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灵玉答道:平掌事给微臣的香粉,他说若寻到陛下,便放出此物,陛下稍等。
    原来如此难怪盛灵玉会知道自己被人劫走,还能找到他的位置追上来,原来盛灵玉和平无奇碰了面。可是若是这般,便说明盛灵玉也知道了自己派人暗中观察他的近况。
    盛灵玉不想问他原因吗?
    康绛雪脑中乱糟糟地想着,忍不住去看盛灵玉,盛灵玉则像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图,他自附近捡了些树枝,在矮洞里堆起来,温和道:火折子还能用,不过为防暴露行踪还是不能燃太多火,委屈陛下靠过来。
    盛灵玉将那一簇树枝点燃,火光映照在矮洞周围温暖又明亮,而外面却被盛灵玉用树枝遮得严严实实,在这方寸之间形成了一个只有火光和两人的小天地。
    盛灵玉道:陛下,先把衣服烘干吧,小心着凉。
    火光是黑暗之中的热源,康绛雪自是忍不住靠过去,他没有如盛灵玉所想象的那般嫌弃对方,而是老老实实挨着盛灵玉在那一小簇火前坐下。
    火光炙热,康绛雪浑身的寒意似乎都在这时被驱散了。
    真好。
    康绛雪抱着自己的腿缩成一团,歪头烤火,因身上只有一件盛灵玉的外衫,这个动作使得他一双带着伤痕的小腿彻底暴露在火光中。盛灵玉匆匆一瞥,眉宇之间浮现出一种难言的痛色,但并没有出声,只是移开了视线。
    周遭一时安静,康绛雪觉得寂静,自己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半天,小皇帝主动开口道:这附近会有野兽吗?
    盛灵玉答道:可能有。
    康绛雪又问道:若是它们闻着味道找过来怎么办?
    盛灵玉答道:陛下不必担心,微臣会将它们赶走。
    康绛雪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只能没话找话道:那要是赶不走怎么办?
    盛灵玉顿了下,回道:那就先把微臣喂给它们吃掉吧,拖延一阵是一阵。
    康绛雪没有听懂盛灵玉是不是在讲笑话,一时觉得有点好笑,却又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忍不住看向盛灵玉,盛灵玉的侧脸在火光中映出了另一种美感,月光之下,盛灵玉是月美人,火光之下,他又成了火美人。
    他可真美啊。
    他好得让人看着就想落泪。
    康绛雪想着,顺手摸了下自己的脸,这一摸的触感十分怪异,康绛雪忽然察觉他此刻还戴着姬临秀给他贴的那张人皮面具。
    没意识到还好,意识到就觉得十分不适,康绛雪不由得伸手去揭,可他不得章法,撕了两下只觉得疼。
    盛灵玉见状道:微臣来吧。
    康绛雪点头,盛灵玉便靠近捧住他的脸,在小皇帝的脸颊周围细细摩挲。这样的动作使得两人的距离非常近,康绛雪望着盛灵玉认真的神情,问道:对了,在船上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盛灵玉的动作突然一顿,目光也和小皇帝的对视,不知怎么,竟有些无措。
    他向来是光明磊落清风一样的人,可回答起这个问题却十分迟疑,竟像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好半天,盛灵玉缓慢道:因为微臣认得、认得
    康绛雪道:认得什么?
    盛灵玉还是说不出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和小皇帝说。
    他怎么说得出口呢?
    他认得小皇帝的脚,认得小皇帝的脚腕,认得小皇帝的小腿,他知道自己曾经见过,认得应该也无妨,可心里却偏偏还有另一道声音告诉他:不对,不是的,这不应该。
    他不该记得,更不应该
    记得这样清楚。
    第35章
    因为一股莫名的、微妙的自我厌恶,盛灵玉终是没有说下去,只含蓄改口道:微臣擅长记忆许是因为如此方顺利认出的吧。
    说完之后,盛灵玉抚摸康绛雪脸颊时有意无意错开了小皇帝的视线,康绛雪不疑有他,也不曾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他只是不由得想:是啊,盛灵玉本就是过目不忘的。
    盛灵玉多么厉害,他不仅过目不忘,还敢只身一人闯上不知情况的商船,敢一个人带着他面对那么多的敌人。
    这个人的好,说是说不尽的。
    正想着,盛灵玉的声音响起:好了。
    康绛雪回过神来,脸上已经一轻,脸上的皮肤像是忽然能呼吸一般接触到了空气,整张脸均有种重见天日的轻松感。
    盛灵玉问:疼吗?
