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璟答应一声,跟着去了。
    春末时节,天气尚还有些冷,外头下的雨里夹了细雪,空气湿冷。
    九爷的车到了酒楼的时候,对方已经等候多时。
    酒楼外,郭义贞的亲兵身后负枪肃然而立,守在酒楼门口两侧,已包下场子。
    九爷带人上楼,身后跟着的张虎威就被一个身穿制服的人拦了下来,对方伸手想要搜身。张虎威还从未在省府被如此对待过,这边刚要抬手对上,就听到九爷开口道:住手。
    张虎威退后半步,手虽放下,但依旧盯着对方。
    九爷看了对方,问道:这是何意?
    拦下他们的人恭敬道:最近省府治安不太平,楼上那位大人也是小心起见,为了大家的安全。
    张虎威在我身边多年,是我贴身护卫,既不便他上去,那就让他在楼下等着。九爷说完,转身上了台阶,喊道:璟儿,随我同行。
    谢璟应声跟上。
    对方瞧见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一时也不好再拦,白家九爷留下护卫已经给足了面子,若真要再生事,他们也怕白九爷拂袖离去。
    楼上雅间,已坐了数人,为首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脸上胡子拉碴,正在那同众人谈笑。郭义贞坐在一侧正陪着说话,见白九过来,立刻起身打了招呼,笑着道:九爷来的正好,来来,大伙儿正在说你。冯师长刚还在夸,说你在俄国赚了好大一笔银子,可出了好大的威风!
    白九过去拱手问好,为首坐着的那个男人名叫冯镇北,此刻抬眼看了他,忽然开口道:我同你叔父是拜把子兄弟,行五,算起来我还当得起你称我一声五叔。
    白九行礼,喊了一声五叔。
    冯镇北点点头,指了对面位置道:一家人,不必这般客气,快坐。
    酒楼里的招牌菜流水一般端上来,坐席的都是带兵的粗人,不拘什么山珍海味,有酒有肉就能吃得津津有味,酒大碗喝,肉大块吃,说得兴起拍腿哈哈大笑。九爷坐在一旁也在饮酒,只是话少,多是在听,很快那位冯师长视线就转了过来,冯镇北年过半百,穿了一身军装,带了酒意的脸上透着几分张狂,他也确实有张狂的资本二十八师是北地王牌军,又是白将军嫡系,装备最为优良。
    冯镇北上下打量他,先敬了酒,他带头,桌上其余人也轮番敬酒,九爷一一喝了,亮出杯底。
    冯镇北面上露出满意神色,道:你酒量不错,也比总督府里其他小子都懂事些。
    酒过三巡,依旧没说一句正事。
    九爷喝了不少,趁他们划拳,去外头透了口气。
    谢璟一直留神跟在他身边,扶着小声问了一句,九爷摇头,道:不必,你去楼下倒碗热茶上来给我就行了。
    谢璟答应一声,很快去了。
    九爷站在走廊窗边透气,不多时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却不是谢璟。
    来人正是郭义贞,他在饭局上也喝了不少,走过来同九爷站在一处,递了烟过去,问道:来一支?
    九爷看他一眼,道:不了,嘴里尽是酒味,也抽不出什么味道。
    对方自己点了烟,倚靠在一旁歪头看他,忽然笑道:白九,你可真有意思,给人台阶下也不显山露水的,怪让人舒服。他穿了一身军装,此刻只松开领口,头发也有些乱,抽了两口烟之后开口道:我近日得了消息,有人从东洋购买了一批军火,打算运到直隶,此刻那批货已到了榆港。
    九爷也当做第一次听说的样子,露出几分惊讶:当真?
    郭义贞恨得牙痒痒,但不得不把戏做全:是真的,那批东西不少,足够装备三个师,如何,老弟可有兴趣一起?榆港是你们的地盘,说起船运,你们白家若说第二,北地可无人敢称第一了。
    九爷沉吟片刻,缓声道:此事重大,船倒是小事,郭参谋一直在二十八师,来省府的时间少,可能不知这边规矩。这里和师部不同,做事需同上面汇报,手续繁琐,不过白某认识总督府里其余几位参谋,倒是可以替郭参谋牵线,流程审批能快上几日。
    郭义贞心里已经开骂了,但面上却要做出一副感激的模样,拱手道:白老弟这份心意我心领了,只是事出突然,还需权宜从事。
    越是要紧事,越要三思而行。
    呵呵,这怕是有些不便。
    哦?可是冯师长有难言之隐?
