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今日再见时,女儿会哭哭啼啼恳求自己带她回府,早已准备好的安抚之词突然用不上,石禹临一时也有点语塞。
    “钰儿可是还在怪父亲让你入宫,父亲...也没料到先帝在知晓你身份后还会让执意封你为后...”
    石禹临面露愧色,眼中不禁落下几滴眼泪。
    石中钰在心中冷笑不止,事实上,那日永宁帝在御花园撞见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与她一同进宫参加贵妃寿宴的嫡姐,石禹临与黄夫人的嫡出女儿,石怀春。
    原来那日石怀春觉得宫宴无趣,没有听从母亲的劝阻,带着小丫鬟偷偷溜进御园中闲逛,却正好撞见了永宁帝。
    其实石怀春的容貌并不出众,只有眉眼略像石璞玉,也就是曾经的皇后,石中钰的亲姐姐。
    只是永宁帝那日刚刚服用完五石散,就算见到头母猪也觉得是嫦娥下凡,当下便问石怀春是谁家的女子?
    石怀春早就对永宁帝的恶名有所耳闻,她吓得脱口而出石中钰的名字,随即带着丫鬟落荒而逃。
    于是这道阴差阳错的孽缘,就莫名其妙地落在了石中钰身上,而父亲和黄夫人也命她三缄其口,代替姐姐入宫。
    眼见石禹临对她打起了亲情牌,石中钰暗中掐了一下她的大腿,迫使自己红了眼眶,拖着鼻音道:“钰儿怎么会怪父亲,只是先帝已去,钰儿不想再拖累父亲,只想在宫中了此残生罢了。”
    “傻丫头,莫要胡思乱想。”石禹临走到石中钰身侧,表面看去似是在安抚女儿,他突然压低声音说:“钰儿,稍后被安排到你宫中的善水是可信的,若是摄政王有什么异动,一定要通知父亲。”
    说完,石禹临又略略安抚了女儿几句,随后默默地退回到大臣之中。
    树欲静而风不不止,水无痕因风起皱。
    石中钰叹了一口气,有幸重活一世,这一次,她定要把伤害自己和昱儿的人拒之门外,必要时,亦可赶尽杀绝。
    感觉到笼罩在身上的寒意,石中钰抬头,迎上了凤殊影投来的狐疑目光。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英明神武的摄政王法眼,想到如此,石中钰报以光明磊落的一笑回应。
    收到了美人的嫣然一笑,凤殊影略略一愣,随即又剑眉微蹙,漠然转过头去。
    先是在宣读遗诏时借机与他攀谈,又在祭祀的路上磨磨蹭蹭引起他的注意,凤殊影觉得...这位先帝的新寡,可能对他芳心暗许。
    为了不再招惹摄政王怀疑,石中钰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小心应对祭祀相关事宜,还好一切顺利,只不过户部尚书依旧如前世一般摔了个狗啃泥,磕断两颗门牙。
    回到朝凤殿,石中钰把盘龙宝印收起来,侍女星蝉端来早已备下的姜水。
    “大娘娘...我不想喝。”朱昱皱起眉头,嫌弃地推开桌上的姜水。
    “皇上...从今日起你就是南朝的昱阳帝,要唤我母后,自称朕。”石中钰脸上挂着和睦的笑容,她从桌上的小瓷罐中挖出一勺蜜枣,放到姜茶中搅拌,随后递给朱昱。
    “快喝了它,在大殿外坐了一个多时辰,今日还下了大雨,别回头惹上风寒。”
    想都不用想,那些拜高踩低的小太监们,才不会在雨中给无所依仗的新帝送去热水。
    朱昱好奇地接过调弄好的姜水,浅尝了一口,真甜!
    “昱儿...嗯...朕谢过母后。”朱昱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巧的虎牙,显得乖巧可爱。
    石中钰微微一笑:“喝完了便早点回寝殿歇息,明日皇上还要早朝。”
    朱昱闻言小脸一垮,可怜巴巴道:“母后,明日早朝朕可以不去吗?朕...朕有些害怕摄政王。”
    石中钰心中叹了一口气,她很想对朱昱说,何止你怕啊,母后我也怕得紧啊!
    “摄政王只是面冷,其实为人光明磊落,博学多才,皇上年纪还小,明日只需安心坐在龙椅上不打瞌睡就好。”
    “可是...小德子他们都劝朕明日抱恙,若是在百官面前出了差错...摄政王就会像对待父皇那般要了朕的性命。”
    说到最后,朱昱脸上浮现出惊惧的神色,刚刚被姜水暖红的小脸霎时间不见了血色。
    石中钰沉下脸,这帮狗奴才,昱儿才刚即位,就迫不及待拿他做文章,若是新帝第一日就不上朝,传了出去,岂不是让封地的那几位藩王徒增疑心,蠢蠢欲动。
    只可惜她们母子二人现在无所依仗,石中钰想了想,俯身在昱阳帝耳旁低语。
    翌日,晨曦微露,石中钰就坐上了内侍省派来的的銮驾,携着睡眼惺忪的新帝朝正殿赶去。
    坐等众妃给她请安的清闲日子从未有过,还要起得比鸟早,眼巴巴地赶去给摄政王做早朝摆件,石中钰暗叹一声,这与她想要的躺平人生,相差甚远啊!
