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他。
    上一回与他见面,还是在她的及笄礼上。
    满脸通红的少年捧着木匣,眼里是亮晶晶的期待,“福娘妹妹,今日你及笄,这个……送给你。”
    木匣里是一对桃花钗,嵌着精致的宝石。
    “愿妹妹,身康健,多喜乐。”
    三年未见,秦二郎已经从一个小少年长成了高大的男子,穿着一身蓝色锦缎袍子,手指上戴了金镶玉扳指,富贵逼人。
    他怎么会在这儿?
    福娘心中情绪复杂,轻轻点头,算是和他打过招呼。
    是了,她忘记了,王家做的是丝绸生意,而秦家有着湖州最大的布庄,两家有生意上的来往也是正常。
    秦兆兴感受到福娘的疏离,心中一阵刺痛。
    她总是这样,待他不冷不热,明明他们是从小就定了亲的,十几年来见过的面却一只手都能数清。
    无论他怎么讨好,福娘都不曾真心待他,连她的笑,都是淡淡的,隔着千山万水。
    秦兆兴很想和福娘好好说话,但一开口,却是带了怒气的嘲讽,“福娘,今天来的都是大家小姐,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话一出口,他就察觉不妥。
    果然,福娘皱起了眉,抬头冷冷地看着他。
    秦兆兴心虚地移开眼,内心却有种隐秘的欢喜。福娘较三年前长得更好看了,水光潋滟的双眸一看过来,让他萌生了想要狠狠欺负她的念头。
    “秦二公子,若是没有其他事,小女子告辞了。”福娘连看他一眼都觉得难受,转身走了。
    “福娘,等等——”秦兆兴追了几步,被福娘冷冷斥退。
    “秦二公子,直呼小娘子的名讳,是否有所不妥?”
    秦兆兴顿住脚步,有些无措。
    福娘婀娜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他的目光里。
    她真是变了,从前的福娘乖巧柔顺,哪里像这样伶牙俐齿。
    不过,如今会挠人的福娘,更有意思了呢。秦兆兴舔了舔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
    湖州府学,训导刚张贴完本回月考的榜单,学子们便纷纷挤上去察看自己的名次。
    “怎么又是十二名?不上不下的!”有学子懊恼道。
    旁边那人垂头丧气道:“你好歹还是正着数,知足吧!我两回都倒着数了!”
    府学里都是各县一等、二等的秀才,但不代表这些人就都能稳中举人了,秀才一年取一次,好苗子那是层出不穷。
    要是第二年还倒着数,极有可能会被训导劝回家。
    秦启仁叼着根狗尾巴草靠在树上,等人给他报信,那人不久后挤出来,气喘吁吁跑来,远远就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秦兄,秦兄!你这回是这个!”
    秦启仁先是惊讶了一回,又很快得意起来。府学几十个秀才,他都能考第一,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秦启仁!就是文曲星在世!
    “行了,行了,别大声嚷嚷,我考第一那不是正常。”秦启仁高高仰起头。
    曹林脸色变了,小心翼翼道:“秦兄,你是第一,不过啊,是倒着数的。”
    “去你的!”秦启仁飞起就是一脚,曹林忙捂着屁股,不住给他道歉。
    看榜的人群里忽然又传来了一阵喧哗,有人惊声道:“怎么又是他第一?”
    “不是吧?太神了这人,他一进来,回回都拿第一。”
    ……
    秦启仁瞪圆了眼,身旁曹林揉着屁股叹气,“唉,这张柏真是不给我们活路啊……”
    要不说上天不公平呢。
    张柏这人,除了出身不好,才学和性子都是顶顶好,最可气的是,他连脸都比别人好看。
    虽说读书人凭的是真本事,可殿试时还看脸选探花郎呢,同样是秀才,秦启仁出去就像个杀猪的,没有张柏那份温润如玉的气质。
    秦启仁嫉妒得直冒酸水,转头就去缠着张柏给他开小灶。
    两人不打不相识,秦启仁是个不知脸为何物的,一来二去的,他和张柏已然成了朋友。
    秦启仁问张柏是否有什么读书的窍门,怎么大家一样听课,张柏就甩他十万八千里?
    张柏不慌不忙地抄着书,头也不抬,“要说窍门,还真有一个。”
    秦启仁眼睛一亮。
    “这样,明日卯时,你来静室找我,我再告诉你。”张柏浅浅一笑。
    秦启仁答应下来,等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赶去静室。
    还未到学子们起床的点,府学里静悄悄的。
    秦启仁呵欠连天地进了静室,发现只有张柏一人点着灯在看书,不知已经看了多久了。
    张柏遥遥朝他看来,似笑非笑的模样。
    好嘛,秦启仁知道他的窍门是啥了,又聪明,还比所有人都勤奋,他不考第一谁考第一?