    老弟何出此言,此事和冯师长毫无关系,老师长并不知情,是我一人得了消息!
    九爷点点头,听到他这句,就不再说话了。
    两人明里暗里对上阵,一番交涉,郭义贞就知此人面相和心肠不符,手腕心机深得很。他暗中诱骗不了,只能硬着头皮挑明了去讲:这事老师长确实略知一二,但具体事宜并不多管,你可知我们为何到省府来?这批货到榆港的消息,白老将军已知道,我这次请你吃饭说和,也是老将军的意思,你若是不信,可稍后去总督府询问,我不诓你。
    九爷侧身看了对方,郭义贞眼神坦荡,没有丝毫躲避。
    谢璟端了热茶折返回来,离着老远就听到郭义贞的笑声,对方拍了九爷胳膊一下,见他过来,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拱手告辞:如此,我便先谢过老弟,至于其他,静候佳音。
    谢璟等人走了,把热茶递给九爷,小声问道:爷,你答应去榆港了?
    九爷喝了茶,过了一会才道:事情有变,稍后你先走,去把白二叫来东院一趟。
    谢璟迟疑:我不能留你自己在这。
    九爷笑了一声,抬手摸他脑袋:张虎威还在楼下,这是省府,没人敢对我做什么。
    谢璟这才放心些,答应一声领命去了。
    东院。
    谢璟骑马去找了白明禹,很快把人带到东院。
    白明禹在书房的黄铜小炭炉前烤手,一边跟谢璟说话:你这一路快马加鞭的,我还当很急的事儿呢,手套都没来得及拿一副哎,小谢,你就穿这么点,不冷啊?
    谢璟站在一旁道:不冷。
    白明禹上下看他一遍,嘀咕道:莫不是个子矮,不怕冷?
    谢璟冷冷看他,白明禹下意识躲开他视线,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方不是九爷,他也不用怕,挑眉又看回去:我又没说错,你个子是没长啊,你瞧,你比我矮了这么些。他走近还想跟谢璟比一下,白二如今最得意之事,就是他个子蹿得比谢璟高许多,小谢从去年开始就没怎么长了,在北地就是中等个头。
    白二刚走近抬手比划,谢璟耳朵动了下,不作声色踩了他脚,足下用力。
    白明禹疼得要叫,刚出声,就听外头人喊了一声九爷,一时只能咬着牙把声音咽下去。
    九爷进来之后,也不管白二一瘸一拐,低声吩咐道:你过来一下,有事安排你去做。
    谢璟也要跟着进去,九爷身后跟着进来的人拦了一下,低声道:谢管事,爷路上的时候头疼,想喝醒酒汤。
    谢璟看了里面一眼,知道这是只让白二一人进去,略站了片刻,转身出去了。
    谢璟在小厨房帮着准备醒酒汤。
    小厨房的大师傅瞧见他很是高兴,拿了许多点心给他,谢璟没什么心思吃,只推脱说在外头已吃过酒席。
    大师傅道:外头酒席都是吃给别人看的,能吃到嘴什么呀,而且你又是当差哪里敢真吃,喏,趁热吃块糕。
    谢璟确实没吃饭,忙碌一中午,手里被大师傅塞了一块甜枣蒸糕,就慢慢吃着,一边去盯着炉火。
    谢璟吃了两块蒸糕一碗牛肉粉丝汤,九爷的汤也煮好了。
    他略等了一会,端着去找九爷。
    房间里,白二已经走了,九爷正坐在一旁圆桌边闭目休息,听见脚步声也没睁眼,只开口道:过来,坐。
    谢璟端了汤给他,勺子递到嘴边,九爷喝了一口立时拧眉。
    谢璟疑惑道:怎么了?他想自己尝一口,被九爷喊住道,没事,只是有些酸。
    谢璟干巴巴道:哦,可能刚才我煮的时间太长了,这汤有些少,我再去换一碗吧?
    你煮的?
