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娘的顾虑,其实这个主意确实有些冒险,搬到省城里,一家人该怎么过活,还要再好好想想。
    但他想,与其等着山穷水尽,倒不如去搏一把,他们有手有脚的,难道一文钱也挣不到?
    福娘点点头,又道:“开了春再搬也不迟,如果能找个院子大点的宅子,娘还能喂几只小鸡仔,上回还跟我抱怨家里窄了没地方喂呢。”
    她笑声清脆,张柏也放松地跟着她笑了,从前在乡下时,娘养了十几只鸡鸭,当时要搬到县里只能全部卖了,可把她心疼坏了。
    福娘好像也挺喜欢这些小动物的,以前书院外边有许多野猫野狗,她常常端了吃食去喂它们。
    等以后安稳下来,也给她找只狗喂着?猫儿性子野,怕把她挠伤了,喂只狗还能看家。
    吹灯入睡前,张柏把福娘搂在怀里,轻声问:“你喜欢黄狗还是黑狗?”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福娘一头雾水,不懂刚才不还在说明天早上帮她做糕点吗?怎么又扯到狗身上来了?
    第二天一早,张柏先福娘起来,冬天冷,怕被子里钻了冷风,他小心翼翼起来,给她掖好被子,才到灶屋里去烧热水。
    杨氏正在做早饭,见他起的这么早,疑惑道:“怎么不多睡会儿?不还早吗?”
    张柏笑道:“从前不也这个点起来读书?我给福娘烧点热水烫烫手脚,她好像要生冻疮了。”
    昨晚福娘说手指有些痒,他仔细看了看,还有些红肿,许是因为今年冬日太冷,要生冻疮了。
    杨氏立马紧张道:“唉,这傻姑娘也不跟我说!”
    她让张柏拿生姜和萝卜煮水,说这个土方子更有用。
    等福娘起来,张柏便端了水进屋,握着她的手泡进热水中,温暖从手指蔓延到心头,福娘轻轻笑了。
    等吃过早饭,张柏又想帮着福娘做糕点,但他捏的面团实在太难看,福娘无奈,让他回屋读书去,他只好委屈不舍地走了。
    杨氏在一旁看得心里直嫌弃,哪怕是小时候,大儿子也没这样黏人过,这成了个亲,还返老还童了不成?
    *
    几场大雪之后,新的一年也将要来临。
    杨氏和福娘早早上街买好了年货,这可能是在长兴县过的最后一个年,因此张家打算过得热闹一些,年货比去年多买了许多。
    依旧由张柏写了春联和福字,把门上旧的换下,贴上新的。
    福娘做了枣泥酥,张青和张玉兄弟俩一边啃着一边在院子里疯跑。下了一夜的雪,张柏带着两个弟弟在院子里堆雪人,福娘怕冷,张柏不让她碰冷的东西,她便坐在屋里开着窗看着他们玩儿。
    雪地中张柏正耐心地和张青说话,从她这里看去,身姿颀长的少年穿着簇新的石青长袍,比起去年,更多了一份沉稳,温润尔雅,如一块埋在深山的玉石。
    记得去岁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与他并肩站在树下,那时她心里十分抗拒这门婚事,连带对着他也没什么好脸,可少年面容坚定,目光炽热,皱眉问她:“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们不合适呢?”
    现在想想,那时她面上虽还强硬,其实心里已经被他暖化了吧。
    “福娘,你瞧。”正回忆着往事,忽然被张柏唤醒,福娘抬头一看,只见张柏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雪人,笑盈盈地看着她。
    “你看,这是单独给你做的,你别碰,别冻着手了。”张柏细心嘱咐道。
    他手伸的近了些好让她看清,这个袖珍雪人只有几寸高,却做的十分玲珑可爱,细细的枯树枝做成的小手张的大大的,咧着红萝卜小嘴,头上还簪了朵红梅。
    福娘甜甜地笑了,唇边深深两个梨涡,张柏见她高兴,桃花眼中也染上了笑意,趁着没人瞧见,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二人目光撞在一起,皆是柔情似水。
    除夕这日,杨氏和福娘一大早便起来做饭,鸡鸭鱼肉是必不可少的,往年杨氏俭省,过年也不舍得多弄些菜,但今年可是福娘嫁进来的第一个新年,再不能如以前一般抠搜了。
    杨氏笑着道:“这一年过得比一年快,明年呐,我老婆子也能抱孙子啰!”
    说罢意味深长地看着福娘,见她俏脸慢慢红透了,害羞地躲到一边去了。
    杨氏自顾自傻乐,她算了算,如果大郎争气,过年能让媳妇怀上,那么明年九月家里就能添个大胖娃娃,想想都觉得高兴!
