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伶俐的小太监帮了把椅子放在皇帝的御案旁,又躬身悄悄退到殿后。
    高悦坐在周斐琦旁边,见皇帝歪头打量他,那眼里似乎含着笑意,就觉得事态可能也没自己想得那么遭。不得不说,周斐琦这个人吧,有时候还挺适合给别人当主心骨的。
    高悦目露疑问,眨了眨,无意间流露出了一丝呆憨的可爱,周斐琦看了一时想笑,但碍于此时的场合,到底还是崩住了,只回过头,对面前站着的两位大臣道:两位爱卿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吧?
    左边那位立刻道:臣以为,官员绩考制虽然看起来是最大限度的保障了灾民的存活,但也同时束缚了官员们对灾民的管理,眼下这桩灾民克乱犯上的例子足以说明,这项制度并不适合渭水当今的环境,臣恳请陛下立刻终止该制!
    臣反对!右边那位大臣,毫不退让地高声喊了起来,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连珠炮一样地道:刘大人若是因一例而否全局未免眼界也太小些!你可知这官员绩考制实行以后,今年渭水赈灾的支出是多少吗?想来你也不会关注这些,那老夫便告诉你,这次赈灾到目前为止所用银两与往年相比只有不到三分之二,这样的效果足以说明,此绩考制实乃行之有效的良方,你现在主张将其罢停,不知是准备自掏腰包弥补银两,还有另有什么其他的高招儿呢?
    李大人何须处处挤兑刘某?你会如此主张此制,难道不是因为这制度能掩盖你们户部的亏空?你不要为了一己私利就置数千赈灾官员的性命于不顾,灾民犯上有一例就难免会有后来无数争相效仿者,若是任其发展,到时弄出暴动来,可就不是你那几个银子能解决得了的了!
    高悦听着这两位吵来吵去,也算弄明白了,原来是他那个赈灾草案在推行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纰漏,导致灾民里有些特别刺头的人钻了空子,仗着制度对他们的保护,公然殴打负责照顾他们的官员,并大放厥词,煽风点火,无法无天地在作死。
    而眼前这两位一个是主张立刻罢停绩考制的兵部尚书刘大人,他主要担心的是灾民暴动给兵部找麻烦;另一个是因绩考制吃到节省开支红利的户部尚书李大人,在他眼里这么省钱的制度怎么能被叫停,必须继续沿用下去。于是,这两位两朝元老,为大周鞠躬尽瘁近一生的花甲之年的老头儿,就在今天,从早朝一直吵架吵到了御书房,越吵越欢,互相揭老底儿抹黑炭毫不手软,为达自己的目的将对方完全豁出去了。
    两个老头吵得越发来劲儿,周斐琦边听他们吵,边眼带笑意又漫不经心地瞥高悦两眼,那神情完全就是看戏看得正有趣儿的样子,好似根本没把两人吵架时暴露出的问题往心里去。
    高悦见周斐琦这副德行就猜到,周斐琦根本就对一切了如指掌,想想昨晚齐鞘提到的影卫,周斐琦连自己这个后宫小侍郎身边都能安插个影卫,何况朝中大员了。
    好吧,皇帝都不着急,他更不着急了。高悦心里这么想着,也悠悠然看起戏来。结果,他还没看两秒钟,就听周斐琦用一种非常为难的口吻道:唉,两位爱卿所言,皆有道理,朕一时无法决断,不过,这赈灾草案原也是高侍君偶然所得,又献与朕的,不如你们也听听看,他有什么高见?
    高悦:心肌梗塞jpg
    此时此刻,高悦真想一口血喷皇帝脸上得了,就知道周斐琦这家伙找他准没好事,果然,这货甩锅给他,还真是一点儿也不手软啊!
