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瑶娘一直知道萧宁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但从未想到过有一日萧宁质疑的竟然是这个世道的规矩。
    “我只问你,若你的父母家人在天有灵,盼你为他们报仇,赔上性命,让你们玉氏从此消亡;或是愿你光宗耀祖,重振门楣?”死去的玉氏家人,纵然玉嫣为之报仇,他们也不可能复活。
    “报仇的手段有千千万万种,你是玉氏唯一的血脉,你的选择便是玉氏能不能重振的根本。如此,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依然要为了报仇,纵然陪上你的性命也在所不惜?”萧宁没有劝她放下,只是让她等待时机。
    在此之前玉嫣最该思考的是,如何才能振兴她那已经消亡的家族。
    家族荣辱,世族自小将这些刻入族人的骨血中,无论男或女。
    父母生养的恩情,家族培养他们心血,点点滴滴,都让他们刻在骨子里,至死不忘。
    “从无女子承嗣。”玉嫣纵然已经见识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萧宁今日所言,何等惊世骇俗。她只捉住重点。
    “你既饱读诗书,当知从前亦无帝王。规矩皆人定,端看你能不能成为制定规则的那个人。”萧宁反驳,落在玉嫣的耳朵里,玉嫣一时语塞。
    瑶娘在旁边轻轻咳嗽一句,觉得萧宁今日一番话太过惊世骇俗。
    玉嫣抬起头,“小娘子现在做的便是要改变这个世道吗?”
    “你不想改变这个世道?”萧宁不答反问。玉嫣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她想,她怎么会不想,她比任何人都想!
    “报仇血恨很重要,你能不能活着同样重要,能不能改变这个世道更重要。你我虽只有一面之缘,但我知你非寻常女子,既不愿意遵守所谓的命运,逆来顺受,何不依靠你的聪明才智,将你不喜的一切改变?
    “自然,这条路并不好走,或许穷尽一生未必有结果。你愿意一试吗?”
    萧宁凝望着玉嫣,想给眼前的这个女子,除了仇恨外,绘制一副蓝图。怀抱希望总比满腹怨恨的活着更好。
    玉嫣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可是听着萧宁的话,不受控制的浮现那样的将来。
    这改变的将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人生,更是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她们的人生。
    “我愿意。”玉嫣张嘴,挺直腰杆,目光坚定地开口。
    “这条路会比你报仇雪恨更难,将来所遭受的非议更不是寻常人能承受的。”萧宁又轻声地提醒玉嫣一句。
    玉嫣问:“小娘子只让我一个人走下去?”
    “我会以此为目标。”这是萧宁的承诺,纵然前路无人相伴,她下定决心,便一往无前。
    要问萧宁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为什么不是萧宁从出现在这个世界开始,经历过相对男.女公平的世界,并不愿意再接受男尊女卑,女人连继承权都没有的处境,只能作为一颗棋子,里外不是人?
    萧谌对萧宁一向宽容放纵,但萧宁比谁都更清楚,这个世道的男人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萧谌一样。哪怕萧宁表现出能力,哪怕萧宁不逊色于任何男人,终究,太多的人认为萧宁不该如此。
    可是,纵然想说出再多不该的人,面对萧宁的能力,在天下大乱的局势中,无人能够阻止萧宁的脱颖而出,也就奠定了萧宁想要利用这个乱世,改一改这个世道规矩的念头。
    没有任何东西理所应当的一成不变。
    规矩从前是由男人来制定的,女人只能选择遵从。
    若没有这天下大乱,萧宁也愿意只是顶着聪慧的名声,太太平平的过着一辈子。
    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将来的天下是何局面,将由最强的那个人重新制定规矩。
    既如此,萧宁为何不能在这过程中,改一改男尊女卑的规矩?
    “这番话是我第一次说出口,也会是最后一次。你应该明白很多事只需要做,不需要说。你是一个聪明人,我欣赏你,故不愿你为报仇赔上自己,你可以做到更多。”萧宁明了,话不必多言,且行事便是。
    不落人于话柄,悄无声息的将事情做成,更妥当。
    瑶娘的目光落在旁边的那位郎君身上,同时在考虑一个问题,是不是不应该将人带来?
    那位郎君瞠目结舌的望着萧宁,难以想象这么一位小娘子带人来教坊也就算了,还想改这世道的规矩?
