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看了他片刻,叹道:你倒是瞒得滴水不漏,怕是从你去俄国起,就已猜到会有今日了吧?
    白九没应声,但也没否认。
    老太爷缓声道:你如今主意太大,但白家不能冒这么大风险,下月初你去沪市,避上几年再回来吧。
    白九迟疑:可是北地
    老太爷打断他道:北地有我。
    话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
    白九把手里半碗饭慢慢吃完,放下筷子,起身跟白老太爷行礼拜别。
    老太爷一直看着他身影离去,脸上表情才略微放和缓一些,眼里浮出一丝满意,笑着摇头道:也不知道像谁,胆子也太大了些。
    有老奴上前给他点了灯,听到笑道:自然是像您,我瞧着九爷跟您年轻的时候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脾气秉性随您。
    老太爷感慨一声,未再多说。
    白将军甘愿冲在前头让枪口对准自己,消耗自己和冯镇北两方势力达到平衡,以图扶持继任者,他何尝又不是如此?白家最大的依仗,不是北地万贯家财,也不是总督府的老将军和兵马,而是他的孙儿。
    只要白九还在,白家就可屹立不倒。
    第92章 追踪者 璟儿,其实你还有个舅舅。
    白明禹坐了一日一夜的火车,回到家中。
    全府的人都知道他这趟出去送人,送了千里之外。
    白明禹起初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脸皮厚,过几天也就不当回事儿了,还跑去跟谢璟炫耀了一下,带了点得意道:小谢,你说我同姑姑的事,大伙是不是都知道了?
    谢璟没听懂:什么事?
    白明禹脸红了下,道:就,我们俩的事儿呗。
    谢璟没吭声。
    他这段时间听到的都是关于傻二爷的传闻,至于送出去的那位客人,大家都不怎么在意,全都在津津有味地传白二少爷相送千里的事儿,就没见过这般热情好客的。
    白明禹毫无自觉,只觉得他和姑姑的事已在无形中得到大家认同和祝福,脸上都放光。
    谢璟被他拽着说了一阵话,耐心耗尽,找了借口道:二少爷,我过会儿还要陪九爷出去一趟,有些忙,怕是过会儿九爷让人来寻我了。
    白明禹听在耳中却变了味道:你一刻不提爷,就不行?
    谢璟:?
    白明禹正色道:我不知道你拜不拜神,反正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好几回你在书房借机故意摸九爷的手,你凑得太近了,我一想起就浑身不自在。他虽喜炫耀自己,但是他并不想听谢璟的,九爷在他心里高山仰止,谪仙人一般的人物,谢璟跟他九爷在一起,听起来像是渎神。
    谢璟抬眼看他,怎么听都觉得白二这话特别耳熟。
    下午,东院书房。
    九爷这两日在准备去沪市的行程,正在处理北地各项事务,走之前见得人多,大小事务总要有个交代。
    东院众人也在收拾行李,孙福管事正在院子里忙前忙后,指挥众人把日常用的器物都装点好,还拿钥匙开了库房,拿了一些文玩古董,全都小心装箱收好。谢璟跟着一同去了一趟私库,一排五间暗室,里头没电灯,只点了蜡烛也能瞧出金碧辉煌,墙壁上一卷十余米长的金丝刺绣卷轴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上面的江河波浪翻腾,恍若真的;两侧博古架上玉石翡翠摆了不知凡几,最下方一箱珠翠蒙尘,但一经光线照过,立刻在琉璃盒内透出闪闪星光,珠光宝气;墙边摞起二十余只银镶角的硕大木箱,只最头上一只打开了,里头一封封银元码放整齐
    谢璟提着灯,陪孙福管事往里走。
    孙福管事疑惑看他,谢璟恍惚一下,立刻开口小声道:啊,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多宝物,一时晃花了眼,有些出神,孙叔别笑话我。
    孙福管事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笑呵呵道:正常,别说你,我虽管着这私库,有时进来也吓一跳呢。他又开了一道门,带着谢璟进去,这边有个小机关,你跟紧我,走我后头。
    谢璟答应一声,稳稳跟着。
    他上一世的时候常被九爷带来这里,那些小机关,他比孙福记得还清楚,闭着眼都能走进去。
    内里两间库房,比外面三大间东西要少一些,也更一目了然。
    一旁是文玩字画,另一旁是古董器皿,墙边依旧是摞起的大木箱,只是镶了暗金色泽的边角,粗铜铆钉固定一圈,十分牢固。
    孙福管事让谢璟举着灯,去最里面一排架子上找了几本古籍,小心用布包好,又取了一对折枝瑞果纹的梅瓶。谢璟眼尖,瞧见一旁放着的一件青花云龙葫芦瓶,心里一动,站在那问道:孙叔,要挑摆件,不如把这个也带上?
