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沈琢不肯。
    他甩开姜离的手,便迅速冲进去,抱住沈勉之的腿,撒娇道:“父亲,你都好久没来看琢儿了。”
    那时候,沈勉之即便再忙,也会停笔歇息片刻,陪他们母子说会儿话。
    说是说话,但大多都是沈琢再说,姜离捧着一盏茶坐在旁侧。
    等手中的茶凉了,她便又摸索着搁下,然后同沈琢道:“好了,琢儿,我们该走了,父亲还有事要忙。”
    “来了怎么不进来?”
    倏忽响起的男声,将沈琢从回忆中拽了出来。
    沈琢回过神来,进去道:“父亲,您找我?”
    他们父子阔别多年,如今聚在一处,只剩下疏离。
    沈勉之放下手中的公文,起身走到窗边。
    那里摆着棋盘,以前沈勉之会和姜离对弈,如今姜离不在了,他便同沈琢道:“陪我下盘棋。”
    沈琢不觉得,沈勉之今日找他来,是想让自己陪他下棋。
    但他什么都没说,点头应了。
    父子俩各执一子,沈琢道:“父亲您先。”
    沈勉之便落了子。
    自回京之后,沈琢几乎从未单独与沈勉之见过面。
    像这种父子对弈的事,亦是从不曾有过,但他们两人都很平静,只安静下着棋。
    姜离的棋术是沈勉之教的,而沈琢的棋术则是姜离教的。
    是以沈琢的每一步,沈勉之都能猜到,但他并未一下子就将他的后路堵死,而是一点一点蚕食。
    等到天光散尽,天堪堪擦黑时,沈勉之才落了最后一子。
    白子落下,沈琢已是满盘皆输。
    院外有小厮在点灯笼,本欲进来也给书房里点上,沈勉之摆手让退下了。
    沈琢盯着棋盘看了片刻,轻声道:“孩儿输了,父亲想让孩儿做什么?”
    输赢总会有个彩头或者惩罚。
    沈勉之起身,没去看沈琢,而是盯着窗外摇曳的灯笼。
    过了片刻,才道:“你遇刺的事,刑部已经查出来。”
    沈琢问:“谁做的?”
    “是从前你经手判的几桩案子,犯官亲属心有不服,买凶找你报仇。”
    沈琢抬头。
    此时天色没全暗,他只看到沈勉之立在窗边的侧影。
    是他幼年时,可望而不可即的身影。
    沈琢极轻笑了声:“动手抓人查案,皆是刑部所为,我只负责复核,犯官家属买凶找我报仇,父亲不觉得,这个理由太拙劣了些么?”
    沈勉之微微侧头。
    自回来之后,沈琢一直对他尊敬有加,但凡他说的话,他从不开口辩驳,一味遵从。
    这是第一次,开口质疑他。
    可质疑也无用。
    沈勉之又目光落在窗外,随风摇曳的树枝上,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刑部已将犯人逮捕归案,这事就这么定了。”
    沈琢捏紧手中的棋子:“若是我不呢?”
    “你没有说不的权利,此案……”
    沈勉之话说到一半,突然被啪的一声轻响打断了。
    他偏头时,廊外红灯轻晃,灯晕洒下来,从棋盘上掠过,沈勉之神色一顿。
    沈琢又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这一子,瞬间扭转了局势,反败为胜。
    现在败的人是他。
    沈琢站起来,轻声道:“父亲应该不知道,在梨川这十三年里,孩儿做的最多的事,便是下棋。”
    左手跟右手下。
    沈勉之没答话。
    沈琢也没指望他答话,他道:“既然这事父亲查不出来,那孩儿便亲自去查,左右孩儿如今已是大理寺卿,若连自己的事都查不明白,岂不愧对了这个官职!”