    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了。
    “此人......”郎君内心崩溃之际,玉嫣突然扫过他,一股杀气横溢。
    瑶娘和萧宁都是明白人,了然她的意思,萧宁道:“你家怕是不止你一人活着,这一个人应该也是你们玉氏的人。”
    骤然间,玉嫣的杀气消散得无影无踪,审视的目光落在郎君的身上。
    瑶娘道:“你可以细查细问。”
    人她查到了,信与不信,瑶娘并不强求于人。
    瑶娘本意用这一位亲人好让玉嫣有所顾忌,不至于为了报仇连唯一的亲人亦置之不理。
    万万没想到,她给萧宁准备的路,萧宁并不打算照常走下去。
    不走便不走吧,能让玉嫣真正想开,报仇视之为次要,更急于走一条萧宁指明的路,甚好!
    玉嫣一顿,马上意识到萧宁,不,或许是瑶娘原本的打算。然而萧宁并不打算走这条路,而是让她成为萧宁真正的同路人。
    发自内心,玉嫣并不甘于平凡,家族已亡,家人不在,她满脑子都是怎样才能为家人报仇。
    除了仇恨,玉嫣更恨这个世道。
    但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玉嫣也想在官场光明正大的赢了那些将她的家人置于死地的人。
    可是没有机会。
    官场之上,没有女人的立足之地。她能做的仅仅是借男人的手,置他们于死地。
    然而玉嫣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世族犯下大错,自不量力出手对付骠骑将军府,当时玉嫣便觉得这是大好的机会,可一举将人一网打尽。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最后的结果叫玉嫣大失所望,当时她便恨上了萧宁,恨她坏了她准备许久的好事,却又拿萧宁莫可奈何,更因萧宁所为,陷入天人交战中。
    纵然玉嫣居于教坊之内,也知道萧宁如何安民抚军,她虽心念家仇,亦有国。
    不可否认,萧宁的存在助萧谌良多,百姓对萧宁和萧谌称赞有加,虽萧宁放过了世族,如今世族在雍州境内,亦是安分守己,不敢越雷池一步。
    眼下,玉嫣听闻萧宁之志向,虽诧异萧宁小小年纪竟然有此宏愿,又何尝不为之震撼,心生向往,愿为先驱,共改世道。
    “多谢。”玉嫣并不会一味将所有功劳归于萧宁身上,瑶娘此人,玉嫣几次碰面,明了此女亦非等闲之辈,亦当敬之。
    人是真是假,玉嫣自会查明,旁的,只一声感谢,足以。
    “再来一舞?”萧宁能劝得玉嫣为己用,自是欢喜,既然出门,断没有败兴而归的道理。
    玉嫣此刻喜上眉梢,欢喜言道:“奴之幸也。”
    欢喜畅快后离开教坊,那位郎君留下。
    走在街道上,都是自家人,瑶娘询问:“此事是不是该同崔家提个醒?”
    “为何?”萧宁满是不解的询问,惊讶于瑶娘竟然让她提醒人。
    瑶娘闻弦而知雅意,“小娘子以为谁更可信?”
    萧宁摇了摇头,“此事不在于谁人可信不可信,而在于人心。世族仇人,非你死我活之境,见面依然面带笑容,叫人如沐春风。
    “用人,只问人可用不可用?谁管两家是否有仇怨,相互是否能容。”
    现如今无论是崔攸也罢,玉嫣也好,皆有所图,而且需要通过萧家。
    该是他们思考如何呈现他们的价值,叫萧宁或是萧氏看到他们的本领。并非萧宁在用人之际,考虑两家的仇怨。萧宁要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人有用才有资格在她的面前提条件,否则不可多言。
    说来,心虚的该是崔氏。
    崔攸是个聪明人。旁的人,有谁胆敢到萧宁跟前,问萧宁为何用玉嫣?
    萧宁又得了一个好帮手,心满意足的回家。
    结果刚回到,玉毫立刻来禀,“小娘子,将军让你往正堂议事。”
    萧宁倒是想浪得开心,是不是忘了眼下的情况不是浪的时候?