    福娘却没好意思告诉她,这几天晚上同房之后,张柏都故意采取了措施避孕。她原也不理解,张柏却说,如果这时候怀了,明年事多,怕她操劳之下影响了身子,倒不如等他考完乡试再要孩子,那时她也可以慢慢养胎。
    还没怀上,他就已经十分担心,“我听闻妇人怀胎异常辛苦,产子时更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凶险万分。反正我也不急,你也不要太在意。”
    如今这世上,女子嫁了人,好像就必须承担起料理家事和生孩子的责任,多得是生不出孩子被休弃的妇人。福娘知道婆婆一直盼着自己有个孩子,心里也有些紧张,然而没有想到,张柏并不在乎。
    他更关心的是她会不会出事。
    福娘一颗心像是泡在蜜罐里,她从前就想过,成亲后,他会是很好的夫君,然而他比她想象中还要好十倍百倍。
    不过面对婆婆期盼的目光,福娘还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她。
    等搬去省城以后再说吧。
    最后婆媳俩做了一大桌子菜,张得贵已经能够拄着拐走路了,今天这个好日子,自然是要下地坐在桌子上的。杨氏把外面疯跑的两个小子叫回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面上都带着喜庆的笑。
    张柏在门外放了两挂炮仗,张青听着噼里啪啦的响声跳着脚拍手欢呼,被杨氏揪着耳朵按在凳子上。
    张柏拿出去年从孙家带回来的梅子酒给家里四个大人倒上,这酒在炉子上已经温过了,酒香混着果香,喝了也不醉人。
    “明日新年,以这杯酒,祝咱们全家福寿安康、万事如意!”张柏举起酒杯笑道。
    张得贵和杨氏与小夫妻碰了杯,心里也是诸多感慨,虽然不知道明年还会发生什么,但眼下家人团聚,就是最好的时刻。
    “也祝我儿明年高中!”张得贵笑道。他并没有其他贪心的愿望了,只盼着张柏十年寒窗苦读能有所成。
    他们老张家,从来没出过一个读书人,大郎刚出生时,村里头那算命先生就说他是贵人之相,日后定会平步青云。张得贵半辈子都被人说是睁眼瞎的庄稼汉,他就是想让别人看看,庄稼汉又怎么了?一样可以供个读书人出来!
    热热闹闹地吃完了饭,一家人收拾了碗筷,把桌子挪开,张柏将灶屋里的小炉子搬进来,大家围坐着烤火守岁。
    张青和张玉缠着福娘给他们烤红薯,杨氏作势要打,却被福娘拦了下来,“娘,过年嘛,就依着弟弟们好了。”
    她找了几个个头匀称的红薯和板栗埋在炭火下,两个小孩虽然已经很困了,但还是忍住不睡,隔一会儿就去看看烤好了没。
    过了小半个时辰,福娘拿小钳子把红薯和板栗夹在竹筐里,张青伸手要拿,被烫了一下,委屈地扁了扁嘴。
    张柏被逗笑了,把他抱在怀里哄着,等凉了些再帮他们剥开。
    “来,娘子也吃。”他把一个剥得十分干净的红薯塞在福娘手中,福娘小心咬了一口,软糯香甜,幸福得眯起了眼。
    张柏也笑了。屋外飞雪连天,偶尔能听见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咔嚓”声,屋子里,一家人说说笑笑,就着新茶与点心,等待着新一年的到来。
    第31章 看新屋   一家人一条心。
    “你们要搬去省城?”孙进惊讶不已。
    初二, 女儿女婿来孙家拜年,结果刚坐下,茶没喝两口, 就给了他一个惊吓。
    张柏给他解释了原因, 孙进皱眉沉思了一会儿,点头道:“你说的对,你一人在外, 全家老小都照顾不了, 这样也好,只是你们要想好了, 这搬走容易, 立足却难,养家不是嘴上说说就行了的事啊。”
    张柏一脸正色答应下来, 福娘和父亲说了自己的打算,孙进一拍脑门,欢喜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若是银子不够就来找爹!”
    孙进瞥一眼张柏, 见他目光温柔地看着福娘,脸上并没有反对之色,放下心来。
    他知道福娘不是寻常的娇弱女儿家, 她胸中自有沟壑,从前没嫁人时, 是他和小昭困住了她,如今倒好,既然张柏也支持,她可以大胆地去做自己的事了!
    小昭自福娘回来后就一直缠着她,这会儿正撒娇让福娘喂他吃橘子, 孙进嫌弃道:“都多大了?还要你阿姐喂你,你姐夫看了都要笑话你!”
    “才不会呢!姐夫也很喜欢小昭的!”小昭瞪他一眼,又哒哒跑过来挽住张柏的手臂,仰头道:“是不是,姐夫?”