    说完,便欲转身走人。
    “沈琢!”沈勉之突然叫住他。
    沈琢停下,等着沈勉之开口。
    这一次,是沈勉之看着他。
    沈勉之问:“你可知,你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沈琢没有丝毫犹豫。
    他道:“父亲不必担心,孩儿的所作所为,孩儿一力承担,绝不会牵连到相府,日后,父亲也不必派人在暗中护我了。”
    说着,冲沈勉之行了一礼。
    沈勉之向来是个喜怒不显的人,但此时也被沈琢气到了。
    他冷声道:“你当真要这般执迷不悟?”
    “哗啦——”
    外面突然毫无预兆下起了雨,有风吹进来,盈满沈琢双袖。
    他道:“父亲,我早已立于风雨中,既然躲不开,那便只能走出去了。”
    说完,就推门出去了。
    孟辛立在廊下,见沈琢出来,立刻上来为他打伞。
    主仆二人迎着风雨往外走。
    沈勉之负手立在窗边,看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从未了解过这个儿子,待沈琢主仆二人走远之后,沈勉之目光正欲撤回时,眸光无意滑过台阶下,蓦的一顿。
    而后,立刻快步出去。
    台阶下,原本放着一排芍药的。
    今夜这雨来得又急又猛,小厮想起来,匆匆过来时,便见沈勉之已将花搬进屋了大半。
    小厮顿时两股战战。
    沈琢回到院中时,身上已湿了大半。
    戚如翡正坐在榻上擦匕首,瞧见他这狼狈样,不禁挑眉道:“这么大的雨,你赶着回来投胎吗?”
    说着,将肩上的毛巾扔给沈琢。
    沈琢接过,擦了擦头发上的水珠:“阿翡不必担心,虽然戚家没找到线索,但是我打听到,方卓生前有个死对头,说不定那人或许会知道些线索。”
    戚如翡不以为意:“死对头能知道什么线索?”
    “那人既然和方卓不对盘,那么即便他没有刻意打听,自然也会有人将对方的事,告诉对方的。”
    戚如翡一愣。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沈琢往净室走,边走边道:“而且我已经让人将奉墨放了,幕后之人知道此事,定然会去将奉墨灭口的,到时候我们来个瓮中捉鳖便好。”
    戚如翡一拍大腿:“这个办法好!这样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方卓的主子了!这个烂心肠的乌龟王八蛋,让我逮到他,我要一刀一刀割了他的肉!”
    戚如翡提前给幕后凶手预定了一百零八种酷刑之后,心中的郁闷这才散了。
    将擦好的匕首重新装进包袱时,戚如翡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的那封和离书,在上次救沈琢的时候,被泡烂了。
    沈琢这儿好像还有一份,她去找找。
    戚如翡直接到沈琢书桌上翻了起来,一时没注意,手肘碰到了一个画轴。
    画轴没绑住,哗啦一下散开。
    绿袖端了姜汤进来,看到这一幕,便问:“少夫人,您在找什么?”
    戚如翡匆忙将画轴合上:“哦,找沈琢上次给我写的那封和离书,没事,你忙你的,我自己找。”
    绿袖:“……”
    虽然她不识字,但那和离书她见过字的形状,再看见应该能认识。
    “哎,好像就是这个!”
    戚如翡从一堆纸里,找出了一张,冲绿袖招招手:“你过来给我瞧瞧,这是和离书吗?”
    绿袖正要过去时,沐浴完的沈琢从屏风后面出来,见戚如翡站在他的书案后,眼皮猛地一跳,快步过来:“阿翡在找什么?”
    “找和离书啊!我的那份被雨泡坏了,你把你这份给我,回头你自己再写一份!”戚如翡答的无比自然,然后又扭头问绿袖:“是这个吗?”
    是,但是绿袖不敢说。
    “啊,这个……”
    绿袖战战兢兢刚开口,沈琢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抽走戚如翡手上的纸,一脸严肃道:“阿翡,这是我的公文。”
    “公文?!”戚如翡之不大信:“我瞅着最上面那两个字,跟上次你给我写的那个劳什子和离书,长得一样啊!”
    沈琢面不改色:“阿翡,你记错了,很多字长得很像,但读法不一样,若阿翡不信,我可以写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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