    “好!”萧宁没有丁点叫人捉包的不好意思,应下一声好,这便去见萧谌,瑶娘适时的道:“妾先行一步。”
    “不必。从前议事时你也参与,现在人多了,你又怎么能缺席?”萧宁可不打算随便把瑶娘打发,意示她闲话莫说,从前如何,今依然如何。
    “我去得,你也去得。既然雍州局势明朗,自该让他们适应。”完全符合萧宁适才于教坊所言。
    天下大乱,便是女人出头的机会,身为女人明明有心若却不懂得把握这个机会,处处打压女人的男人,更不会给她们机会的。
    瑶娘的淡然跟上,玉毫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尤其是瑶娘和萧宁似乎达成了新的协议,亦知此刻并不是询问的时候。
    萧宁和瑶娘、玉毫走进正堂时,堂内人不少,萧讯、萧诠、萧诀、萧论、萧证、萧评,这萧宁伯父们的人都齐齐在内,带着儿子们立在一旁,另一边,以孔鸿为首,崔攸在其中最为显眼,其余人,世族寒门,皆在其中。
    见着萧宁,不约而同,孔鸿这一边的人全齐齐的朝萧宁暗暗见礼,落在旁边作为萧宁伯父兄长的眼里,不禁一僵。
    萧宁亦朝他们颔首而笑,不忘见过伯父兄长,径自走到最前方,“阿爹。”
    “来了,咱们好好议议事儿。”萧谌正低头看着公文,拧紧眉头,显得十分心烦,“看看。”
    手里递出一份竹简,萧宁接过仔细看了一眼,淡淡地笑了,这会儿递下叫其他人一览,轻声地道:“阿爹早该料到才是。”
    萧谌瞪了萧宁一眼,“纵然早有预料,曹根借小皇帝以号令,终是咽不下心里那口恶气。”
    是的,萧谌得到的是一份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到他手上的所谓皇帝诏令。
    曹根败于萧氏之手,冀州更是丢了,如今两阵对垒,不敢贸然交战,并不代表曹根坐以待毙。
    瞧,现在不就动手了!
    谁都清楚,现在的小皇帝根本没有发号施令的资格,所谓的诏令,皆为曹根假天子之令发出。
    “灵帝崩之,我们尚未讨伐。”这事儿,何尝不是一个引火线,引天下人对曹根的印象越发不喜,亦是曹根授人于柄。
    “那又如何。盟军已然讨伐。”萧谌答之,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脑子挺好使的,尤其是擅长阴谋诡计之辈,真真是不放过任何机会。
    “盟军与我们何干。”萧宁将韩靖的皮都撕下了,目的仅此一个,不再受这些人以道德天下要挟。
    萧宁再次轻声说起,“今曹根以天子之令,命我们听从冀州军调遣,这是尚未发觉冀州已然落入他人之手?他的地盘已为他人所占。”
    萧谌道:“天子无权,人尽皆知。然以天子之令传达各州,谁若不听,便是公然反抗朝廷,落人以柄。”
    “是以,先前阿爹已命人起檄文直指曹根犯上作乱,韩靖包藏祸心,今得此令,再起一檄文又如何?”萧宁不信萧谌料不到这等局面,应对之法,腹中必有计较,因何心烦。
    “陛下始终是陛下,大兴朝于我有恩。”大兴的几位皇帝,认真来说,对萧谌都不错。故而萧谌想保存的不仅仅是自身,更有那名存实亡的皇帝。
    “将军尽忠,先帝在天之灵必有所感。然雍州落入曹根之手,唯恐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请将军以天下为重。当思倚雍州之地,安定天下,必不令百姓受苦受难。”崔攸第一个站出来,先肯定萧谌的忠诚,同样也由衷的恳请,不可以,也不能够因为对大兴的忠诚,按所谓诏令行事。
    萧宁一向明白崔攸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每回听他说话,心情都不由自主的变好!
    萧谌怕是有着同样的想法,崔攸人长得好不说,说话做事,样样都不赖,着实让人满意。
    “忠君爱国,无可厚非。然逆子贼臣当道,若一味求忠,何以面对天下百姓?将军镇守一方,是为大兴,更为一方百姓,万万不可因一时心软,罔顾百姓。”明鉴纵然落后一步,和萧宁出去转一圈,见识萧宁和萧谌这父女配合默契与反应,更加坚定不移站他们一方,如何能让他们自断前程?
    虽然,萧谌道出这样的话,未必见得发自内心,给人递梯.子的事儿,得干!
    “请将军三思。”新来的都心急,尚未完全领会萧谌意思的人,听完崔攸和明鉴的话,赶紧表态。
    “请小娘子起草檄文。”这还不够,崔攸干脆按萧宁先前的提议,请萧宁务必着手推行计划,起檄文,刻不容缓。
    萧谌重重地点头,甚是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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