    大殿内,摄政王早已坐在纯金蛟椅上等候着新帝和太后的到来,石中钰驾轻就熟地走到摄政王身旁的凤椅上安然坐下。
    随即,内侍拉下凤椅上垂挂的软金沙帘。
    百官们鱼贯而入,经历过几日前的宫变,再看向周遭颇为脸生的面孔,想到金阶上那位摄政王的雷霆手段,众臣不由将身子稍稍向蛟椅上那位挪动,心悦诚服地叩拜,只盼手握生杀大权的摄政王能够看到自己展露的满腔赤诚。
    石中钰坐在垂帘后,听着殿下御史们急吼吼地报上南边发了大水,迫使当地农民背井离乡,北边闹了蝗灾,粮食被蝗虫啃的颗粒无存,边疆营地中发不出军饷,各地府尹都眼巴巴地等着朝廷拨下银款救济。
    而户部尚书露出空荡荡的门牙,嘴中漏风,含糊不清道:“糊银糊银(无银无银)啊!”
    亲眼目睹先帝留下的一地鸡毛,石中钰忍不住转头看向身旁端身正坐的摄政王,此刻他好看的剑眉正拧在一起,凤眸深邃,面容肃然地望向阶下如同闹市般喧嚣的朝堂。
    果真是南朝一等一的好皮囊,蹙眉沉思的模样如同谛仙俯视人间,仿若是混沌人世的救世祖般高不可攀。
    黑锦金丝蟒纹朝服配上凌霄花纹玉腰带,勾勒出他高大伟岸的身姿,而这仙袍内的艳景也情不自禁从回忆中涌出,使得石中钰脸上飞起一道红晕。
    “太后殿下有何高见?”
    凤殊影见石太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水汪汪的大眼中一片迷离,皓如凝脂的脸颊上隐显桃色,离得近了,还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馨香。
    石中钰醒过神来,见到近在咫尺的俊脸,惊得微微后仰,差点从凤椅中跌下去。
    大殿上哑然无声,众臣皆盯向垂帘内的石皇后,夕阳照进殿内,纱帘泛起淡淡金光,使人看不清帘中之人的身影。
    一道软糯的声音从垂帘中传来:“不知三位藩王的纳贡可有交上?”
    户部尚书微微一滞,随即答:“烩饼(回禀)太后,只陇西的康王交上。”
    陇西那片地,是出了名的寸草不生,每年国库贴补的银钱比纳贡还要高上三倍,康王自然没有不交的道理,若是得罪了朝廷,把每年补贴的银饷一断,康王只能喝西北风了。
    不过南边的瑞王和贤王可是富得流油,尤其是瑞王管辖地所持有的盐地,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
    石中钰没在接腔,抛砖引玉讲究的便是“引”这个字,既然她已把殿中的大臣们“引”到道上,便可功成身退。
    感受到身旁投来的目光,石中钰镇定自若地对摄政王点点头,便垂下小脸,开始把玩起手中的白玉挂件。
    耳边响起几位大臣在争论如何让瑞王和贤王纳贡,又要派谁去讨要,摄政王偶然开口拉扯回众人偏倚的思路,向二位藩王收贡一事便铁板钉钉。
    余下的便是一些零星琐事,凤殊影正在听奏,却感到肩上落下一绵软之物,垂眸一看,石太后明媚的小脸正仰在他肩头。
    美人柳眉微蹙,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道阴影,精巧的鼻下发出绵长的呼吸声...
