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日子,哥哥会在葡萄架子下面喝碧螺春,会笨手笨脚地喂那只小白猫,会没大没小地和那个妹妹斗嘴,会背着周婆婆偷偷吃垃圾食品,还会温柔羞涩地和宋清霜温存,哥哥会平静祥和地度过一生,直到雪染双鬓。
    或许很多年以后,哥哥也糊涂了,他会坐在轮椅里,手里捧着牛奶杯,蹙紧眉头苦苦思索:我好像记得,有个兔崽子特别喜欢喝牛奶,他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羽?
    他会忘了自己。
    林飞羽心想,这样也很好。
    自己活了二十六年,十四岁的时候被哥哥捡到,二十二岁的时候失去了哥哥,二十六岁的时候又失而复得,前前后后加起来,总共是八年一个月零五天,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他这么一个婊、子养的、心术不正的东西,只不过仗着这张和宋然相似的脸蛋,就从哥哥那里偷来了八年的日日夜夜,偷来了点点滴滴的怜惜疼爱,甚至还偷来了一些不该属于他的温存缠绵,他知足了,他早该知足了。
    一些灰尘簌簌落在他的脸上,仿佛冰冷细碎的雪花。
    或许因为失血过多,林飞羽渐渐觉得有些冷,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雪夜,鹅毛大雪漫天飘扬,自己抱着小黑蜷缩在昏黄的路灯下面,哥哥提着一兜热腾腾的肉包子,嘎吱嘎吱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在自己面前停下了。
    哥哥的声音有些不耐烦:把猫抱着,跟我回去。
    回想着那些遥远的往事,林飞羽忍不住轻轻翘起了唇角,他觉得非常、非常幸福。
    第96章
    一片黑暗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林飞羽迷迷糊糊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个声音焦灼而担忧:小羽,小羽!
    唔哥哥我又做梦了梦见你回来找我了是不是人快死的时候,就会做这种美梦哥哥已经走了,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
    那声音又喊了几声,而后陡然提高了:小羽,快醒醒!再不醒我真的走了!
    林飞羽陡然一个激灵,原本昏昏沉沉的大脑渐渐恢复了一丝清醒,他感觉到一只温暖颤抖的手正在胡乱摸索着他的口鼻,仿佛在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对方的声音急切而嘶哑:小羽,小羽?
    林飞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颤声道:哥哥?
    黑暗之中,宋然长长吁了一口气,轻声道:是我。
    哥哥回来了?回来找自己了?林飞羽只觉得脑海一片白茫茫的,一时间几乎什么也无法思考,渐渐地,渐渐地,他脸上爬满了冰冷的湿润泪水:哥哥,哥哥
    宋然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沉稳而冷静:小羽,你仔细听我说,这样压久了会产生严重的挤压伤,我刚才回来的时候捡了一根钢管,我现在要把这块水泥板撬起来,你一旦觉得身上松动了,就赶紧往前面爬,听明白了吗?
    林飞羽只觉得仿佛还在做梦一般,哑声道:嗯,明白了。
    片刻之后,他耳边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宋然正在准备撬动水泥板的工具,而后宋然咬牙道:一、二、三!
    水泥板和钢管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渐渐地,林飞羽觉得身上果然松动了些,他赶紧忍着浑身剧痛,手脚并用地拼命往前爬去。
    他刚刚爬出去,便听见砰!!地一声闷响,宋然体力不支,水泥板又砸了下来。
    一时间灰尘弥漫,林飞羽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哥哥,我爬出来了
    很快,他就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宋然一手搂着他,一手在他身上四处摸索着,似乎在检查他哪些地方受伤了,而后林飞羽听见嘶一声清脆的布料撕裂声,接着大腿被狠狠裹了起来。
    宋然一边帮他裹着伤口,一边低声道:你右腿被水泥板里的钢筋刺穿了,估计伤了小动脉,流了很多血,我用衣裳给你包扎一下,先把血止住。还有,你的肋骨断了四根,可能还有一些内出血,千万不要乱动,否则刺穿肺叶就麻烦了。
    林飞羽哑声道:哥哥,别管我了,你快出去吧。
    宋然平静道:我回来的时候,出口那边就全塌了。
    塌了?林飞羽只觉得手脚直发冷,为什么?为什么要回来?你,你不该回来的
    宋然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道:没有为什么,我有自己的判断,也有自己的选择,不需要你教我做事。
    可是,我之前明明说了
    宋然冷哼一声:小兔崽子,你以为我失忆了,就可以随便骗我吗?一天之内撒了两次弥天大谎,挺厉害的啊你?
