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巡抚到农家子,总得有个原因。
    “你可还记得南蛮之战战败后,我曾说过,我亏欠着一个人。”夜色如墨,阵阵寒风让顾琬琰的声音都染上了丝丝悲凉,“我的命便是他给的,这是我欠他的。”
    回忆闪回三年前,顾琬琰似乎还能看见那漫天火光箭雨里,那张和他酷似的脸,怒吼着让楚暮带着重伤的他离开。
    他说:“只有保住将军,大顺子民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他说:“他只是一个小兵,得将军提拔才能侍奉左右,为他战死,那是他的荣耀。”
    他还说:“如果可以,请帮他去看看他的亲人,告诉他娘,是他这个做儿子不孝,不能侍奉左右。”
    顾琬琰到现在还能想起,他迷迷糊糊中看见的身影。他明明怕的全身发抖,却还是穿着他的战袍,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帐篷。
    “所以,你便以顾三郎的身份,安居于此?”
    下过雪的地面,走上前咯吱咯吱地响,顾琬琰停下步,看着远处的那幢院子,摇了摇头。
    他原本到云阳府后,想的是将顾三郎的死讯告诉顾家二老的,可谁知刚巧碰上顾家老爹快不行了,而且还一直在念叨顾三郎。
    他原是想了却顾父的心愿,等顾父去了后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与顾家人说清楚的。却不想,那半个多月的相处中,他开始贪恋那种来自家人之间的温情与关怀。
    这是从小生活在军营中的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然后,他就像一个贼一样,掩饰这自己的身份,然后窃取原本该属于顾三郎的生活。
    冬日的靠山屯荒凉异常,寒风萧瑟一如南蛮之战后,薛长青第一次见顾琬琰时一般。
    十七八岁的翩翩少年,眼里再也没有曾经的温润,只有仇恨和杀戮,整个人跟陀螺似的,没日没夜的练兵教武。他以为他是恨先帝为除掉他,通敌卖国。结果楚暮告诉他,远不止如此。
    这是顾琬琰的心病,楚暮也不好明说,直说这是他亏欠了一个人。
    原来这其中,竟是这般的惨烈吗?
    生死面前,就连朝夕相处的兄弟都有可能反目成仇,顾三郎一个负责小皇叔起居的人,居然肯为了小皇叔去死吗?
    南蛮恨死了小皇叔,可想而知顾三郎会遭受何种折磨。
    “小皇叔,那……皇嫂她?”
    “她是我的。”她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是只属于他的,是他的命定之人。
    “那就好,那就好。”薛长青倏然松了一口气。若是小皇婶原本是顾三郎的媳妇儿,那小皇叔现在和她这般,可就真的枉为人了。
    许是话题过于沉重,两人到了书院后,也只是粗略地看了下书院的环境,认识了另外两位夫子,便再次返回了家。
    结果却碰巧遇上外出出诊回来的楚暮。
    “三哥!”楚暮远远便看见了顾三郎,咧着一排大白牙招手,走近了才发现顾三郎身边的人居然是薛长青。
    “小青青,你居然真的来了。”楚暮说着就要给薛长青一个熊抱,结果动作太大,人还没过去,身上背的药箱先过去了。
    薛长青一个不防,药箱正中肚子,撞得他后退了了几步。
    “我去。”薛长青捂着肚子,抬头瞪楚暮,“你这是搞谋杀吗!”
    薛长青觉得他肠子都被撞得黏在一起了。
    “哎呀,我这不是不小心吗?”楚暮哥俩好地上前圈住他的脖子,“不过我说,这一年多没见,你是越发的娇弱了啊!跟个小姑娘似的。”
    “你才是小姑娘,我是书生又不是武生,要那么好的体格干啥。”薛长青反驳,“况且,就你那大药箱,别说我了,就是小皇叔被你撞一下也得出点儿事吧!”
    “不过……”
    此时天已放晴,月光倾泻而下,倒是比方才亮堂了些。薛长青盯着楚暮瞧了一会儿,扯了扯嘴角,“一年不见,你好像圆润了不少啊!”
    他说着,还上手揪了揪楚暮圆嘟嘟的脸蛋。
    软软的,滑滑的,手感不错。
    “滚一边去。”楚暮打掉他的手,凶巴巴道:“我这叫富态,况且嫂子说了,夏养骨,冬养膘,我不吃圆润点,怎么度过这漫长的寒冬。
    这话是阿楠说给忍冬养画眉的话吧!
