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来至今,康绛雪对朝堂之争能避则避,一面是因为本性使然,一面是为了避人耳目,他半年来没有看过一次奏折,对全国各地的许多事情知之甚少,甚至对很多基础的东西都一概不知,如今情势所逼,康绛雪终归不能再闭目塞听,为此不得不狠下心来,通宵达旦地恶补。
    这么一来,眨眼三五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康绛雪没有出门,亦没有见过盛灵玉。
    不是不想念,只是单纯地没有刻意召见。
    盛灵玉的伤需要静养,而康绛雪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对于见盛灵玉产生了一种畏惧感。他怕看到盛灵玉难过的样子,更害怕看到盛灵玉故作不难过的样子,两种情绪交织,更使得时间一拖再拖,最终还是没有见面。
    就这么过了五天,康绛雪每日只从平无奇的口中打听盛灵玉的状况,得知他一直平安无恙。
    到了第六日,平无奇忽然和康绛雪报告道:陛下,盛大人似乎不大好。
    第68章
    如此突然的消息,康绛雪被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盛灵玉的手伤,他匆忙问道:盛灵玉的手伤反复了?
    平无奇摇头:并非如此陛下不必惊慌,盛大人的手伤由奴才亲自照看,已经顺利结痂了。
    小皇帝道:那你怎么说他
    平无奇亦不想让小皇帝如此担心,他解释道:奴才说的不是伤处。
    似是不知道该如何细说,平无奇思索了几秒才概括道:今日见到盛大人时,盛大人发了很久的呆,奴才唤了盛大人五次,盛大人只回了一句。
    平无奇只说了些只言片语,却已经足够康绛雪在大脑中勾画出盛灵玉神情痴怔反应不及的画面。
    在盛灵玉哭泣的那个晚上,小皇帝曾经见过盛灵玉那个样子,盛灵玉在他怀中落泪,他记忆犹新。
    康绛雪是个穿书者,心中有一个抑郁的概念,因此当下的第一反应便是盛灵玉是被情绪压倒,出现了些许病症。
    家破人亡,心怀自责,精神不振,如何能避免?
    这一切太过顺理成章。
    小皇帝对于其中是否有其他的因素毫无察觉,只觉得无比心疼,尤恐盛灵玉这样下去会更加萎靡不振。小皇帝思索道:盛灵玉必须要分分神,找些事情做,再这么继续下去谁都熬不住。
    平无奇询问道:陛下要给盛大人分配差事?
    康绛雪很想让盛灵玉安静地养伤,可现实并不允许,为防盛灵玉有太多的时间胡思乱想,小皇帝必须尽可能地找一个既不让盛灵玉太过操劳又能刚好让人适当忙碌的工作。
    竭力想了一阵,不知是不是赶了巧,康绛雪还真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差事上次叛乱,康绛雪身边的侍卫们绝大部分被处决了,如今侍卫一职正值空缺,需要从禁军之中挑选十来个填进来。
    这事不大不小,又足够重要,正好适合交给新任御前侍卫盛灵玉来办。
    小皇帝吩咐道:趁着这个机会,让盛灵玉出去走一走,正阳宫太小了,不应该关着他。
    平无奇对小皇帝自然没有否定意见,点头应承下来:可要宣盛大人过来接旨?
    康绛雪摇头道:不,你去偏殿宣旨。
    平无奇略有惊讶:陛下不去看看盛大人?奴才还以为
    康绛雪怎么会不想去,刚刚听了盛灵玉精神不好他其实便已经按捺不住,可小皇帝委顿在房间里好几日,衣服没换头发冒油,黑眼圈也不小,这样去看盛灵玉,怕是还不如不去。
    康绛雪轻叹道:今夜吧,洗漱之后再去见他。
    平无奇恭敬点头,即刻起身准备出去传旨,临走之前,没忘照常问道:陛下的身体可有不适?
    康绛雪微顿,应道:没有。
    康绛雪嘴上回应没有,但那一抹微弱的停顿并不是没有缘由,然而他不知道怎么和平无奇提,更觉得这些问题好像不应该和平无奇说。
    因为他并不是身体不适,只是这两日好像稍微多了一点无法言说的冲动。康绛雪看奏折的时候、早上醒来的时候,偶尔会觉得身体发热,下腹躁动。
    情绪来得略略有些频繁。
    康绛雪是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爱好还是小黄书,小皇帝本身的身体亦刚刚成年,年轻气盛,有些冲动很是正常。
    加上康绛雪穿书之后身边伺候的人太多,几乎没有主动解决过,小皇帝理所当然将之理解成自身积累太多的原因,哪里好意思和平无奇提起。
    平无奇看出了小皇帝的犹豫,总归放心不下,还是给小皇帝把了个脉,结果一如往常,并没有异样。
    没有异样是好事,平无奇便也放下了心,去了偏殿宣旨。盛灵玉全程没有言语,只在安静地听完之后,突兀地问道:陛下可宣我了?
