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经久不息,物资匮乏,九爷把钱和人脉都给了新掌舵人,自己留在山城极少露面。
    谢璟陪着九爷住在一座寺庙后面,每日清晨都能听到敲钟声音,从春到夏。
    九爷吃的药极苦,谢璟跟当地人学做点心,每天都做四五枚梅子饼送去,清淡微微酸甜的口味,九爷吃过药,会和他一起分着吃。
    后来病得重了,昏睡时间居多,偶尔起来还会咳血。
    谢璟无能为力,偏偏重病的人却反过来安抚他,手落在他发顶都有些力不从心,谢璟鼻酸,握紧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一侧,轻轻蹭了蹭。
    药渐渐不管用了,谢璟听人说了偏方,用匕首在右手手臂上割下一条肉,用来熬药。手臂伤口处缠了绷带,血浸出来一些,很疼,但他毫不在乎。
    初春第一天,九爷忽然精神好了许多,能坐着陪他聊天。
    谢璟惊喜万分,想推他出去转转,但又怕春寒,站起来又坐下,高兴地不知道如何才好。
    九爷招手让他过来,握着他的手摩挲几下。
    谢璟磕磕巴巴跟他说话:爷,你好些了是不是?我前两天刚去寺里求签,解签的师傅说万物更新,旧疾当愈,所求皆如愿
    璟儿,你听我说。九爷轻咳两声,低声道:人生很短,当有聚有散。
    谢璟眼眶发红。
    九爷靠近一些,额头抵着谢璟的慢慢道:过两日有商队来,你跟他们往春城走,或是继续往南,或是过海谢璟摇头,九爷却笑了一声,我已让步,原打算让虹儿来接你,带你去南洋。可我怕你挂念我,不舍得送去那么远。
    他轻轻碰了谢璟藏在袖中的手臂,隔着衣服也能摸到上面厚厚的绷带,若我离开,你不可再做傻事,不可伤了自己,也不许跟来。
    谢璟手臂很疼,可他心口更疼,像是被人用刀活生生挖了一个窟窿。
    大悲无声,他手臂颤抖着,却一声也哭喊不出。
    那是他以血肉入药,也无法挽留住的人。
    谢璟被梦魇住,一手攥着右臂,指甲几乎陷入肉里,越想挣扎越是攥得更紧,骨节泛白,掐出血痕,疼得头发都汗湿了贴在脸颊上。
    后面有人抱住他。
    谢璟忽然惊醒,反手按住:谁?!
    是我。
    谢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松开的时候额上满是汗珠,喃喃道:爷?
    是我。
    两声回答安抚了谢璟,他心口那还在砰砰直跳,疼痛的感觉未曾因为苏醒过来而减少一分,说话声音还有些哽咽,他握着九爷的手放在自己胸膛那,让他隔着掌心感受自己心跳。
    九爷探他额头,拧眉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我去叫医生。
    不用,爷别走。谢璟翻身抱着他,埋头小声道:爷在这就行。
    我在这有什么用?九爷安抚他,我去让医生给你打一针,等退了烧,睡一觉就好了。
    谢璟摇头,身子微微颤抖。
    九爷不忍心,拥着他轻声哄道:是我思虑不周,璟儿害怕么?
    谢璟牙齿轻轻打颤:我怕死。
    九爷亲他一下:我守着你,不会让你出事。
    你也不能,出事。
    嗯,我们都长命百岁,我守着小璟儿一辈子。
    谢璟固执地听他说了许多遍,心里才安定下来,心跳慢慢恢复正常,只眼角还有未擦干的泪。他整个人依偎进九爷怀里,小声跟他说话,说今生,也求来世。
    九爷轻笑:都给你就是,若有来世,我去寻你。他手指轻轻抚过谢璟耳垂,又摩挲了片刻耳骨上的银耳扣,你身上有多少印记,我记得清楚,等找到了就养在身边,养一辈子。
    谢璟翻身覆在他身上,双手撑在两侧,看着他道:爷不如亲力亲为,在我身上多弄几处,以后也好找。
    屋里灯暗,但也能瞧见身上青年那一双眼睛,热烈,纯粹,认真且执着。
    丝毫不严实自己内心的欲望。
    喜欢就是喜欢。
    谢璟放开了许多,但九爷只动手帮了他,却不许他乱来。
    谢璟探手下去,咬唇道:爷还未纾解。
    你现在可受不住。九爷亲他,哑声道:等你好了之后,来日方长。
    谢璟在转斗乡养了两日,熬过心魔,慢慢好转。
    他身体恢复的很快,也精神了许多,病好之后就搬到了九爷的屋子,并未避讳他人,他舍不得再分开一刻。
    转斗乡是谢家产业,谢璟之前在云梦山立威,手腕冷硬,传到转斗乡之后这里的一众仆从不敢得罪少主,任由谢璟在转斗如何行事,全都顺着。
    谢璟服侍九爷穿衣,像是之前他每天做的那样,还找了之前自己佩戴的白玉狮子吊坠拿来,亲手给九爷系好。
    九爷把玩一下,问道:就一枚?