    顾三郎看着这段时间确实胖了不少的楚暮,扯了扯嘴角,也不拆穿他。
    许是心里藏着事,看着他们嬉闹,他径直回了家。
    乡村的冬日总是格外的宁静,顾三郎踩着雪,脑海里全是那战场上的血腥,杀戮,凄惨,荒凉,血流成河,浮尸遍野。
    眼前的黑,都抵不过心里的暗。
    他是天煞孤星,出生时便克死了母妃,父皇怕他,所以将他送去了军营,一晃就是十五载,直到他死,他才知道,自己原来竟是皇家之人。
    后来他长大了,也终于有了一番作为,可身为皇帝的皇兄见他羽翼渐丰,容不得他,在于南蛮的大战中通敌,想致他于死地。
    然后,一个只因长得和他相似,便被他提拔到近前侍候,与他相识不过一个月的人,为了救他,毅然顶着他的名号前去赴死,尸骨无存。
    他养精蓄锐,借着太子的势东山再起,大军倾轧南蛮,手刃仇人,逼宫上京,狗皇帝自刎。
    随即太子上位,封他为战王,他请命于云阳府,做了个小小巡抚。
    这桩桩件件,如今想来还犹如昨日。他只觉得压抑,连心口都是疼的。
    他自认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老天,却待他极为不公。
    父皇嫌弃,兄长憎恶,他似乎,真的如算命所言,是天煞孤星。
    浑浑噩噩地进了门,他迎面就撞上了正在院子里,借着月光和孩子们打雪仗的沈楠。
    “相公,你回来啦,快,快帮我,忍冬他欺负我。”
    女子一袭藕色长裙,赤色的斗篷嵌了白色兔绒,衬得她一张小脸越发娇媚。
    此时她一双桃花眼弯着,明眸善睐,澄澈如水,如一抹暖阳照进黑暗,在他心里荡起丝丝涟漪。
    “啊!”一个雪球飞来,她侧着身子一挡,然后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忍冬你个小坏蛋,相公,你快点啊,我要被这几个小崽子欺负死了。”
    女子说着,如同灵巧地猫儿似的躲到他身后,瞧着雪球砸到了他的胳膊,她伸出半颗脑袋,得意得看着方才砸人的顾丰收,“哈哈,丰收你居然敢砸你三叔,你死定了,相公,快帮我报仇。”
    青葱似的手指环着他的腰,顾三郎感受的背后的温度,忽然就笑了。
    他现在有阿楠了不是吗!
    或许过去的苦难,就只是为了让他遇见这样一个人……眼波流转,只为他,顾盼生辉。
    “好,我帮你报仇。”顾三郎摸了摸沈楠的脑袋,柔声道。
    等楚暮和薛长青到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一群小崽子被他小皇叔的雪球攻势弄得抱头鼠窜,嘴里嚷嚷着不玩了,还时不时地偷偷搓个雪球丢一下沈楠,而沈楠在一旁兴奋得脸都红了,小人得志地让小皇叔帮她报仇。
    他没看错吧,小皇叔一把年纪了,居然帮着皇嫂欺负小孩儿?
    薛长青揉了揉眼睛,确实如他所见。
    “这……”他艰难地开口。
    “你没看错,也没怀疑错,这就是我三哥,你的小皇叔。”楚暮无奈的说。
    谁能想到此时这个幼稚地不行的人,曾经是战场上人人畏惧的煞神呢?
    “三婶儿你耍赖。”
    “就是,你们两个大人欺负小孩子,羞羞。”
    几个小子嚷嚷着,一屁股做到雪地上喘着气。
    不行了,实在跑不动了。
    “那是你们太菜。”沈楠此时单方面碾压,正在兴头上,哪里肯罢休,“快起来,快起来,还没分出胜负呢!”
    “不起,你们欺负小孩子。”
    “我看你们就是玩不起。”
    “好了。”见沈楠用上激将法了,顾三郎上前,将她手里的雪拍掉,拿帕子擦了擦。
    原本白嫩的手冻得通红,顾三郎想也没想地攥在手心里,对顾忍冬嘱咐道:“忍冬,夜深了,和妹妹送丰收他们回去。”
    “知道了三叔。”顾忍冬今日也玩得尽兴,虽然后面三叔加入后他们被单方面吊打,但却远比她们自己玩儿要刺激得多。
    “你干嘛,我还没玩够。”沈楠嘟着嘴嚷嚷。
    “手都冰成这样了,鞋子也湿了,不许再玩了。”
    “嘿嘿。”沈楠讪笑着,“这不是还有你吗?”
    顾三郎还紧紧握着她的手给她送温暖,沈楠瞧着他俊俏且认真的脸,偏了偏头道:“其实我脸也冷。”
    “嗯?”
    “你要给我捂捂吗?”沈楠说着,又偏了偏头,露出自己白皙光滑的右脸。
    然后他就看见男人微微低了低头,拿左脸贴上了她的脸颊。
    “我去……小皇嫂厉害啊!”薛长青看着这一幕,低声道。
    他小皇叔这二十多载,身边何曾有过女子,就连马,他都只骑公的。却不想皇嫂三言两语,连肌肤之亲都有了,他直呼好家伙。
    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这算啥,更厉害的还在后头呢!”据他多日吃狗粮的经验来看,这,只是个开胃菜。
    “啥意思?”薛长青看向楚暮。
    “你且看着就是。”
    两人猫在大门外,跟做贼似的瞧着里头的人,寒风瑟瑟,冻得人直达哆嗦。
    薛长青本就穿的不多,可为了看更厉害的,只得往楚暮怀里钻。
    “喂,你干啥。”
    “嘘,别说话。”薛长青回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就取个暖,你别嚷嚷。”
    “你取暖就取暖,屁股别动来动去的。”
    薛长青:“……”感觉哪里怪怪的。
    约莫过了好一会,顾三郎才开口问,“好了吗?”
    “嗯。”沈楠点头,离他的脸稍稍远了些,然后将右脸也凑了过去,“还有这边。”
    顾三郎如她所愿。
    温热的脸再次贴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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