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天下最好的夫君。
    “福娘,是我该谢谢你才对。”张柏轻声道。
    他有太多话想对她说,可又觉得,言语过于苍白,不能将他的心思全部表述。
    两人依偎在一起,无人说话,却又好似已说完了千言万语。
    第二天,张柏就回府学了,再三叮嘱福娘,若是遇上了棘手的事,及时告诉他。
    福娘笑着答应下来,也让他好好读书,离乡试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切不可分心。
    妙味斋的生意渐渐稳定了下来,自然是不可能像第一天那样火爆,但还是吸引了一批固定的客人,每日都能有几两银子的进项。
    福娘也知道,这条街上点心铺太多,要想闯出一片天来,必须得有自己的特点,她的店里,从布局摆设上来说,已是和其他点心铺有了区别,但这还远远不够。
    只要是做吃的,最讲究的还是食物本身,色香味俱全,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
    另外,卖的时日久了,福娘也发现了,普通百姓并不太在意点心的外貌,在乎的是分量多不多,而稍微富足一些的,就更喜欢外表精致的点心,越是好看,就越受欢迎。
    于是福娘让芸娘子做了几种四四方方、块头很大的素面糕点,专门供那些做工的或是家里拮据的人们选择,价钱也很便宜。
    而那些富人,福娘也想了个法子。
    她以四时花令为名,打算在不同的季节,都推出一种主打的特色点心。
    比如现在正是春日,福娘翻看了母亲留下的食谱,最后定下了一种名为“答春风”的点心。
    “桃花不语,自答春风。”,春日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街上的小娘子和夫人们衣服上、帕子上都带着桃花纹样,福娘便想,若是能在糕点里品尝春日温煦,应当是很吸引人的。
    这“答春风”其实做法不难,用的是含苞欲放的桃花,需挑那种颜色浓艳的,然后将花瓣摘下洗净,捣出花汁,这其中还得注意,花瓣得先用沸水烫过,这样花汁才不会变色。
    然后取糯米粉和木薯粉混合揉面,这两种面粉做出来的点心软糯却又不黏糊,中间的夹心,用的是红豆,蒸半个时辰就可以出锅了。
    最后由李叔用小刀将糕点雕刻成桃花模样,小巧精致的点心,色泽粉嫩,花瓣栩栩如生,一口一个,满嘴生香。
    福娘做出来的第一批“答春风”,并没有卖给别人,而是拿精致的小匣子装了,送去了秦府。
    这日秦夫人正在花厅宴客,听人说是“妙味斋”的掌柜送东西来了,立马来了兴趣,笑道:“拿上来我看看。”
    她接过匣子,向旁边交好的夫人们解释道:“这是我家仁儿的朋友开的铺子,听说手艺很是了得。”
    秦夫人的嘴是夫人圈里出了名的挑剔,少有她称赞的东西,她这样说,几位夫人也来了兴致,纷纷把头凑了过来。
    秦夫人小心地将匣子打开,只见里面躺着几朵足以乱真的桃花样式的点心,粉嫩得刚从枝头摘下,一位夫人惊讶道:“这是如何办到的?也太像了吧!”
    丫鬟拿了一只镶了金边的小盘子,用玉著取出一枚点心放在盘中供众人观赏,秦夫人轻轻碰了碰“花瓣”,竟然没有碎成渣,也不知是怎样做成的。小小一朵摆在盘中,玲珑可爱。
    众人正惊叹时,一只蝴蝶翩翩飞来,绕了几个圈,缓缓停在盘中的点心上。
    竟然把蝴蝶都给骗住了!
    “味道如何?”秦夫人轻轻夹起一枚送入口中,其余几人紧张地盯着她,好奇不已。
    入口即化,唇齿留香,秦夫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糕点的味道,不能单单以好吃来概括。她能从中品出桃花的香气和独属于糕点的甜蜜,但这份甜蜜恰到好处,快要吃完时,又有一股红豆的清甜,顺着喉咙滑到心口,整个人都被暖意包裹着。
    匣子里还附有一张红笺,上面有漂亮的簪花小楷写了三个字——答春风。
    想来应该是这点心的名字了。
    秦夫人念了两遍,觉得这名字起的实在是妙极了,又想起那掌柜的与仁儿二哥的往事,不由感叹,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子,他竟愿意退婚,真是没有福气。
    她又请诸位夫人品尝了“答春风”,吃过的人无一不露出惊讶的表情,连连称赞,追问她是哪家点心铺子做的。
    秦夫人自然也乐意给福娘介绍些客人,这些富家夫人回去后立马差人去找这“妙味斋”在何处,不出半月,“答春风”在夫人小姐圈里就火爆起来。
    这样精致的点心,无论是用来宴客、送人,还是留着自己吃,都是极好的。
    福娘靠着“答春风”大赚了一笔,妙味斋是每天热闹极了,旁边的点心铺子确是门可罗雀,冷清的可怜,不知有多少掌柜的在背后吐口水说闲话,不过福娘并不担心,店里有李叔这个强壮汉子,谁敢来找麻烦?