    康绛雪摇头:不疼。
    盛灵玉笑了一下,道:那便好。
    小皇帝的模样变了回去。
    小皇帝和盛灵玉是君臣,按理盛灵玉不应该对这张脸有什么感觉,可冷不丁重新见到,盛灵玉却有种忽然放松的感觉。
    果然,这张脸、这双眼睛都很适合他。这位陛下,将一张姝丽的脸活得近乎澄澈。
    盛灵玉的视线下移,猝不及防看到了小皇帝的脚,他的第一反应是移开视线,但停了下,还是觉得小皇帝没穿鞋袜就这般踩在地上十分不妥。
    说了一声失礼了,盛灵玉随即伸手过去将小皇帝的脚移到了自己的鞋面上。
    康绛雪心头微动,可盛灵玉似乎还觉得不够,又用自己的衣袍下摆把他的脚给包了起来,道:这样便不冷了。
    康绛雪目光不自觉闪动,一时间特别心酸。被人关心照顾的感觉会让人更软弱,他本来一点都没想诉苦,更认为没有人可以听他诉苦,可就在盛灵玉给他暖脚的这一刻,他不受控制地小声念叨起来。
    康绛雪道:我今天也不想这样的,我只是想买几本话本而已,可没有想到会突然碰上那么一个人,直接把我原本的计划都打乱了。
    他绑我,吓唬我,还给我嘴里塞了那么大一颗珠子那颗珠子那么大,硌得我嘴酸,我还喘不上气我好难受,疼都疼死了!
    康绛雪越说越委屈,这些话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这里他都不会说,可是面对盛灵玉,他就是忍不住。
    盛灵玉低头听着,一直没有出声,小皇帝和他说话的时候的自称是我,身份上的错位感听得他心里一阵一阵地闷痛。
    他问自己,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要受这么多的罪,问完之后,盛灵玉也觉得难过,唯有应道:微臣知道。
    康绛雪道:你不知道!我特别害怕,我害怕死了!我怕没人管我,我怕船走远了我就真的回不来了。
    盛灵玉道:不会的,不管陛下在哪里,微臣都会来。
    他越温柔,康绛雪越觉得心酸,他骂道:那个姬就是个畜生,他欺负我!他掐我!他还锁我喉!
    盛灵玉为这话默然许久,不知道他都想了什么,他道:他会死的。
    康绛雪为这话轻轻顿了下,有点强硬地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大话谁不会说。
    盛灵玉摇头:微臣不会骗人,更不会骗陛下,微臣答应陛下,不管他在哪里,微臣都不会让他活太久。
    盛灵玉是个何等言出必行的人,他从来都不会骗人,更不会出尔反尔。
    听到盛灵玉说出这句话,康绛雪忽然间连接着抱怨的心都没有了他觉得已经够了,那些委屈、抱怨一下子都变得不重要。
    康绛雪不会真要盛灵玉为他杀人,于是撇撇嘴道:可我不要他死。
    盛灵玉认真问道:那陛下想要什么?
    康绛雪道:我要吃饭,我都一天没吃饭了。
    盛灵玉还沉浸在肃然的气氛之中,听了这话显然怔了一下,但很快,他的脸在惊讶过后浮现出了一股近乎温柔的无奈和包容。
    他轻声道:陛下说的是,陛下受苦了,微臣
    盛灵玉一时愣住,他自然想将小皇帝需要的一切都献给他,可如此简陋的环境下他什么都拿不出来,处境尚未安全,他也不能放着小皇帝一个人出去找野果
    在怀中翻了翻,盛灵玉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有点愧疚道:此刻怕是没有其他东西,委屈陛下先垫上些许。
    不等盛灵玉后面的话说完,康绛雪直接将那个小包夺过来,低头看一眼,里面乃是一些果干、果脯和蜜饯,不过被江水泡了好久,看上去一塌糊涂。
    然而放在眼下,这已经很是不错了。
    康绛雪问道: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盛灵玉回道:微臣的妹妹常年服药,药味太苦,微臣时常陪着便习惯了随身带些甜的东西。近日祖父也病倒,这点东西便更不离身了。
    话说得平平淡淡,可细细听来全是苦涩,康绛雪默不作声,往嘴里塞了一口,被泡得软塌塌的果肉口感怪极了,吃着甚至有点恶心,咽下去以后,却又有一股很淡的甜味扩散在舌尖。
    是甜的,但只有一点点,淡得像是不存在。
    康绛雪不是个爱哭的人,可这会儿突然间便忍不住了,他吃的不像是果脯,他简直是吃了一口盛灵玉。盛灵玉过得这么苦,他不仅一点甜都给不了盛灵玉,还一次又一次地拖累他,害得他不成样子。
    小皇帝的肩膀抽动,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掉,盛灵玉被他哭得手足无措,想给他擦眼泪又不敢触碰。
    盛灵玉忐忑问道:果脯就这么难吃吗?
