不许在陛下入睡后靠近,听说因此还杖毙了好几人……”
    苏燕一脸不解:“怎么会有这种怪毛病?”
    从前徐墨怀伤重快死了,他们同睡一屋,竟也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
    “奴婢们也不知,据说也不是一直都有的……”
    第23章
    林府距离安乐公主府并不算远,嫡支的一脉多住在此处。林照迎娶公主,按理说便该与公主同住,但他却时常回府办事,闹得徐晚音时常来府中找他,又去找二房的林夫人哭诉抱怨,一来二去,林夫人每每看到她都难有好颜色,甚至私下里也会与林馥的母亲说起徐晚音的不是。
    林馥寡言沉静,只爱看书写字,与徐晚音恰好相反。偏偏徐晚音无趣之时便来找她,时而就要用她和徐墨怀的婚事打趣,次数多了她也有些烦心。
    “阿拾,公主又来府中了。”林馥在窗台前给兰花浇水,眉间是隐隐的忧愁。
    一旁的林拾只说:“要下雨了,我去把花抱进来吧。”
    “也好,过会儿若是公主来了,你便与她说我突感不适,先歇下了。”林馥说着就往内室走。
    林拾却突然叫住她:“娘子与公主见一面未尝不好,前次青環苑的事,若是当真如公主所说,对娘子而言不算什么好事。”
    林馥步子顿住,回过头皱着眉看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拾抱着一盆花,眉眼轻轻吹着,没敢直视林馥的目光。
    “倘若皇上当真对那女子有情,日后娘子入宫便多了麻烦,何不与公主好好商议,早日将麻烦除去……”
    林馥微眯的眸子透露出不悦来,好似阴沉沉的天色,即刻便有狂风骤雨。
    好在不等她发作,院中便走进一人。林拾回过头,唤了一声郎君。
    “堂兄怎么突然过来了?”
    林照生得眉目英俊,在长安是出了名的翩翩公子,尚公主之时不少贵女都为此落泪。然而他为人清正严苛,连族中的小辈都对他有几分惧怕,林馥也不例外。
    “昨日我回府听晚音说了青環苑的事,若是陛下当真移情于一个农妇,林氏不会置之不理,必定会为你讨一个公道。”
    林馥无奈,解释道:“公主想多了,那女子看着不像骗人,她说了自己救过陛下,因此才受到另眼相待。陛下是一国之君,必定会对她涌泉相报。更何况就算有旁的,我们也尚不能确定,此刻若去叨扰,还要被说是林家不识礼数……”
    这些事林照自然已经想到了,但他之所以会来询问,也是为了林馥的皇后之位。即便是除去秦王后,徐墨怀仍有推行科举的意思,届时士族多多少少会有影响,林家近年来风头正盛,难免有人利用权势做些中饱私囊的事。倘若徐墨怀想要拿士族开刀,第一个便是孟氏与林氏,倘若林馥做了皇后,林氏又低调行事,至少能保林氏一族安稳。
    林照叹了口气,说道:“晚音虽然行事不够妥帖,却也没什么坏心,若给你添了什么麻烦,为兄便在这里替她给你赔罪了。”
    “兄长哪里的话……”林馥笑了笑,又想起一事,便提醒道:“有一件事,我还须得与兄长说一声。公主近日得知你时常去看望宋娘子,已经愈发不满了,还曾与陛下告知过此事。”
    林馥犹豫了一下,问道:“兄长当真……”
    她想问林照是否真的对一个绣娘生了情意,毕竟他已经尚公主,再不可能纳妾。何况士族不与寒门通婚,倘若他想要纳一个绣娘为妾,只怕会被族中的长辈们逐出家门。
    林照皱着眉,立刻便反驳了。“你别听她胡说,阿箬的身子比你还不如。之前我托人照顾,才知道那侍女竟苛待阿箬,害得她手臂都被烫起了泡,等我去问她又不承认了。后来找的仆妇也都看阿箬温善,便处处慢待,不对阿箬的病上心,我去的时候煎的药都凉了……”
    他似乎有些气闷,又不好对着旁人说起这些事,林馥一提他便不自觉多说了些,随后才觉得失态,立刻便停了,说道:“是我不好,不该与你说起这些。”
    “不打紧的,兄长还是莫要太过烦心的好,个人有个人的命数,宋娘子的病也不是因你而起,更何况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何必要为此这般操心。”林馥也不是第一次见林照为宋箬的事发愁了,似乎他很早之前便与宋箬相识,只是后来娶了公主,宋箬的身子也越发不好,他顾念旧情时而去看望。府中的家长也知道此事,并未阻拦过他,只是委婉地提醒过几次,要他收敛些,以免惹恼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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