    谢璟道:有两个,一对儿的。还有一个在西川,我不知爷要来,一直收在盒子里,等回去我戴那一枚。
    九爷唇角扬起一点,站在那让他给自己整理领口,等穿戴整齐道:还是你手巧,你走之后,没这么顺心过。
    谢璟:爷要我,我就过去,我也愿意伺候爷。
    九爷:放着你西川少主不做,跟着我?
    嗯。谢璟眼睛看着他,视线对上,我只想跟着爷,爷去哪儿我都跟着,这次再不落下。
    九爷不知为何,听到他这话就忍不住心软了几分,像是带了亏欠似的。
    谢璟垂眼,拢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尽量和平常一样的口吻道:爷说年底来接我,现如今比之前来的早,我已经很开心了,我我差点想骑马跑回去。最后一句尾音微颤,像是幼崽受了委屈。
    九爷过了片刻,才叹道:冬天太久,我也等不及。
    若非如此,他怎会搁下繁重公务,百忙之中来一趟西川。
    云梦山匪患很快清除干净,峡谷一处有罗念秋驻守,带兵严格,驱散歼灭了几股逃兵之后,很快就没有人再往西川跑。
    徐骏依旧留守云梦,不止是他,西川城盐商也有些担心,罗念秋当初说的极好,但西川这块肥肉未必人人都能放开嘴。
    谢璟倒是跟着九爷一起见过罗念秋几次,骑马回来路上,也未瞒着九爷,对他道:舅舅有些担心。
    九爷道:罗念秋和其他人不同,这人信得过。
    谢璟看向他,等他继续说。
    罗念秋当年和我一同拜黄先生为师,念了几年书,后来我回北地经商,他去了军中,也是机缘巧合,堂兄和他一同念过几年军校,过命的交情。九爷解释道,宜城内乱,平叛本就是他的任务,西川出饷粮,他出兵,互利互惠罢了。
    谢璟问:他不想占西川?
    九爷笑道:他志不在此。
    从云梦回来,一路上不管遇到徐骏手下,还是其他几家派来送粮的护院,见了谢璟都有些畏手畏脚,恭恭敬敬喊他一声。
    谢璟虽还未回去,但西川城已传开了关于他的凶名,比起谢泗泉这混世魔王更甚。毕竟谢泗泉只戏弄下城几个主家,再放荡不羁也没抽人鞭子,谢璟当着众人动武,那几人抬回去的时候背上、腿上伤的重,听说还在树上捆了三天,只给了一点水。
    这些事谢璟在九爷面前一概不会认,能推就推,推不过就耍赖。
    谢璟正色道:一定是爷带来的人太凶,把他们吓着了。
    西川上城,谢家。
    谢家庭院很大,有些是后来扩建的,最初的一个小院被围拢在边角处,竹林环绕,只留了一道蜿蜒小路,其余遮挡起来。
    这里房舍矮一些,但门窗雕花精致,庭院和房内也干净整洁,虽未住人,但一瞧就知道被精心照料着。
    月亮圆了大半,月光皎洁,映照在地上白茫茫一片。
    谢泗泉提了一坛酒,正坐在屋顶一边赏月一边喝着。
    忽然听到旁边有砖瓦声响,过了一会,贺东亭慢慢也爬上屋顶,他没像谢泗泉那么随意,弯腰扶着过来,走得小心翼翼。
    谢泗泉看他一眼,有些不屑:难为你也会做这些事,怕不是第一次爬屋顶吧?
    贺东亭坐在他不远处,听见摇头笑道:不是第一次。
    哦?
    以前沅沅带我爬过一回,她说在屋顶看月亮,比别处要亮一些。
    谢泗泉冷下脸,手里的酒盏递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手背擦过唇角狠声道:你配不上我阿姐!
    贺东亭抬头看着那轮明月,过了片刻,才缓声道:从一开始,就是我高攀,我从未见过你阿姐那般好的人,若不是她,也不会有今天的我。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月光下看过去,是一枚石雕物件,不过巴掌大小,递给谢泗泉道:我去璟儿院子里的时候,见了寇姨,才知道那枚石虎在佛像里,这是沅沅当初给我的。
    谢泗泉接过看了,却是一枚和石虎一样材质的黑石雕刻的龙,打磨得粗糙,不知为何,龙头朝下做汲水状。
    第136章 北地白家
    贺东亭道:沅沅曾说过一个歌谣,不止江口沉银,山中也有宝物。
    谢泗泉自幼在蜀地长大,不知听了多少,不怎么感兴趣道:若是与西王相关我也知道一些,年幼时听老人讲过,当初张献忠一路抢了金钱财宝无数,除了在江口水藏了一部分,另有一批财宝秘密运往山里埋了起来,同行的还有三百石匠。他把石龙交还给贺东亭,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主意,别想着去找那些,山里比江上还要危险几分,你又不缺钱,费这事儿做什么?