    两位尚书大人听皇帝这样说,立刻齐刷刷把目光投向高悦,只不过,与皇帝那隐含笑意的目光不同,尚书们的眼神虎视眈眈,好似高悦敢说一句不利己方的话,他们下一秒就能扑上来把高悦扯吧了。高悦干笑两声,又咳了下才道:两位大人稍安勿躁,这件事具体如何高悦不知其详,不敢置评。不过,若是制度本身的问题,其实总逃不过制上束中约下,这个我到是略知一二。
    哦?两位尚书互相瞪了一眼,纷纷开口,追问:何为制上束中约下?
    高悦道:制上,乃是指制度以上,亦是指制度的推行者或称为既得利益者。说白了,就是这个制度是为谁所用,为谁服务。束中,是说某项制度推行下去后的第一执行人是谁,这个执行人既是制度的使用者也受制度的约束同时也可在这个制度的限定范围内获利。约下,便是制度约束的是谁,这个被约束的人既是制度最终落地管控的基础,也是制度诞生的基础。
    若是,某项制度在制定之初,没有充分考虑到这三方的权益,而凭空诞生,那么这就不能算是一份完整的制度,在未来推进过程中,也必然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高悦才疏学浅,只知这么一点儿,若是有说错的地方,两位大人多多包涵,不必当真。
    高悦虽说得简单,却十分明白,且一针见血又隐晦地点明了这场灾民犯上案的源头,其实就是他们在制定赈灾官员绩考制的时候,没有从灾民出发,而是只想到了如何制约官员不贪赃,那这个制度推行下去,灾民就算一时反应不过来,时间长了还能一直反应不过来。灾民中再有些原本就爱挑衅的自然要以下犯上了。
    说到底,还是他们得重新完善一版新的制度。
    御书房里好一会儿没人吭声。尽管高悦话说得已经很谦虚,态度也摆得很亲民,可这话还是像一只无形的手一样,狠狠给了在场的朝廷大员们一个耳光,令他们一时间无地自容。
    周斐琦见状,也崩了一会儿,见效果差不多了,才故作感慨地悠悠开口,却说了句悦儿之才,屈居后宫真是可惜了。
    高悦:!!!
    吗哒,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像好话呢?!
    周斐琦此言不但高悦听出了毛病,就连在场的朝廷大员们也听出了稍许弦外之音。
    在大周后宫不得干政,就算一个人再有才华,只要进了皇帝的后宫,想要再在朝堂之上施展抱负那简直几是天方夜谭。不过,大周哥儿,自幼皆同男子养之,他们在不知自己准确性别之前,接受得都是与普通男子一样的教育,其中自然不乏小小年纪便惊才绝艳者。只不过在分化为哥儿后,不管你之前多有才华,最终也逃不过嫁人生子的命运。若是不幸中选,入了皇家后宫,那就更悲催,等于是直接陨落在离朝堂最近的地方。若是胸无大志也就罢了,若是满腹经纶,可想而知,那会是怎样的痛苦。
    当然,也有极其少数的幸运儿。这其中又以周斐琦的生身之父孝慈太君最为出名。相传,这位太君曾多次为先帝献策,深得圣宠,甚至在先帝授意下,曾一度在御书房参与国策,为大周鼎盛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是以,当世人听闻他难产而亡时,无比替先帝替大周替他数度惋惜,更有不少文人墨客作吊文专门为他歌颂功德。
    孝慈太君这一生,因有幸参与朝政,也曾是举国上下无数哥儿羡慕的人物。哪怕,他的一生短暂得只如一朵炸燃盛放的烟花,竟也凭着传奇般的经历深深刻印在了人们的记忆中。
    有这前因,加之周斐琦又说了这样的话,在场百官听闻后,难免心里不会想,这是否是当今圣上想要效仿先帝,再扶一个高家哥儿上位的前兆。当然,这里面的利弊牵扯复杂,因此大部分人不敢妄自开口,可有一人却可毫无顾忌地附和,这人便是刚才和兵部尚书吵架吵得特别欢畅的户部尚书李大人。
    这位老爷子,好巧不巧正是高悦那位户部侍郎表叔的授业恩师,徒弟的外甥若能入御书房参与国策,于他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因此,就在其他人都三缄其口的时刻,这老爷子咳咳了两声,冲皇帝陛下微微一笑,道:陛下若是觉得高侍君委屈了,何不效仿先帝,允他入御书房呢?