    平无奇应道:不曾。
    盛灵玉一阵无声,看神情一片空白,平无奇明显察觉盛灵玉似乎比上一次见到时更加容易出神,他急忙补充道:不过陛下说今夜会来看盛大人。
    平无奇说出这话有意想让盛灵玉心安,不想盛灵玉低头自言自语:陛下今日也没有宣我
    恍恍惚惚,竟是完全没有听到平无奇之后的声音。
    出神到了这种程度,几乎令人心惊,平无奇立刻想再给他把把脉,盛灵玉却在此刻站起身来。他的脊背挺直,目光清晰分明,看起来像在眨眼之间就恢复了常态。
    盛灵玉平静道:微臣领命,即刻就去办。
    第69章
    平无奇没有想到盛灵玉当下就要出去,条件反射想要出言阻止,可紧接着细细一想竟没有可以阻拦的理由。
    小皇帝下旨就是要盛灵玉出去转转舒缓一下精神,这和他直觉盛灵玉状态不好不适合办事刚好成了悖论。平无奇无话可说,一时语塞,在盛灵玉离去之前,只来得及匆匆问道:盛大人这几日可有失眠,难以入睡?
    盛灵玉并未回头,低低道:没有。
    盛灵玉大步踏出门去,未尽之言消失在冰冷的寒风之中他睡得着,一直睡得着。
    只是和过去不同盛灵玉时常会做梦。
    他的梦很多,梦里的东西也很多,多到即便醒过来,有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
    出了正阳宫的大门,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苍老而谄媚。钱公公唤道:盛大人。
    盛灵玉回过头,钱公公和善至极道:盛大人身体尚未康复,陛下不放心大人一个人操劳,专门派老奴陪同,还请盛大人切勿见怪。
    说话的时候,钱公公满脸堆笑,心中却忐忑无比,小皇帝并没有给他下达这样的命令,他如此说话几乎等同于假传圣旨,只要多问上几句,很容易被戳破。
    然而盛灵玉并没有对此置词,除了回头看的那一眼,盛灵玉像是完全不在意身后多了一个人跟随,径直离去。钱公公察言观色隐隐觉得奇怪,但到底还是心底的庆幸感更多,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一路沉默。
    钱公公跟着盛灵玉去往禁军常驻的军备所,盛灵玉脚步沉稳,背影挺拔,一路上有不少人见到盛灵玉都行礼称了一声盛大人,盛灵玉都没有理睬,一直到进了军备所,禁军在职的统领将盛灵玉迎进院中,盛灵玉忽地止住脚步,向着院中的一角看过去。
    这一眼看得十分突然,不管是禁军统领还是钱公公都有些愣住,钱公公试探着问道:盛大人?
    本以为盛灵玉依然不会理睬,那人却忽然道:太吵了。
    盛灵玉继续向前走,钱公公却是心头大震,他迟缓地循着盛灵玉看过去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地荒芜。
    既无人影,也无人声。钱公公身体抖了下,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夜苻红浪给他的药瓶,越想越觉得遍体生寒。
    那瓶药真的不是毒?
    可若不是毒,盛灵玉为何会这么快地出现如此诡异的症状?眼见着盛灵玉快没了影子,钱公公赶紧擦掉头上的冷汗,急匆匆跟了上去。
    军备所的厅堂,盛灵玉来过多次,但这一次,他的待遇和之前甚是不同。
    在他说明来意之前,禁军的大小统领便对他十分客气,说完来意之后,统领们更是对他十分热情,话语之间对小皇帝挑选侍卫的吩咐满是配合。
    替皇权办事,名头上永远名正言顺,符合条件家世清白的人选被集结成册,眨眼就送到了盛灵玉的手中。
    盛灵玉翻开名册,定神细看,发觉禁军的名册之中比他任职之时少了许多人,那些人有的和他说过话,有的和他只是一面之缘,但盛灵玉还都记得。
    那些人呢?盛灵玉问起,几个统领叹息着回道:死了。
    盛灵玉问道:怎么死的?
    几个统领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声音嘲讽又尖锐,互相之间交头接耳:他竟然有脸询问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当然是死在叛乱之中,他的好父亲领着人杀进来,禁军里有多少好儿郎都措手不及,死的死伤的伤。
    是啊,他还好意思来军备所。
    那些声音格外嘈杂,响得近乎轰鸣,可盛灵玉抬起头,却看见几个统领神色哀哀,摇头轻叹,并无一人开口讲话。
    于是盛灵玉便又低下头,恍若没有听到一般,自名册之中选出了二十余人,补充道:调出来打一场,再试试身手。
    话音落下,又有层层叠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有人道:试试身手,和谁试?