    贺东亭捧着那枚石龙,道:这是沅沅刻的,藏的自然是她的宝贝。
    谢泗泉看向他。
    贺东亭举起巴掌大小的石龙,对着月亮:石龙石虎本是一对,沅沅刻了石虎,我则为她在石虎背上刻了星图,她说以后西川也是我的家。石龙身上没有星图,因为她说,以后我去哪里,她的家就在哪里。
    谢泗泉黑着脸听,但未打断他。
    贺东亭轻笑:我也听了那个童谣,石龙对石虎,石龙在我这里,石虎则在西川城。这样也好,以后璟儿要什么,我们都能给得了。
    石龙对石虎,买尽蓉城府。
    以贺东亭和谢泗泉二人财力,若倾尽全力为之,确实可以买下一座城。
    谢泗泉仰头去看月亮,哑声道:阿姐是我心中至宝。
    贺东亭道:她在我心中也是如此。
    谢泗泉咬牙:汉人都狡诈,你当初许诺过要照顾好阿姐,你没做到。若是以后你敢再娶,或是对璟儿不好
    贺东亭轻咳一声,打断他道:不会,我看了医生,可能没几年时间了。屋顶风大,贺东亭头发被吹起,才发现还有许多白发藏在其中,他叹道:我这次来西川,也是想把一些东西交给璟儿,他年纪还小,若是以后我不在他身边了,你替我照顾些,我总归对不起他,没能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谢泗泉沉默片刻,忽然骂了一句。
    他伸手想摔了酒坛,但被贺东亭按住,和气道:当年我和你阿姐成亲的时候,你年纪尚小,她不许你饮酒,如今我们好好喝一杯。
    贺东亭到了一盏酒递给谢泗泉,自己则用了酒坛。
    两个斗了十余年的人,在这一天坐下,喝了久违的一杯酒。
    贺东亭喝的很慢,他看看月亮,又看看这间小院,这是当初谢家姐弟二人曾住过的老房子,也是他和沅沅曾经的记忆,他想念亡妻。
    谢泗泉仰头喝干酒盏,紧抿双唇,过了一会才冷声道:你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逃去阿姐身边,你见了她,若是说起没将孩子带好,她定然也要骂你。
    贺东亭:嗯,是我没用,可我很想她。
    贺东亭身上中了慢性毒,肺已经不太好了,时日无多,但他却出奇的平静。
    死亡对他来说并不可怕,而是期待已久的归宿。
    几天后,谢璟和九爷一行回到西川城。
    谢璟大病初愈,清减几分,不过精神还好,大约是在屋子里待了几日未出门,皮肤瓷白,显得眼睛更黑亮了。
    回去路上,九爷坐了徐骏的马车。
    徐骏面上的笑容在瞧见九爷衣摆那系着的白玉狮子坠儿的时候,忽然僵住了。
    他对这玉狮子熟悉,见谢璟戴过好几回,若他没记错,这白玉狮子应为一对,还有一只被谢璟妥善守在匣子里那匣子还是徐骏帮着找的,一只上好金丝楠木扁口匣,换回了谢泗泉之前送出去的白玉佛珠手串儿。
    徐骏想记不住都不行。
    徐骏抬头,小心打量对面坐着的二人,之前是没往深了想,如今仔细瞧了,也看出些端倪,谢璟和此人着实过于亲密。
    谢璟头发也是扎着,随意编了几根细细的小辫子一同梳拢在脑后,上面坠了几颗珊瑚珠。路上马车颠簸,珊瑚珠发辫碰撞几下缠绕在一处,九爷伸了手给他拨了拨,靠近轻笑同他说话。
    谢璟侧身附耳倾听,面上表情认真,还要伸手去解开:乱了?不然我散着吧。
    九爷摇头,多看了两眼。
    谢璟眨眨眼,忽然笑了,坐在那也未起身,眼神看向九爷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软。
    徐骏如坐针毡,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白先生对珊瑚很感兴趣?
    九爷:确实有趣,未曾在别处看到这样的用法。
    徐骏:倒也没有多稀奇,不过是打磨成的珠子,不值什么,白先生要是喜欢,等回去之后我让人送些过来。
    九爷颔首:那就多谢二当家。
    徐骏许诺送珊瑚,但并未见对方有任何收手的地方,该如何,还是如何。
    而且他瞧着,按珊瑚显然也不是用在自个儿身上,怎么看着像是要给他小外甥用?
    徐骏内心复杂,北地白家名声实在太响亮,他之前敬重白九爷为人,总觉得对方德高望重,从未想过会和自己小外甥牵扯上这等关系。眼瞧着二人的手又要碰到,徐骏开口道:璟儿,我有些东西落在马背上,应是昨天忘了拿上来,你帮我去找下胡达,跟他要了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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