    然而,周斐琦听了这话后,却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叹息着摇了摇头,道:李尚书有所不知,悦儿孩子心性,很是懒散,他来御书房能干什么?
    陪王伴驾本就是侍君的本分,难道陛下让他磨个墨,他还能偷懒不成?
    哦,这样说来,似乎也不是不可?
    周斐琦说着,斜睨了高悦一眼,就见高悦也在看他,只不过眼里全是恼怒的警告,就好似在说你给我适可而止啊喂!周斐琦淡淡一笑,原本他还想问一下高悦的意见,可见了高悦这眼神,立刻改口,道:那就这样吧,过几日你从观里回来,便来御书房给朕研墨吧。
    高悦:你妹的!谁要给你研墨,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御书房里的大臣吵架以重新修订赈灾草案中官员绩考制为结果,终于落下了帷幕。高悦也终于得以脱身,跟在周斐琦身后,重新回了极阳殿。
    未时已过,众人因等高悦和周斐琦都还没用午膳,这会儿饥肠辘辘。周斐琦一会来,扫了一眼众人神色便吩咐胡公公立刻安排午膳,就当是为高悦和赤云道长准备的送行宴了。
    终于要出宫了,高悦这顿饭吃得无比神速,吃完后就坐在位置上发呆走神想他的脱身大计,完全没注意皇帝全程粘在他身上的视线越来越深幽。
    饭后,高悦坐上了张公公重新为他准备的马车。周斐琦见这马车有些过于简朴,微微皱眉,不满地道:宫里没有更华丽些的马车了吗?
    张公公连忙凑上前小声回禀:奴才之前准备了辆华丽的马车,但咱们侍君说了太过铺张容易给百姓留下皇家奢靡的印象,故此又让奴才们换了。
    哦?这是他说的?周斐琦挑眉,见张公公笑着点头应是,又道:他倒是有心了。
    张公公刚想说一句咱们侍君心里可是时刻在为陛下着想,就见皇帝已大步朝那辆马车走了过去,蹬车入厢也不过眨眼之间。张公公还没反应过来皇帝想要干什么,人家陛下已经又钻出来了。
    之后,皇帝的心情显得极好,冲赶车的侍卫喊道:出发吧。
    侍卫一声吆喝启程!!!
    轻装简行的五辆马车,由梁霄率领的百名骑卫护送着朝皇城外缓缓行去。
    周斐琦站在极阳殿门口,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回殿。张公公跟在皇帝身后,这会儿已看不出帝王心情,他只是觉得,刚才皇帝那个转身似乎过于干净利落了些,看不出一丁点对高侍君的留恋,令他不禁感慨到底是帝王,哪有什么多情。
    高悦一直到马车驶出皇宫,来到平京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才从刚才的震动中回过神来。回过神来了,也就顺带想起了令他出神的原因,还不是周斐琦这个狗皇帝,竟然又双叒叕乱咬人!!!
    吗哒,这次嘴又被他啃破了,这条傻狗!