    孙福管事看了一眼:哦,这是爷前几年在京城收的葫芦瓶,只是瓶身上有几处黑斑,爷瞧了不喜,一直搁置在这了。他顺手拿了递给谢璟,笑呵呵道,你若是喜欢就一并带去沪市,到时候摆在你房里好了,倒是件正儿八经的好东西,永乐青花。
    谢璟以前从不知孙福管事还懂这些,记忆里这位老管事见了他总是半耷拉着眼皮子,爱答不理的模样,他们说话少,对彼此也不怎么了解。东院众人里老管事也是最后一位离开九爷身边的人,走时满头白发,老泪纵横,若不是九爷有要事派他去找白明禹,他死也不会离开。
    谢璟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看他,孙福管事见他愣神,把那葫芦瓶塞他怀里,笑着叮嘱道:抱好了,这瓶子当时买的时候可是六千大洋哪!
    谢璟下意识抱紧,孙福管事已经走在前头了,腰背微弓,叮嘱他一会过来时候要小心。
    谢璟不知为何,听到他声音鼻尖泛酸,答应一声,快步跟上。
    孙福管事把手里的两件瓶子,连同谢璟的那只葫芦瓶一起让人装好封箱,叮嘱下头人道:瓷器摆件放在一处,等去了沪市还要收拾出来摆放,这是爷屋里的,别弄乱喽!他吩咐完,又让谢璟回了九爷身边,自己去给黄明游送书去了。
    此次九爷出行,更像是搬家。
    听说要在沪市居住三五年之久,老太爷发话,能去的一同前往,不拘多少人。
    这么一说,东院没人愿意留下。
    就连黄明游黄先生也在收拾行囊,他旁的都不讲究,惟独不可一日无书,跟孙福管事要了几件孤本准备带在路上细品。
    谢璟东西少,收拾得很快,但是他打上了柴房里那些金丝楠木的主意。
    上一世九爷南下的时候,北地已起战事,其余贵重细软带出去不少,但这些金丝楠木没能留下,许是一把火烧了又或是不知便宜了谁。
    谢璟觉得可惜,但是这些东西一时半会又运不走。
    下午在书房伺候的时候,谢璟还在想着柴房里的那些金丝楠木,有些愣神,续茶的时候茶水倒得多了些,觉察出来才慌忙去擦。水渍沿着桌边滴下,落在九爷衣服上,谢璟未多想,下意识拿袖子去擦了两下,被捉住手往下按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耳尖泛红,抬眼看了九爷小声道: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看有水,想擦一下
    九爷捏他下巴,看了片刻才笑道:你若是想,说一声就是,不必做这些小心思遮掩。
    谢璟见他亲下来,伸手挡了一下,爷,我没有。
    九爷咬他指尖,伸手去摸了下,闷声笑了一声,握着他手一并向下探去将两人合拢在一处,鼻音微哼:还说没有,那这是什么?
    谢璟自己也控制不了,他有点儿苦恼,被抱到九爷膝上的时候恍惚间想起这话耳熟。
    这还真是正儿八经的白家人,白二道行尚浅,九爷才是个中翘楚。
    外院人声混着搬重物木箱的声音隐约传来,隔着一道垂花门,内院却格外清静。
    外头杨柳枝叶摆动,风声习习。
    书房拉了大半的帘子,只小半窗有阳光照进,里头人影交叠,偶尔传来一声惊呼,紧跟着就是另一道低沉笑声。
    今日做得过了些,谢璟把九爷的衣襟咬在口中已湿漉漉的了,他双手虚虚环着九爷肩上微微颤抖,闭眼休息。
    九爷低头亲他,一点都不在意他额上薄汗,一直亲到眼角处吮了一下,抱着哄道:不碍事,屋里又没旁人,不怕。
    谢璟好一会才缓过来,哑声道:下回不要这样。
    九爷亲他几下:嗯,下回轻些。
    谢璟躲开,九爷只能跟他保证道:下回不用毛笔,再不用了。
    谢璟这才放软了身子,依偎在他怀里,休息一会又开口道:爷,我想要几件东西。
    九爷知他今日和孙福管事去了私库,心情不错道:璟儿想要什么?一会我让孙福去开了库房,随你拿。
    谢璟摇头,手指抠他衣领上的盘扣,小声道:我要柴房里那些。
    九爷失笑:不过是些木头,你要那些做什么?
    爷给吗?