    父子俩斗法,偏要张柏来做个中间人,张柏无奈一笑,捏捏他肉嘟嘟的脸,“是啊,小昭最乖了,走,姐夫带你出去抽陀螺!”
    小昭欢呼一声,拉着他跑出去了。
    孙进扶额直叹气,他不知道这个小儿子随了谁,他和阿瑶都是安静的性子,福娘也是,怎么小昭就这么跳脱呢?
    说来惭愧,小昭在松南书院读了两三年了,他这个老父亲还常常给他开小灶,也不知道是不是揠苗助长了,上回岁考,小昭竟然是最后一名……
    这孩子不爱读书却爱耍枪弄棒,跟邻居小孩打架就没有不赢的,孙家祖上三代没出过武夫,真是奇了怪了。
    爹和弟弟不对付的场景福娘已经习惯了,她劝了几句,孙进叹口气也就罢了,父女俩说着闲话,忽然想到了什么,孙进一拍大腿,“你说你想开个点心铺子?我记得你娘以前有一本食谱,不知道有没有用,我找出来给你看看!”
    福娘倒是不记得了,孙进说风就是雨,立马起身去书房里找去了,两刻钟后,拎着一本古朴的书进来,笑道:“你娘的东西我都保存的好好的,你看,一页都没掉,就是受了点潮。”
    接过来一翻,才发现这书比看上去还要年代久远,其上有些字迹已经看不太清,也不知是娘从哪里来的。
    在福娘记忆里,母亲是个极其温柔雅致的妇人,喜欢在院子里栽种各种各样的花木,还会制香,从来不去与外面的妇人嚼舌根,但又能和周围邻居都相处的很好。
    爹常说她蕙质兰心,可比起母亲,她还差的远呢。
    孙进看着亡妻旧物,也陷入了回忆中,过往那些夫妻恩爱的画面仿佛还在昨天,然而屈指一算,阿瑶离开已经十年了……
    屋里的气氛似乎也凝滞了,福娘低头仔细翻看这本食谱,才发现前面记载的都是些家常小菜,后面有整整半本都记的是各种各样的点心,许多都是她不曾听说过的。
    福娘心中欣喜万分。不一会儿,张柏和小昭擦着汗进来了,一家人用了午饭,夫妻俩便向孙进道别了。
    “待去了那边,定下来之后写信告诉爹一声啊,有什么事也别瞒着!”孙进把女儿女婿一路送上小桥,依依不舍地叮嘱。
    两人点点头,劝他不要再送,携手离开。福娘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爹和小昭还站在原地,冲她挥手,一瞬间,心里涌起了酸涩。
    好像越长大,离家也就越来越远了。
    张柏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道:“不用担心,咱们只是去省城,以后得空了,常回来看看爹和弟弟就好。”
    福娘回他一个笑容,待回去后,给他看了那本古书,张柏仔细翻了翻,笑道:“我看这书里许多菜式都独具特色,没想到岳母还给你留了这么个宝贝。”
    “只是有些地方字迹模糊了,我晚上帮你看看,能不能修好。”张柏微微皱眉道。
    福娘笑着点头,依偎进他怀中。
    *
    年前给秦启仁写的信,年后就有了消息。
    秦启仁说,他托人打听了,倒是有一处合适的一进宅子,只是那宅子从前是用来当作仓库的,堆放过许多杂物,有些脏乱,因此屋主可以降低价钱租出去。
    杨氏满不在意道:“脏就脏些,咱们去了好好打扫一番就是。”
    一个月只要二两银的宅子,还是在省城,多难得啊!
    张柏想了想道:“这样,先不急,等我先去看看,若是合适再回来告诉你们。”
    第二天,他和福娘就坐上牛车去了省城,在府学门口与秦启仁碰了头。
    过了一个年,秦启仁又长胖了一圈,腰带都快给撑断了,他远远就冲张柏招手,又看他身边站着个美貌女子,知道这就是张柏的妻子了。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张柏娶的就是他二哥的前未婚妻,可把他吓了一跳,也想明白了,为什么那次他胡言乱语时张柏会揍他,说别人心上人坏话能不揍吗?张柏还算稳重了,只打了一拳。
    那日张柏成亲时,他没看见这位孙姑娘的样貌,今日一见,差点连眼珠子都挪不开,要说美人他也见得多了,可她的美,更多不是来自于长相,而是那份独特的如幽兰般的气质。
    张柏皱眉盯着秦启仁,轻咳一声将他唤醒,秦启仁脸涨的通红,支吾着喊了声“弟妹。”
    “秦大哥好。”福娘冲他一笑,秦启仁这回识趣了,再不敢盯着她看,只摆手道:“走吧,我带你们去看看宅子,离这儿不远。”
    确实不远,走路也只需要一刻钟,只是位置有些偏僻,在一个小胡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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