    这日,福娘正在前面站着算账,不时有人选了糕点来结账,忙的她根本停不下来,嗓子眼都冒烟了。
    “掌柜的,今天的答春风,全给我包了!”忽然,一道尖利的女声响起。
    福娘深知物以稀为贵,所以定下了规矩,答春风只接受前一日来预定,只做三十份,多了要往后排,她以为这是哪个新来的客人不懂,正想抬头解释,却瞧见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那珠围翠绕的贵妇人也认出了她,惊声道:“怎么是你这个小贱人?”
    店里其他人皆转头看了过来,福娘皱眉,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王若兰。
    “这位夫人,还请您好好说话,不然就请出去。”福娘也不想搭理她,真是冤家路窄,这王若兰怎么嫁了人,还是如此泼辣,亏她还读了那么多年的书。
    王若兰瞪了她一眼,阴阳怪气道:“呦,这家店是你开的?”
    她可不信,这个乡野村姑还有这等本事。指不定是日子过不下去,在别人店里干活吧?
    福娘冷冷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真是死鸭子嘴硬啊,原来她也知道在店里干活丢脸呢,王若兰用染了鲜红蔻丹的手捂嘴偷笑,扬起下巴道:“我管你是不是,赶快点,今儿本夫人要把你们店里所以答春风都买了!”
    她的声音太大,不知道以为她和掌柜的吵起来了,偏偏她又带着一群丫鬟乌泱泱站在柜子前面,后面结账的客人一直干等着,见情况不妙,都放下东西小心翼翼跑了,生怕惹上麻烦。
    杨氏和张得贵茫然不解,忙过来看看,杨氏询问道:“福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客人都跑了?”
    看见了王若兰,她也想起来了,这人不就是头回跟媳妇吵架那个吗?怎么跑到媳妇店里来了?
    福娘重重一拍算盘,皱眉道:“这位夫人,答春风不现卖,你不知道吗?”
    倒是听说过,可王若兰根本不在意,从丫鬟手里拿过一个钱袋扔在柜子上,勾起唇角,“你数数?我这儿的银子,能把整间店都买下来,别磨蹭了,快些给本夫人装好,我还急着用呢!”
    那钱袋故意没系紧,被她一摔,两个金锞子从里面滚了出来,
    福娘眉目一凛,知道这人是故意来找麻烦了,寒声道:“真是不好意思,本店小本生意,受不起,李叔——送客!”
    “来了,掌柜的!”李叔撩起帘子,从后面迅速跑了出来。
    王若兰气得发抖,恨声道:“小贱人,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钱是看得起你!”
    李叔一看就知道这是上门找茬来了,一个箭步冲上来,小山一样的身体把福娘和张得贵夫妻俩挡在后面,冷漠道:“这位夫人,您这边请——”
    王若兰身后的丫鬟立马站了出来,“你是个什么人?也敢对我们夫人大呼小叫!小心我们家老爷让您吃不了兜着走!”
    王若兰有些心虚,拉了拉丫鬟的袖子,她夫君最是好面子,要是她敢在外面惹事,回家就得被骂,还是不要打着他的名号最好。
    李叔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立马还嘴道:“那你又是个什么人?我老李好歹是靠老子的双手挣钱,你呢?靠给主子下跪还是捶背?”
    丫鬟被气得脸色涨红,又羞又怒。好歹她也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王若兰有些害怕这个魁梧的汉子,咬牙道:“小贱人,你给我等着!看我下回不收拾你!”
    说完就要走,那丫鬟跺脚道:“夫人,难道就这样算了?”
    王若兰斜飞她一眼,给了她一个巴掌,“不然呢?没用的东西!谁准你在外面胡说八道的!”
