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临秀这次前来,固然是为了靠近小皇帝进入宫中,可更重要的目的是留在小皇帝身边,探查出究竟是谁动了他多年苦心经营而来的产业链。以姬临秀的手段,进宫从来不是难事,这次却非要靠着脸想赢得小皇帝的青眼,就是为了能让这次探查更容易一些。
    自从他在皇城的产业出了事,姬临秀的所有计划全被打乱,归国大业和替换小皇帝的准备全都落空,他不得不放下手头的一切,迫切地想要探查出源头,找到并击倒这个对他了解到令人胆寒的程度却从来没有露出丝毫痕迹的对手。
    这个人对他的威胁太大了。
    在他动手之前,姬临秀甚至从来没有发现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刚出事的时候,姬临秀其实也曾经怀疑过很多人,然而查来查去,平常被他视为威胁的商业对手全都没有任何动作,他远在本国的皇子兄弟们也都鞭长莫及,没办法如此全面地断他的命脉。姬临秀掘地三尺,仍是查不清是谁猝不及防捅了他一刀,想来想去,最终只得出了一个很难令人相信的结论
    这人是凭空冒出来的,是一个除了他以外,就连皇城里其他势力都没有察觉到的对象。
    新的对手。
    然后,姬临秀便想到了小皇帝,想到小皇帝和传闻中的一切不同,想到小皇帝不同寻常的想法和思维,想到自己中途落马遭受挫折正好是在小皇帝逃生回宫以后。
    这些疑惑让姬临秀的直觉越来越明确,姬临秀不会放过一丝的可能,因此一番准备,便有了今日一场严丝合缝环环相扣的重逢。
    可万万没想到,一切都很顺利,却偏偏落得这样一个被绑的局面。
    姬临秀的本性天生多疑,随着时间推移,他脑中的想法越积越多。
    小皇帝到底是不是那个人?还是说小皇帝背后还有另外一个出谋划策的人?如果真的是小皇帝所为,他为什么会对他的事情了解那么多?若是真的比他想的还要可怕,那他是不是也知道他原本的容貌?
    姬临秀用自己的脸亲自现身,是不是用了昏招自投罗网?此刻要等,还是要逃?
    身负缩骨之术,挣脱绳索对他而言并不难;负责看守的郎卫每隔一刻钟就会推门看他一次,他也可以想办法弄死几个。然而姬临秀现在还什么都没确定,走了未免可惜,但若不走,又怕自己落到了更坏的境地,到时候想走也走不了了。
    杂乱无序,种种可能困扰着他,姬临秀内心焦躁,身上的痛苦也叫他心烦意乱。忽然,他在黑暗之中悄然移动起自己的骨骼,像一条蛇一般噗一下轻松地吐掉了那颗珠子。
    身上的绳索姬临秀没有动,他挣脱了再绑回去太过烦琐,而室内没有灯火,那几个侍卫只会确认他的人影在不在,并不会走近了查看,珠子吐掉了也无妨,他需要暂时放松一下。
    身体的负担减轻,姬临秀轻轻叹了一口气,正欲开始新一轮思维发散追究各种可能的时候,忽听门吱呀一声,有人提着一盏小灯,带着门外的冷风踏了进来。
    那人来得太过突然,并不是按时巡查的侍卫,推门之前也没有任何脚步声,想来是个多年练武的人。姬临秀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来不及再度吞回那颗珠子,他心中飞速打算,也不管那珠子已经滚到了身后,当即歪头闭上眼睛,调整好呼吸,装作睡熟之态。
    脚步声靠近,灯光照在了姬临秀的脸上,姬临秀的眼球没有丝毫反应,仿佛真的无所感知,但他的内心清明,已是一番算计。
    这个人不是小皇帝,那是谁?为什么会在如此深夜单独来看他?门外的侍卫为什么让他进来?他这个时候又为何来?
    姬临秀静静等待着,等那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或者把他叫醒然而都没有。
    那个人在灯光下看了他很久,久到姬临秀有些怀疑来人是不是已经看出他在装睡时,那个人忽然出声道:你有没有特别厌恶自己的时候?