    秦启仁真是对张柏这种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转眼又到了快放旬假的日子,张柏想提前回县里,便找训导求了一天假。
    若是其他人来,训导未必肯放,但张柏就不同了,他这人哪怕回家也不会懈怠,训导并不担心。
    赵训导带了十几届学生,其中不乏有天资聪颖的,但像张柏这样行事端方谦逊的并不多。许多人年纪轻轻便成了一等秀才,傲气收都收不住。
    何况张柏旬考月考次次位居榜首,换做他人,尾巴早翘到天上去了。
    不过自上回重阳假期回来,张柏好像有些浮躁了。
    倒不是说不用心,他还是如平常一样刻苦,但是吧,他总一个人偷偷地笑。
    看书也笑,写字也笑,连有回走路都在笑。
    就连现在,站在他面前,张柏看着脚下的落叶都在微笑。
    赵训导忍了忍,还是好奇问道:“张柏,你家中可是有喜事?”
    张柏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似乎不明白怎么被人看出来了,窘迫道:“没有,学生家中是有些事,不过还算不上喜事。”
    八字还没一撇呢,他不敢胡说。
    瞧你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还说没喜事?赵训导心想这年轻人就是不懂伪装,面嫩!
    张柏匆匆离开府学,一点没耽搁往家中赶。
    孙家小院里,孙进和一双儿女正坐在桂花树下赏月,福娘拿了把蝶戏牡丹的团扇,轻轻地为小昭扇着风。
    孙进叹气道:“你舅母又送信来了,说是让你再去苏州看看,最近有许多外地来的商人,个个家里都殷实。”
    福娘沉默了一会儿,也没说答应不答应,只笑道:“劳得舅母总为女儿担心。”
    孙进家里亲戚都没怎么往来了,这么多年,只亡妻林氏的娘家还保持着联系,年节时多有走动,林氏还在时,常带着福娘回苏州探亲,待林氏走了,她的哥哥也没忘了她留下的这双儿女,常常写信送礼。
    福娘的舅母是苏州最大的粮商的女儿,性情温和善良,林氏刚走的那几个月,孙进伤心不理事,她从苏州赶来长兴县,帮着福娘打理家事。
    自福娘退亲后,舅母担心她没个归宿,一直在给她物色好人家。
    商人重利轻别离,且又在外地,不是万不得已,舅母也不会考虑他们。
    福娘虽没拒绝,可孙进知道她心里不太乐意。他能看出来,福娘有自己独一份的傲气,这份傲气,既让她比寻常小娘子坚强,但也让她比常人更难说到好的亲事。
    他原本觉得秦家那小子性子憨厚老实,福娘进门后能把他抓得紧紧的,两人也算般配,谁知那人竟是装出来的老实,背地里做些肮脏事。
    “福娘啊,爹问你,你心里到底中意哪样的?”孙进愁得胡子都白了。
    福娘红了脸,低头不语。
    她中意哪样的呢?她想,那人不一定要貌比潘安、富可敌国,但一定要是个品性端正之人。
    她想嫁一个,如光风霁月般的男子。
    第8章 蒸雪梨   他其实,喜欢到快要发疯了呢。……
    秋意正浓,一大早起来颇有些寒冷,福娘梳洗完推开窗,便瞧见外头草木上凝了一层薄薄的霜,一只喜鹊站在枯枝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喜鹊登枝,难得的好兆头,福娘一大早便有些高兴,去抓了一把小米,撒在树下给这只不怕冷的小喜鹊吃。
    做好了早饭,孙进也起来了,今日书院放假,孙进打算在家里好好管教一下懒惰的幼子,一大早就把小昭从床上拖起来。
    小昭在床上耍赖不肯穿衣服,拿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父子两个在屋里斗法,好不容易,孙进把小昭抱到了饭桌前。
    福娘摆好了碗筷,摸摸小昭圆乎乎的脑袋,对孙进说:“小昭最近有些上火咳嗽,女儿待会儿去街上买几只梨,蒸雪梨治咳嗽最好了。”
    孙进点点头,从荷包里掏了一吊钱给她,买几只梨子哪需要这么多,福娘诧异地看着他。
    孙进柔声说:“剩下的钱你拿去攒着,买些你们女儿家喜欢的胭脂水粉,我也不懂这些,你喜欢什么就买,钱不够再来找爹要。”
    林氏走得早,对这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孙进总觉得亏欠,她又从未开口向他要过什么,让他更加心疼。
    福娘眼眶一热,明白父亲的苦心,轻声答应了。
    吃过饭,福娘拿上篮子出门了,小昭巴巴地想跟着去,被孙进黑着脸拎进了书房。
    书房的大圈椅有些高,小昭坐着两条腿就在空中晃,摇头晃脑地读了半页书,便开始打起了瞌睡。
    孙进一巴掌把他拍醒,恨铁不成钢道:“就你这懒猴儿,还想考状元骑大马呢!”
    小昭抱怨道:“爹,我不想考状元了,好累啊……张师兄那么厉害还没大马骑,我还是算了吧。”
    这臭小子!孙进怒了,垮着脸说:“你要有你张师兄一半勤奋,你爹我天天做梦都得笑醒,个不成器的东西!”
    正教训着不知好歹的儿子,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说曹操曹操到,孙进一开门,门外就站着他的爱徒张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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