    第4章 投食   “太后殿下带来的素斋倒是精致。……
    工部的马屁拍得震天响,特地命工匠赶制出一张纯金蛟椅。
    只是皇上龙椅后的空间不大,估摸当初工部在设计大殿之时,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南朝的皇帝的身后会坐上两位垂帘辅政之人。
    如此就导致石皇后的凤椅设计得十分纤小,这样才能够容纳下摄政王的庞然蛟椅,只不过投洒在凤椅上的软金纱帘也会被把摄政王的半拉身子掩入帘内。
    石中钰倚在摄政王肩头睡得甚香。
    昨夜昱阳帝在朝凤殿用完晚膳才磨磨蹭蹭离去,等待她梳洗完后,已到了深夜。
    连着两夜没怎么合眼,今早不到五更天便被星蝉唤醒梳妆,石中钰把她叮嘱昱阳帝不要打瞌睡的话抛掷脑后,自己先一步梦会周公。
    站在帘后把一切尽收眼底的许公公惊出一身冷汗。
    眼前蛟椅上这尊谛仙向来不近女色,往日里在宫宴上曾向凤殊影表达过爱慕的贵女,皆被他的冷脸臊得抹泪奔回府中。
    许公公欲上前唤醒正在“轻薄”摄政王的小太后,却被凤殊影冷冷扫来的一眼止住了脚步。
    还好今日的早朝已经接近尾声,摄政王露在垂帘外的半拉身子淡定对阶下臣子发号施令,一时倒也风平浪静。
    石中钰睡得并不安稳,耳畔是朝中大臣们争论不休的声音,脑中前世今生的回忆混搅在一起,让她昏昏沉沉。
    突闻许公公尖细的一嗓“退朝”,石中钰猛然从梦中惊醒,正要跌进倚靠男子的怀中,却被一只铁臂牢牢托举,稳住了身子。
    “殿下当心。”清冷的声音在她脑顶响起,与梦中火热的男子判若两人。
    “哀家失礼了,有劳摄政王。”石中钰迅速坐起身子,偷偷抚摸发麻的脸颊,方才....她可是靠在凤殊影肩头睡着了?
    好丢人啊!不过...石中钰偷偷打量起凤殊影的表情,见他面上波澜不惊,想到上一世自己对他百般疏离,刻意冷淡,却换来他不休不止的步步紧逼。
    莫非...凤殊影就是不喜女子主动,那她要不要主动一些,好惹他厌烦?
    凤殊影看向坐在凤椅上的石皇后,少女娇嫩的脸上还印有他衣上盘蟒刺绣的压痕,柳眉微蹙,明媚的大眼滴流直转,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
    “殿下,请随微臣移步垂拱殿。”
    “有劳摄政王带路。”
    石中钰从垂帘后走出,昱阳帝紧随其后,朱昱好奇地看向石中钰脸上的红印,憋了半响,终是忍不住问道:“母后...你可是躲在帘子后补觉了?。”
    石中钰微微一怔,瞥了一眼走在身前的摄政王,一本正经道:“皇上胡说些什么,哀家...哀家这是听闻各地的险情后,愁得上了火。”
    走在身前的凤殊影没什么反应,倒是紧随在三位主子身后的许公公步履间一个踉跄。
    垂拱殿是皇上处理政务和召见大臣的宫殿,永宁帝在位时,垂拱殿不过就是他白日宣淫的一处场所,书房中连个桌案都没有,如今被摄政王重新启用,内侍省赶忙布置了一张黄花梨平头书案,以供摄政王批阅文书。
    也不知是内侍省忽略了同为辅政的皇太后,还是得摄政王授意,总之,书房内只有一张书案。
    对面暖阁的矮塌上倒是有一张小桌,不过一般是供皇上休憩时喝茶所用。
    石中钰走进殿内,目不斜视地领着昱阳帝走进暖阁,爬上矮塌,随即命星蝉拿出早已备好的《千字文》放在桌上。
    “母后...这本《千字文》,朕已能倒背如流了。”朱昱得意道。
    “哦,《论语》和《孟子》呢?”
    “也都学过了,母后,朕见三哥都已在读《资治通鉴》和《帝范》”
    石中钰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心念:所以三皇子菜被凤殊影送去扫皇陵。
    “皇上未时还要去御书房听课,这会子就歇上片刻,星蝉,把《南朝游记》拿来给皇上看看。”
    朱昱大眼一亮,这等闲书都是先生不让碰的,以前四哥偷偷翻看时还被先生训斥了几句,当下好奇地接过,兴致冲冲地翻阅起来。
    石中钰则是让星蝉在桌上摆上几盘蜜饯,一面看起宫外流行的话本一面捻起盘中的蜜饯往嘴里塞。
    皇上和太后窝在矮塌上,迎着窗棂间隙泻下的温暖日光,悠哉悠哉地沉浸在手中的闲书中,与闲适安宁的二人相比,三丈开外的书房内,几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大臣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今日早朝的内容。
    大臣们偶尔瞥向矮塌上不务正业的二位主子,内心感叹南朝亡矣,随即对桌案后的摄政王献出良策,争先恐后表达自己肝脑涂的决心。
    石中钰扭了扭发酸的脖子,见到昱阳帝还抱着那本游记精精有味地读着,不禁莞尔一笑。
    “星蝉,去小厨房把午膳取来。”
    国丧期间,御膳房中都不见了活物,就连炒菜的猪油都改成了菜籽油,无论炒什么菜都挂着一股青草的苦涩味。
    上一世,石中钰本就在石家备受冷落,再加上入宫后突逢变故,她被凤殊影架在太后之位上,整日提心吊胆,以泪洗面,自然不在乎这一个月的斋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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