    给,你头一回开口,一并都给你就是了。九爷握了他手,语气轻快道,不过得同孙福说一声,他攒了好几年,还想凑齐了打一整套书房家具,你这一下抄了他老底儿,怕是要心疼哭了。
    谢璟傍晚去问孙福管事要柴房钥匙的时候,老管事果然有些发蒙。
    虽给了钥匙,但人也跟着谢璟过去,期期艾艾道:小谢,这东西你拿了也没什么用,要不再和爷说说,开了库房,我给你挑个一个好瓶子,不,挑两个,给你凑一对儿好不好?里头还有几件青花瓷哪,碗碟也有,我挑好的给你玩啊。
    谢璟开了库房门,查看道:不用,孙叔我就想要这些木头。
    孙福管事瞧着他走进去,嘴上没说,但眼睛随着谢璟手移动,他碰一根圆木,就忍不住喊一声:那是打算做顶箱柜的,那两根打算做一套屏风,那边几根凑一下能打一副罗汉榻
    谢璟回头看他,孙福管事也瞧他,眼神怪可怜,期期艾艾道:小谢,要不多少留两根,让我打几只书箱罢?这东西自带清香,百虫不侵,不论是放衣物还是书籍字画都是顶好的啊。
    谢璟点头应了:好,那我给您留两根。
    好歹留了一点,孙福管事立刻派人来扛了两根圆木出去订做书箱,生怕谢璟反悔。
    谢璟心满意足,揣了柴房钥匙回了寇姥姥那边。
    东院已收拾的差不多了,谢璟回了小饭馆,他还要抽点时间通知李元和寇姥姥收拾行李。以前家中困难,他都从未想过让老太太一人留下,如今条件好些了,自然也要带着姥姥一起南下,再者几年后北地要真乱了,他们留在这里也太危险。
    谢璟回到家中,小饭馆这会儿正闲着没什么顾客,后头帮厨的两个妇人在择菜,瞧见他来起身问好。
    谢璟没找到寇姥姥,问道:姥姥去哪里了?
    那两个妇人摇头不知,谢璟又去前头找了李元,李元想了片刻道:许是去了驿站,姥姥这几日常去,说要取信。他又问了谢璟,可要我去找一趟?
    谢璟道:不用了,我去接一趟,离着不远,我认得路。
    谢璟对省府熟悉,很快就找去了驿站。
    现如今早已裁驿归邮,只是还习惯将此处称为驿站,来往客商运送米粮者众多,一路上人声马蹄声喧嚣,过了马路就瞧见邮局。因各局每日上午、下午各传递一次信件包裹,这会儿正是人最多的时候。
    谢璟进去找了一圈,很快就瞧见寇姥姥,见她在窗口询问,一时有些奇怪。
    姥姥这两年虽然也跟着他认了几个大字,但并没有听说还有哪家亲戚可以往来写信,姥姥认识的朋友也极少,这么多年,没见和谁来往过,除了青河县寇沛丰一家,谢璟不记得还有哪个亲戚。
    他等在一旁,瞧见寇姥姥走出来,这才从门口迎上去,接了她手里的篮子道:姥姥。
    寇姥姥没想到他会来,一时有些惊讶:你怎的来了?
    谢璟道:今日得闲,想回家陪您,姥姥怎么来邮局了?取信?
    寇姥姥叹了一声道:是,我想着你也长大了,也该同家里亲戚报个信儿,走动走动。
    谢璟:我家里亲戚?
    嗯,璟儿,姥姥一直没同你说起过,其实你还有个舅舅,他和你娘感情最好。寇姥姥给他抚了抚头发,慈爱道:你娘家里算是大户,原在西川,她没嫁人的时候就是我一直伺候,夫人走得早,你娘一手带大了弟弟,因此少爷同她最亲,长姐为母,也不过如此了。
    谢璟怔愣,他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件事,上一世寇姥姥病重离世,他十三岁年纪就开始自己打拼挣一口饭吃,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亲人。谢璟喉咙紧了紧,问道:那,舅舅为什么从不来找我们?
    寇姥姥叹道:小姐临走前,叮嘱我不要回去,说等你长大成人,再同家中联系。我记得小姐的嘱托,瞧着你大些了,才开始给西川写信,只是邮寄了几封,也不见回信。
    谢璟沉默,现在很多地区邮路不通,别说他们在关外,即便是关内贴足了邮资也很难准确联系到,再加上寇姥姥只记得十几年前的一个老地址,投递出去,很可能是一封永远无法寄达的信。
    谢璟一边替姥姥提着篮子一边搀扶她,慢慢走路回家。
    寇姥姥开了个头,谈起过往,干脆打开话匣子一路小声同谢璟讲起他娘家中的事,谢璟认真听着,忽然觉察什么似的,眼角余光微微看了后头。
    后面人群熙攘,但过了最繁华的一段路之后,就瞧出一道陌生身影不远不近坠在后头。
    谢璟垂眼想了片刻,换了一条路。
    路过拐角,谢璟忽然扶着老太太走了进去,寇姥姥奇怪道:璟儿错了,这不是咱们回家的路
    谢璟轻捂她嘴,低声道:姥姥别吭声,您在这等我一会,若是过一阵不见我回来,别回头,从这里抄小路走,立刻去白府东院找九爷。
    寇姥姥脸色发白,拽着他衣袖,嘴唇嗫嚅道:璟儿别去,你,你走姥姥腿脚不好,拖累你,你自己跑她怕得发抖,却不是为自己,而是担心眼前的男孩。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好不容易以为过了所有磨难,怎会又突然遇上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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