    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奇怪极了,像在问话,也像在自言自语。姬临秀面上无声,心中泛着不解,紧接着下一刻,他的头皮倏然发痛。
    来人抓住他的头发,拽着他向着某个方向拖过去。
    危机感骗不得人,何况姬临秀这般在危机中摸爬滚打活过来的人的危机感。他条件反射一样有了动作,肢体骨骼在一瞬间缩小,手臂挣脱绳索,本能地用掌心挡住了额侧的太阳穴饶是如此,脑中还是轰然巨响,血液奔涌向头部,姬临秀一张秀美的脸上暴起了一条条青筋,这一下磕得他眼前昏黑,双目近乎失明。
    差一点,就差一点。
    姬临秀第一次觉得死亡离他这么近。
    他的半生里遇到的危险数不胜数,许多环境比眼下要恶劣万倍,可都没有这般叫他心中生畏。
    刚刚,他没有丝毫的准备,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的瞬间他几乎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姬临秀的反应足够快,也有足够的能力挣脱绳索,就那一下,用那种力道撞到桌角
    他就真的死了。
    姬临秀的心一瞬沉落,竟是浑身都有些脱力,再抬头去看那来人,心中已是冷冽万分。因是被撞得头脑震荡,视线也是忽明忽暗,他眯眼看着那人好半天才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辨认出是谁。
    是盛灵玉他曾经见过,也接触过。
    不得不说,即便是这样的环境下,盛灵玉的脸还是令人目眩神迷,可姬临秀对他却没有一点欣赏之心,上次没有,这次更没有。刚才的生死一瞬,姬临秀已经暴露了缩骨术,身份不单纯显而易见,他心下的反应便是盛灵玉早已知道他不是寻常人,为此用这种方式来逼迫他现身。
    然而细看盛灵玉的神情,只有一摊死水一样的平静,倒让姬临秀一时之间也拿不准盛灵玉在想什么。
    姬临秀出神思索:如果不是知道了他是细作才这样做,那盛灵玉刚才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就是想要自己的命不成?
    没有时间再细想,姬临秀这次已经是真的不能不逃。他消息灵通,知道盛灵玉右手残疾,精通的剑法全废,于是也不觉得恐惧。不料他刚才那一下撞得实在太狠了,动起来脚步都在晃动,而在他出手之前,盛灵玉比他的动作更快,根本没给他时机,拽着他的头发又往尖锐之处猛磕。
    没有招数,没有往来,就是一击致命,单纯的暴力。
    一下。
    两下。
    姬临秀尽全力护住自己,仍是头部剧痛,胃部痉挛,几乎要失去意识。他被磕得冒出了一句自己的母语,强撑着拽住了盛灵玉的衣袖。
    太荒唐了,不问话,不寻求利益,直接要他的命
    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姬临秀失了先机,在受伤的盛灵玉面前竟也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他恨得快要吐血,口中只能道:住手我死了你有什么好处你疯了不成?
    声音传出去,盛灵玉的动作终于停下,可他并没有接姬临秀的话,而是忽然自顾自道:我听过你的声音。
    在生死一线,姬临秀用了自己的本音,没等想清楚盛灵玉说的是哪个节点,盛灵玉忽然将他翻转过来,盯着他道:是你。
    这又是在说什么?似乎所有的怪事全集中在了他的头上,姬临秀疑惑不已,无法应答。盛灵玉也不需要他的反应,放开了他的头发,将他的手拖了起来,在屋内寻了一盏油灯,反手将烧烫的灯油全洒在了他的手腕上。
    滚烫灼人的温度袭来,姬临秀的手一下子绷紧,但没有出声,在高热之下,他的手腕上浮现出了殷红的莲花痕迹。
    一时间,两相沉默。
    盛灵玉在想什么姬临秀一概不知,但他自己心中实在太过震荡,眼前的星星更多了。盛灵玉怎么知道他的腕上有莲?是上次见到便记下的?那盛灵玉到底认出他多少?知道他是上次绑架小皇帝之人,还是更多?
    不管是什么,现在的处境都已经糟透了,小皇帝抱的是什么打算都不再重要,盛灵玉已经知道了,那小皇帝也肯定会知道。
    绿漪的身份完全没用了,亏他花了不少心思。
    姬临秀目光闪动,撞上盛灵玉的视线,他终于完全不再隐藏:盛公子,既是见过,何必要如此?凡事都有余地,盛公子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而来?
    姬临秀被盛灵玉先前几下撞得失了心神,眼下只盼着在盛灵玉能正视的基础上寻求对话。他和盛灵玉的目光相对,想要窥探盛灵玉的想法,却见盛灵玉在沉默之后,又一次抓住他的头发向桌角移过去。
    姬临秀:
    天色渐明,康绛雪在睡梦中悠悠转醒。
    不知道是不是他心思太重,夜里做的梦也不是很好,醒来以后心情还是笼罩着一层阴云。
    在梦中,他还梦到了盛灵玉,内容记不清,可总不是开心的。康绛雪知道,这是那场对话的缘故,对话结束之后,他感觉到盛灵玉的情绪和他所期望的并不相同,那种感觉困扰着他,让他一直惴惴不安。
    可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又能如何。
    在榻上躺了一阵,康绛雪尚未想通新的一天要如何开始,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回头时,忽地发现盛灵玉的床榻已经空了。
    不见了?又不见了??
    他惊坐起来,唤道:海棠
    海棠笑着探头道:陛下起了?