    林飞羽隐隐明白了一些什么,喃喃道:哥哥,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什么时候的事?
    宋然冷笑道:你在那儿大放厥词,说什么我们是恋人,我爱你爱得死去活来,所有的一切都怪宋清霜从中作梗的时候,我就已经恢复记忆了。
    林飞羽胸口一沉,心慌意乱地辩解道:哥哥,我
    宋然直接打断了他:对了,后来你被水泥板压住了,又胡说八道了些什么来着?什么叫利用我而已?什么叫骗得我团团转?什么叫白白操了那么久?嗯?
    林飞羽嗫嚅道:哥哥,不是那样的
    他费力地揪着宋然的衣角,拼了命地想向哥哥解释,可是因为失血太多,原本就昏昏沉沉的大脑又渐渐混沌起来,眼皮一个劲儿地往下耷拉:哥哥,我我好困。
    宋然哑声道:你这个小撒谎精,不许睡!对了,那个什么追踪仪,也是骗张海的吧?
    林飞羽努力打起精神,小声道:我装了两个微型追踪仪,一个在鞋底,一个在第三磨牙下面的牙槽骨里,第三磨牙我也换成了金属牙冠,他们用金属探测仪扫描的时候,以为我口腔里面的仪器反应是金属牙冠造成的。
    宋然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我就说清霜他们是怎么找来的。对了,虽然外面全塌了,但是我们的位置比较确定,救援很快就会到了,千万别睡。
    嗯,我不睡,哥哥,你没伤到哪儿吧?
    当然没有,你以为你哥是谁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林飞羽明显能够感觉到,宋然在故作轻松地逗他说话,免得他一睡不醒,可是他实在太疲倦了,睡意如同涨潮的海水般漫漫涌来,他真的支持不住了。
    林飞羽死死掐着掌心,勉强维持着清醒,小心翼翼道:哥哥,你能不能把手电筒打开?我我想再看你一眼。
    宋然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只听啪一声轻响,似乎打开了手提电筒。
    这个简单的应急手提电筒已经没多少电了,林飞羽努力地睁大眼睛,拼了命地想看清楚那张脸,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景象从一片影影绰绰的黑暗,渐渐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影子。
    所有的一切,如同镜头聚焦般渐渐清晰,最后终于纤毫毕现,他再次看见了那张脸,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那张憔悴疲倦的、布满了灰尘汗水的脸,还有那双眼睛,那双眼尾微微下垂,温柔智慧又勇敢强悍的眼睛,乌黑清澈的瞳仁里倒映着自己怔然的表情。
    这就是他的哥哥,这就是他的光。
    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林飞羽轻声道:哥哥,我看见你了。
    一个月后,江城医院,加护病房门外。
    近日,我市公安机关成功破获了一起特大犯罪团伙,该犯罪团伙以某烂尾楼作为聚集窝点,进行绑架、贩毒等不法活动,团伙头目张某是我市某地产公司负责人,因资金链断裂
    宋然望着走廊上方的电视屏幕,漂亮的女主持人正详细介绍着张氏犯罪团伙的落网过程,宋然看着屏幕里那些坍塌的大片废墟,不由得有些出神,被埋在地下停车场的那三十几个小时,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然哥,别看了,都重播过好多回了,你还没吃饭呢。吴小云一边絮絮叨叨,一边从一个巨大的保温袋里掏出了一大堆东西,这是我专门去网红店买的鲜肉包子和鲜牛奶,味道特别好,这是婆婆做的山参炖鸡,对了,还有这个
    宋然简直哭笑不得:我哪儿吃得了这么多啊,昨天柳谦和崔雪刚刚来过,送了一大堆营养品,都堆在病房里面呢。
    吴小云不爽地瞥了一眼病房大门:那个林飞羽怎么还不醒?然哥你在医院里陪了他快一个月了,人都熬瘦了,就算你们谈个恋爱非要弄得死去活来,也多多少少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吧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谈恋爱?宋然有些尴尬,故作镇定地冷哼一声,而后赶紧转移话题道,你不是马上就要自考了吗,怎么还有空天天往医院跑?赶紧回去复习,到时候考不上可别找我哭鼻子!
    哦,那然哥你要记得吃东西哦。吴小云又叮嘱了几句,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宋然望着小姑娘高挑的背影,极其无语地摇了摇头,当年吴小云跟个怯生生的小绵羊似的,现在胆儿越来越肥,居然管起自己谈恋爱来了!