    又有人道:自然是互相试,一个废人,手筋都被挑了,难道和他试不成?
    他这样子竟还能做御前侍卫,陛下怕不是看他可怜,怜悯他罢了。
    全家都死了,就他还活得好好的,他有什么可怜的,他运气好着呢
    盛灵玉的眉头皱起来,下意识地去看其他人的脸,可他的眼前昏花,没有一张看得清,几位统领的脸在他面前混杂撕扯,扭曲成了一张张嘻嘻发笑的巨口,巨口向他张开,发出刺耳的尖叫。
    盛灵玉的肩膀出现了轻微的抖动,身后的钱公公察觉不对,侧头去看,俨然看见盛灵玉的眼睛泛起了一层红血丝。
    虽然盛灵玉没有动,看起来只是忽然之间出了神,但钱公公却生出了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让他牙齿打战,让他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要出事
    就在这一刻,一道突兀的禀告声打断了盛灵玉的出神,一位禁军前来禀告道:外面有位女官,说是想寻盛大人。
    盛灵玉的眼睛聚了焦,回神道:找我?
    禁军道:是。
    盛灵玉起身和几位统领点点头,还是一副平静之态,身后的钱公公却觉得自己宛如劫后余生,慢半拍追上去的时候腿都在阵阵发软。
    万幸。
    若是刚刚没有人打断会发生什么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出了军备所的大门,等在门外的人正是张剪水。
    看见迎面走来的盛灵玉,张剪水不自觉地眯了下眼睛,胸膛里升起的酸涩感让这位行事果决的张家姑娘险些失态。
    张剪水许久没有见过盛灵玉,上一次相见还是那个偶遇的夜晚,如今再见,她没有什么变化,盛灵玉却无论是神态举止还是清瘦的身躯,都让人有种浓浓的物是人非之感。
    张剪水对盛灵玉抱着无尽的心痛,可她帮不上盛家的忙,在盛灵玉最无助的时候也什么都没有做,纵是心中有许多的话想说,到了嘴边也唯有一句最普通的嘘寒问暖。
    张剪水不受控制道:盛公子可还好?
    盛灵玉没有回答,他和张剪水在同一时刻开了口:你怎知我在此处?
    张剪水并非反应太慢,只是还沉浸在蒸腾的情绪之中,不由得被这个忽然而至的问题问得怔了下。
    尚未回神,盛灵玉又道:你自正阳宫来?
    张剪水此时方完全清醒,她点头,盛灵玉便又问道:你可有见到陛下?
    张剪水道:见到了。
    盛灵玉道:陛下在做什么?
    张剪水应道:在看折子。
    盛灵玉陷入了一阵沉默,低头出了神,张剪水也被这一番反客为主没头没尾的对话完全地打断了思路。
    她实在没有想到盛灵玉会忽然这般问话,听起来像是特别关注陛下的举止行动,原本要做的事情和张剪水想象之中与盛灵玉的对话都被她短暂忘却。
    张剪水很是觉得盛灵玉的举止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太多的缘由,只能在相互沉默之后提起正事来。
    我来给公子传个话,刚才在正阳殿叩见陛下,听到太后娘娘带人往落霞宫那边去了,怕公子不知,又怕出什么变故,特来告知一声。
    听到太后去了落霞宫,康绛雪的反应亦是极为惊讶,鞋子都没来得及换,立刻急匆匆赶了过去。
    他想不出太后为什么要去落霞宫,但联想到苻红药对立后不赞同的态度,心中难免十分焦急。
    盛灵犀身体的状况刚开始见好,无论如何也扛不住苻红药的为难。
    远远看到苻红药华丽张扬的凤辇,康绛雪担心得眼皮乱跳,他几乎一路小跑冲进了落霞宫,没想到人刚进外殿,便看到了正在座位上悠闲喝茶的苻红药。
    小皇帝神色着急,苻红药只看一眼就忍不住嘲讽嗔道:来得倒是挺快,平日倒没见到陛下对哀家有这般上心。
    康绛雪被讽刺一脸,也来不及做反应,他使了个眼色,赶紧让平无奇扎进内殿查问情况,自己来到苻红药身边道:天这么冷,母后来这里干什么?
    苻红药一脸的没好气:这皇宫之中,哀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皇帝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大典还没进行,哀家就连这落霞宫的宫门都不能进了?
    太后发起脾气来,和小皇帝蛮横的模样甚是相似,若是往常,康绛雪大多会和她对着横,可涉及以后都要留在宫中生活的盛灵犀,康绛雪别无他法,只能顺势哄道:母后胡说什么呢,朕可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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