    丫鬟惊呆了,脸上迅速红肿起来,再不敢跳脚,规规矩矩跟在后面。
    此时,后厨刚做完一笼糕点的芸娘子听见动静也跑了出来,见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倒是李叔叉着腰站在门口,掌柜的一家脸色都不大好看。
    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跑去外面,王若兰还没走,刚才争执时,有个丫鬟跑去府里叫了些家丁过来,王若兰正在骂这些人来的太迟,让她丢了脸。
    芸娘子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于大壮!怎么会是他!
    芸娘子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埋着头不想被于大壮看见,李叔只感觉这兔子一样的女人快整个躲在他身后了,有些疑惑,偏头问道:“你怎么了?”
    她不说话,只是更往后躲了躲。
    越是不想发生的事就越是会发生,王若兰上了轿,一行人都走了几步路了,于大壮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转头看了过来。
    他好似看见了那个被他休掉的蠢妇人?
    虽然她躲在后面,可好歹是同床共枕了几年的夫妻,于大壮还是能认得出来。
    她不是在给别人洗衣服吗?怎么会出现在这个点心铺?
    撩起轿帘正看风景的王若兰,瞧见身旁的小厮频频回头,看了心烦,忍不住问道:“你看什么呢?”
    于大壮忙低头哈腰道:“奴才刚才好像看见了前妻,有些纳闷她怎么在点心铺干活去了。”
    王若兰翻了个白眼,放下了轿帘,她以为是什么有趣的事呢?就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拿出来说,真是!
    眼珠子一转,她忽然有了主意,勾了勾唇,重新掀开帘子,“于大壮,你过来。”
    于大壮立马附耳上来。
    王若兰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于大壮也笑了,眼神中满是算计。
    *
    张家,刚回来的张柏就被杨氏拉到一旁,小声嘱咐道:“你媳妇前几天受了气,一会儿好好安慰安慰她,听到没?”
    张柏一头雾水,晚上吃饭时,便时不时去看福娘,却见她和往常一样,笑脸盈盈的,不像是受了气的样子?
    福娘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拿帕子擦了好几下,也没感觉到有不对。
    晚上,她坐在妆台前拆卸钗环,一支蝴蝶发钗缠在了头发上,她正跟它纠缠着,张柏便推门进来了,悄悄站在她身后,伸手轻轻地解开了蝴蝶翅膀上缠着的头发,将发钗取了下来。
    他弯腰,从镜中打量她的神色,轻声问道:“今天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多大事,夫君,你不用担心。”福娘没放在心上,随意道。
    男人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长睫低垂,面上流露出几分低落和委屈。
    完了,这是生气了。福娘暗道不好,忙转身环住他劲瘦的腰身,埋在他怀里,仰头问道:“你生气了吗?夫君?”
    张柏久久没有动作,似乎是真的有些难过,半晌才抬起手,搁在她肩上。
    这是张柏第一回 在她面前如此失落,福娘心里也有些难受,知道不该敷衍他,正想着说什么哄他呢,就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张柏将她轻轻放到床边坐下,自己半跪在她脚下,握着她的手,委屈巴巴道:“福娘,我没有生气,我是在想,是不是我做的还不够,所以你不相信我,才不愿意告诉我。”
    好看的桃花眼里失去了光彩,他抿着唇,似乎真是在自责。
    福娘一颗心像是被人狠狠揉搓过一回,酸涩的难受,用手轻轻梳着他的乌发,柔声道:“不是的,夫君,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是我的错。”
    在孙家时,她习惯了把不开心的事藏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因为那时她要稳住整个家,有些事情,即便说给爹听,他也只会比她更难过,没有什么作用,反而她自己哭过一回,就会忘记了。
    一直以来,夫君都告诉她,他是可以被依赖的,他没有哪里做的不好,相反,是做的太好了。
    是她,总是不习惯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给别人看,哪怕是亲近的人。
    “福娘,我不是怪你,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我只是希望,下次你觉得难过,大可以在我面前哭出来。”张柏抓着她的手,坚定道:“我是可以信任的,对吗?”
    怎么可能不委屈呢?当众的难堪和辱骂,是个人也会觉得难过,福娘习惯了自己隐藏情绪,今日被张柏戳穿了伪装,过去许多年里心里埋藏的苦涩全数倾泻而出,眼一眨,一颗豆大的泪珠就滚了下来。
    她哽咽着点头,张柏坐上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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