    高悦边抬手轻轻碰了下嘴唇,边疼得小声吸气。他忍不住伸出舌尖小心地舔了舔,又抿了抿,希望借此能尽快止血。
    隔着一层薄纱的马车窗帘,高悦耳边响起了各色人声。也是到了这时他才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这个古代世界的真实。原来平京城里,每日这么热闹!这条街也不知是什么街,两边都是叫卖的摊贩,竟然还有阿婆在卖驴打滚?马车经过她的摊子时,浓浓的炒黄豆粉的香味简直勾得人食指大动。
    高悦下意识吞了下口水,挑起车帘,向后看去,那阿婆的摊子已在几丈之外,高悦只看到一个干瘦的背影,是个戴头纱的老妪。他只看了眼这身打扮,就缩了回去。那打扮跟现代维族有些相似,可在古代背景下,这样的打扮应是西域那边来得人。之后,他又隔着纱帘看到几个身穿其它民族服饰的人,也在摆摊做生意,不由暗暗惊奇平京这座国之都城的包容性。
    看来,周斐琦治下的大周很是强盛啊,这种万民来朝的盛景,虽高悦只窥见了这小小一隅,却也体会到了一种盛世长安般的繁荣。
    马车一路向北出了玄武门,延官道又走了一段,渐渐进入了山道。说起来,这赤云观也算是平京一景,因其建在崖壁之上,在没有修成笺桥前,这里的香火可不旺。后来还是到了先帝时,赤云子曾为当时难产的孝慈太君施针吊命,保了三个月之期,先帝念其功劳,特命人为赤云观修建的笺桥。笺桥一通,加之天子每年都来上香,这才带火了这座本不起眼儿的小道观。
    至周斐琦登基后,赤云观曾先后两次得皇家资助,大肆修建,这才有了如今的规模。笺桥也由原来的一座竹质的拱桥增为了三座铁索铜板平道桥,更被百姓们给改了名字,叫做三仙桥,又为了表示尊崇之意,每年都会有前来祈福的信徒将祈愿铃悬挂在仙桥之上,以此寓上达天庭之意。
    这会儿,高悦他们这车队,正在盘山路上缓缓而行,行至半山腰上,高悦看着面前的三座铁桥,再看看对面于悬崖峭壁上开凿出来的宫殿,一瞬间觉得他的逃跑计划恐怕还需要再调整一下。
    这也真是没办法了,任凭高悦如何聪明,他又怎么能想到,赤云观竟然会建在这么个极品的位置,简直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高悦甚至都在考虑要不要等法事完后,下山时再找机会了,忽然就听一道声音在车窗外响起,是赤云道长,他道:高侍君,原本贫道还想着能与你一同体验一下走蹬天梯上赤云观的乐趣。不过,既然皇上派了马车相送,咱们只好从这边走了。只是,马车过这铁桥会有些晃动,为防侍君磕碰,还是请您下来走一段吧!
    蹬天梯?!
    也就是说,还有另外一条路?!
    高悦瞬间又来了精神。连忙钻出马车,跳到赤云道长面前,满脸兴奋地问:蹬天梯在哪里啊?
    赤云道长笑容微微一僵,微微诧异,只因蹬天梯乃是一道长长的石阶,但凡来过这观里的人都走过。赤云子转念一想走过也不一定就知到名字,便也没在意,只道:赤云观历经百余年,这块岩壁早已前后凿通,蹬天梯在另一面,等到了观里,侍君若是想看,贫道随时奉陪。
    那就有劳道长了。高悦冲赤云道长拱了拱手,又说:这铁索桥结不结实?马车过去不会有问题吗?
    赤云道长说: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不过,就是晃了些,只要马儿不惊,翻不了车。
    他话音才落,高悦就见几个侍卫赶着马车分别上了三座铁桥,看那架势倒有几分轻车熟路的味道,高悦不禁纳闷,这些马看起来很镇定嘛,竟然没有一只尥蹶子的。
    马儿被蒙了眼,自然无事。赤云道长就像猜到高悦在想什么,轻笑着为他答疑。
    高悦一看,果真如赤云道长所说,马匹被蒙了眼,虽走得慢,却没有惊。他有些感慨地想,这皇家的马还真是不一般啊。
    五辆马车很快通过铁索桥。赤云道长这才带着众人跨上桥去。高悦走上桥才发现,这桥比他想象中的要稳,只是因挂满了铜铃走起来有些吵,所以他如果想夜里跑路,这边基本就不要想了,估计他走到这桥上铃铛一响,他立马就得被抓个现行,还是一会儿去看看蹬天梯吧,希望那边不要太坑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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