    康绛雪哑然,不用再问盛灵玉的踪迹,因为回应他声音的不只海棠,他惦记的那个人也跟着声音一起出现在了门口。
    盛灵玉收拾得很整齐,虽是黑衣,但仍令人感觉清爽洒脱,看到小皇帝时他点头微笑,温柔得一如往常。
    那种感觉仿佛困扰小皇帝一夜的心慌都是幻觉,盛灵玉看起来很好很好,比他期待的还要好。
    康绛雪愣住,一口气从小皇帝的身体里消散离去,让他的心落到了底,可在放松之余,他却又隐隐觉得有些别的东西。
    海棠催他道:陛下,快用膳吧。
    康绛雪回过神,看看盛灵玉,又看看海棠,终是应道:好。
    第96章
    伺候小皇帝上了餐桌,海棠并没有急着退下,小姑娘生了一双大眼睛,一旦有事就滴溜溜地乱转,小皇帝想装作没看到也难。
    康绛雪无奈地瞥她一眼,海棠便笑了,含蓄问道:陛下,隔壁那院儿,用奴婢送早膳吗?
    隔壁那院儿说的就是带回来的姬临秀,表面上问早膳,其实就是对那粽子美人满心好奇。康绛雪被海棠这一句话问得猛然醒悟,原本心里还有点乱,现在一下子清醒起来,想起这件正事来。
    不用送了,他昨夜应该没吃,今天早午都不用送,饿他两顿才好。因为在姬临秀手里吃过苦,小皇帝还有点报复的小心思,自然不能给姬临秀优待。
    海棠听得迷迷糊糊,直觉和她所期待的发展不一样。
    不是男男情感八卦,小姑娘就没了兴趣,不用小皇帝驱赶,自己便失望离去,康绛雪看在眼里,哭笑不得,却也无意识去偷偷观察盛灵玉带人回来他还未和盛灵玉解释过,不知盛灵玉会不会误会。
    盛灵玉迎上小皇帝的目光,平淡坦然,神情之间既没有昨日的异状,也没有特殊的关注和在意。
    康绛雪什么都看不出来,忽然觉得在说清楚以后还在意这些有点自作多情,他不再犹豫,直白和盛灵玉道:你可还记得上次朕被人绑走一事,在那条船上,有一个手腕上有莲花的男人
    盛灵玉应道:微臣记得。
    盛灵玉过目不忘,自然记得逃生跳江那么大的事,康绛雪便也不用多费口舌,言简意赅道:关在隔壁的人就是他。交代这么大一件事,康绛雪等着盛灵玉能有些反应,没想到后者只是点头,小皇帝心有所感,有些惊讶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盛灵玉垂眸:不曾。
    可是盛灵玉看起来并不惊讶,就像是已经知道了的样子。
    康绛雪感觉有些不对,却也确信盛灵玉不会说谎,只得继续道:另外,朕还有件事没和你说。
    盛灵玉道:陛下讲就是。
    小皇帝手里有暗线的事情盛灵玉早就知道,如今也已经全由盛灵玉主管,不用再提,但到现在,康绛雪还没有和盛灵玉说过这条黄金链其实是他从姬临秀手里劫来的。因为一旦说了,有很多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剧情信息就会解释不清,康绛雪想了又想,终于决定将这些渊源和盘托出。
    有关暗线的来源以及姬临秀身份的消息都不简单,康绛雪和盛灵玉说了好一阵,等把自己所知道的都交代完,便老老实实等着盛灵玉反问。
    不想盛灵玉只是沉思点头,一个字都没有多问。
    康绛雪怕他问,可他不问又觉得不自在,一时竟自己忍不住问道:你不问朕这些消息是哪里来的?
    盛灵玉回道:陛下以前没提,便是不想提,如今自己提了,说出来的便已经是所有想说的,剩下的不想说,微臣又何必问。
    盛灵玉向他看过来,嘴角浮出了一丝很淡的笑意,他轻声道:每个人心中都会有秘密,互相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好。
    说着,盛灵玉便当真不提了,康绛雪心里头微动,便也顺势道:你的心里也有秘密?
    盛灵玉道:微臣凡夫俗子,自然不能免俗。
    盛灵玉竟然会有秘密,康绛雪觉得有些奇妙,轻笑道:你的秘密,连朕也不能说?
    盛灵玉忽然收起笑容,静静地看着他,不过一眼,康绛雪便感觉自己有些失言,他这样的身份开玩笑,似乎有点欺压人的感觉,小皇帝匆匆解释:朕没有别的意思。
    盛灵玉摇头,反过来安慰道:陛下,您不必待微臣如此小心翼翼,只要像以前那样就好。
    可以前那样是什么样子?在康绛雪的记忆里,从前那样就是他肆无忌惮地大呼小叫,对盛灵玉各种耍横发脾气。
    那样对待盛灵玉?他觉得他的脸还不够大。
    康绛雪一时不知该不该往下问,盛灵玉却将话题重新拉了回去:不知陛下打算怎么处置这个人。
    康绛雪心里头其实还没有什么好主意,关着姬临秀便能叫姬临秀吃一个大亏,而在这之上还能做些什么,他还没有想定。
    盛灵玉将小皇帝的神情尽收眼底,开口道:若陛下没有想法,不如将这个人交给微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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