    呃,难道自己也默认是在谈恋爱了
    宋然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最近这一个多月,林飞羽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大大小小的手术动了七八次,三天前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场手术,好在手术都比较顺利,主任医师说了,这两天估计就会醒了。
    醒来之后呢?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宋然也没法骗自己了,当他决定冒着生命危险返回地下停车场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注定和林飞羽这只小兔崽子纠缠一辈子了。
    算了,只要人没事,什么都好。
    至于替身那件事情想到这里,宋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简直无可奈何,事情的真相实在太玄幻了,按林飞羽多疑善妒又喜欢钻牛角尖的性子,十有八九根本不会相信,说不定还会觉得自己声称自己就是宋然,其实也是某种近乎病态的痴迷爱恋。
    真是难办啊。
    不过,只要林飞羽醒了,以后两人相处的日子久了,在点点滴滴温馨平静的日常生活中,他终究会慢慢明白自己的心意,明白自己只喜欢他一个。
    或许再过两年,等林飞羽真正成熟之后,对感情也有了安全感,不再那么多疑善妒,不再那么喜欢钻牛角尖,能够坦然地面对植物人宋然,自己会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心平气和地告诉他所有真相,告诉他自己就是那个他妒恨了很多年的宋然。
    宋然背靠着雪白的墙壁,徐徐喷出一口烟雾。
    大哥,医院禁烟。
    宋然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按灭了烟头,宋清霜慢慢摇着轮椅,从走廊那头来到了他的面前。
    宋清霜的伤势并不重,但左腿上还打着厚厚的石膏,雪白清俊的脸庞也十分憔悴,身上却没有穿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而是穿着一件薄薄的墨黑色羊绒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烟灰色的围巾,仿佛随时可以出席宋氏集团的新闻发布会。
    宋然嘲笑道:宋清霜,你从小到大都这么讲究,难道不觉得累吗?对了,你不是要去参加什么非洲援建吗,怎么还穿成这个样子?不穿点花衬衫大裤衩什么的,再背个尤克里里,提前适应一下?
    宋清霜叹了口气:大哥,那是夏威夷的穿法。反正都差不多。宋然把玩着手里熄灭的烟头,怎么忽然想起去非洲?
    宋清霜望向病房大门,淡淡道:你和他都已经这样了,还让我呆在这里,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宋然有点不能适应他这种直白的说法,轻咳一声:清霜,你又何必
    大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别说了,没用的。宋清霜微微一顿,又轻声道,与其说这些,不如在我离开之前,给我一个吻,让我留个念想吧。
    宋然愣了愣,没吭声。
    宋清霜扯了扯唇角:你看,果然不行吧。
    这时,病房里传来了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似乎打碎了什么。
    宋然心中微微一紧,他看了看宋清霜,又看了看病房门,稍微有些犹豫,宋清霜已经淡淡道:不用管我了,去陪他吧。
    说完这句话之后,宋清霜摇着轮椅慢慢转身,而后青年似乎想起了什么,伸手拿走了宋然手里的烟头:以后别抽了,快进去吧。
    嗯。宋然干巴巴地笑了笑,转身推开了病房门。
    宋清霜慢慢摇着轮椅,往走廊另一头走去,冬日午后的阳光穿过走廊窗户,静静洒落在走廊地板上,他在那温暖的阳光中停下了轮椅,低头叼住那半支熄灭的香烟。
    他感受着过滤嘴上那一点点湿润,忍不住自嘲般扯了扯唇角,自己也就这么点儿出息了。
    宋然一走进病房,就看见一地的镜子碎片,而林飞羽把脸埋在厚厚的羽毛枕头里面,只露出缠满雪白绷带的结实背脊,整个人仿佛鸵鸟一般,一动也不动。
    宋然轻声道: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林飞羽不吭声。
    宋然安慰道:放心,你身上虽然有好几处骨折,内脏也有轻微出血,但是手术很成功,压迫视神经的血块也完全消失了,主任医生说了,你只要再休养一段日子,就没有大碍了。
    林飞羽还是不肯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声道:我的脸。
    宋然微微一愣,而后忽然反应过来,林飞羽被埋在废墟下面那么久,身上有不少软组织挫伤,脸蛋也被碎砖块划了两道口子,估计会留下轻微的疤痕,这小子以前毕竟是个演员,对脸蛋格外在乎也很正常。
    林飞羽把脑袋死死埋在枕头里,委委屈屈道:哥哥别看我,我要去韩国做修复。
    宋然又好气又好笑:你又不是小姑娘,落点儿疤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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