    康绛雪本在爆哭,听这话差点笑了:什么果脯!
    被盛灵玉一打岔,康绛雪竟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呜呜咽咽哭了好半天,直哭得盛灵玉脸都要白了才停下来。
    康绛雪的情绪全都发泄完了,精神也重新恢复,他抽抽鼻子,对盛灵玉道:你别看我,君子就应该非礼勿视,你怎么连这都做不到?
    小皇帝虽然是在骂人,语气却比之前有了很多底气,盛灵玉被吼了,心里反而一松。这一夜,他又见到了小皇帝的许多面,或乖巧,或委屈,可无论哪种都不如小皇帝如往常一般嚣张跋扈吼人的样子好。
    小皇帝合该嚣张一点,有力气吼他,盛灵玉就安心了。
    盛灵玉默默侧头,果真不再看这边:陛下说的是。
    康绛雪丢了太多的脸,现在才觉得脸上过不去,自我挽尊道:我平时不这样的,我很少哭的。
    盛灵玉应道:嗯。
    康绛雪有点难堪:你是不是不信啊?我真的很少哭,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个男儿说的就是我。
    盛灵玉点头道:嗯。
    康绛雪觉得自己被敷衍了,窘迫解释:我真的很成熟,我只是待在一个舒适的环境里太久了,没遇到过这种事,现在有经验了,下次再遇到我就不会哭了。
    盛灵玉还是点头道:嗯。
    康绛雪道:不许你嗯!
    盛灵玉改口道:好。
    好什么好啊,康绛雪忍不住絮叨:而且这个事情也不能全怪我,谁叫你表现得那么关心我那我怎么忍得住?
    听起来就像是没受过其他人的关心一般,盛灵玉问:宫里的人便不关心陛下吗?
    康绛雪道:平平和海棠是关心我的,可是除此之外,其他人都是要从我身上拿东西的。
    说着说着就远了,康绛雪赶紧回神道:你怎么还问上我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你不要以为我很软弱,我真的没有看上去那么弱,我已经很努力了我真的很努力了。
    盛灵玉如康绛雪要求的一般始终看着火堆,目光也被火光映得跳跃闪动,他就那么沉默了两秒,道:微臣明白。
    康绛雪觉得盛灵玉不明白,因为盛灵玉对他太纵容,就连应这么一声的口气都有一种令人恍惚的温柔。那甚至不像在对待君王。
    盛灵玉是不是把他当成小屁孩了?可他其实比盛灵玉还大呢。
    康绛雪脸皮都快磨破了,有点羞恼地蹬了蹬腿,盛灵玉被踹了一下,反而勾了勾唇角。
    又沉默一阵,盛灵玉开口道:陛下上次见微臣,曾提到微臣的父亲。
    盛灵玉的父亲谢成安?
    话题突然正经,康绛雪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有些紧张。小皇帝一紧张,脚腕就动了下,盛灵玉有所察觉,继续道:微臣回到家中之后便去查了,这一查忽然发觉自己好像不认识父亲一般。若不是陛下提醒,微臣当真不知道,父亲他自小教微臣读圣贤书,却原来圣贤之书上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做到,只有微臣一直对他深信不疑。
    有关探查的细节盛灵玉没有多说,发现真相时的痛楚他也没有在康绛雪面前提一个字,康绛雪并不确定盛灵玉到底查到了多少,但从这只言片语之中却能明白:
    不管查到多少,都已经够了。
    盛家忠君爱国,家风清白,谢成安这样的败类盛家一定不会纵容。
    可是那毕竟是盛灵玉的亲生父亲。
    盛灵玉又是如何痛,如何想?
    康绛雪不说话了,盛灵玉则闭上眼睛,纵容众多思绪在脑中一闪而过,等他再睁开眼,又再度浅浅淡淡地微笑。盛灵玉道:若陛下不提醒,盛氏一门将万劫不复,陛下的恩德,微臣铭记在心里,这一生都不会忘。
    火似是要烧尽了,盛灵玉往火中添了些树枝,平静开口:过些日子,微臣想要加入内廷禁军。
    康绛雪不由一惊,禁军守卫皇宫内廷,想要加入禁军的官家子弟从来不在少数,入职以后,巡逻、守卫、掌管内廷都无不可,康绛雪身边的侍卫也大多是从禁军之中选出来的。
    可任何人说这话都不奇怪,唯独盛灵玉不能。
    康绛雪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盛灵玉的志向,盛灵玉看似无瑕玉,心却是刀锋芒,他想要保家卫国,他想要去战场上冲锋陷阵,进入皇宫只会折损盛灵玉的理想,切断盛灵玉的翅膀。
    康绛雪匆忙拒绝道:你不要来,你来我就把你赶出去!
    盛灵玉一怔,问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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