    嗯。
    九爷睁眼,接过他手里的小碗,一气儿喝了,又倒了一杯清茶压下,眉头略微松开。
    谢璟晚上在府里,留意到张虎威不在,心里已有一个猜测。
    等到了晚上守夜的时候,躺在九爷床榻一旁却是过了好一阵都睡不着,他规规矩矩侧身躺着,忽然身后有一只胳膊伸过来拦腰环住他往后拽了拽,直拢在怀里。九爷的声音贴在耳边,低声问道:有心事?这么半天都没睡着。
    谢璟垂眼,小声道:爷怎么知道的?
    九爷轻笑:你临睡前会再翻个身,嘴巴还会吧嗒一声,像小孩儿吃东西一般,每回都是如此。
    谢璟哦了一声。
    九爷过了片刻,缓声道:榆港的事,我让白二去自有我的道理,璟儿,不是一腔孤勇即可成事,你有你的本事,白二有他的能耐,这事也只有他能做好。
    谢璟被戳破心事,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翻身埋头躲进九爷怀里,闷声说了一句。
    九爷离着近,还是听清了,把人挖出来笑着亲了一口,道:你同他学什么,留在我身边,我亲自教你就是。
    三日后,榆港事发。
    一夜之间,榆港码头上丢失货物上万宗,大小货柜全都被撬开,尤其是仓储之地,靠近东南角的一处更是惨遭洗劫,里头放着的大小木箱尽数丢失。
    刚把东西放在仓储地的日本商人气急败坏,连声喊着要追责,榆港码头的官员不敢懈怠,直接找了警员查办,但问起具体事宜,不止是码头上的人说得含糊不清,就连那些日本商人也不肯言明究竟丢失的是为何物。
    事情查到最后,不了了之。
    郭义贞又派人送了请帖来东院,请九爷去吃酒。
    九爷借病推辞。
    对方竟也毫无芥蒂,还特意派人送了好些贵重礼物前来慰问,礼盒里有许多贵重药材,但也送了不少文玩古董,价值不菲。
    第90章 金丝楠木 【加更】
    九爷手边不缺好东西,郭义贞送来的这些只留了几支年份足的山参,至于古玩又添补了几样放在礼盒中,凑了一箱,差人一并送去给了白明禹。
    白明禹虽是青河出身,但自幼家中一直富贵,对这些把玩之后就淡了几分心思,瞧着里头一枚镶钻红宝石镂空胸针不错,本想再多选几样凑一盒子,但其余的不是珍珠就是翡翠,看着有些老气,想了想也就只拿了这个,又让人找了一个金丝楠木的小盒子来。
    寇沛丰送了盒子过来,正想捧着胸针放在里头,就听白明禹吩咐道:再去拿一方白绸帕,小心些垫着放在里头。
    寇沛丰连忙答应一声,按他说的放好了,捧给他看:少爷,这样行吗,若是送人可要再包上一层?
    白明禹脸红了一下,瞪他道:胡说八道什么,谁要送人了啊!他话虽这么说,但伸手夺过那个小盒子,我出去一趟,谁都不许跟着,听到没!
    外头下了细雨,春寒未解。
    白明禹让司机开车去了一趟省府车行,提前早早下车等在门口,先是想了好一会说辞,才抬手敲门。
    门声响了几下,里头的人来开门,却被告知白虹起外出办事,还未归来。
    白明禹也没进去,但也不肯轻易就这么离开,站在外头等了一阵,拧着眉头也不知道在那想什么,被细雨淋湿了衣衫也没反应。白虹起回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只呆头鹅,傻愣愣地揣着袖子站在自己车行门口,她忍不住笑着叫他一声:白二,你来找我?怎么不进去等,站在外头淋雨,也不怕着凉。
    白明禹看到她愣了一下,张嘴下意识道:谁说我来找你,不过是路过说到后面,声音渐小,白姑娘走在前头,他就跟在后面,挪步进了会客小厅,只余一点哼唧声,还在那嘴硬,我就是听说你前几日回南坊,两边来回奔波,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就想过来问问,还有这个,给你。
    最后几个字说得飞快,从袖子里掏出那个小盒子递过去。
    白虹起有些惊讶,但还是接过来道谢,笑道:你还送东西给我,我应当送份儿谢礼给你才是。
    白二愣了下,啊?
    榆港的事我已听说,你做得很好,比我处理的还好,是我之前看轻你了。白姑娘看着他,轻声道:我替祖母同你道谢,无论如何,我欠你一份情。
    白明禹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慌得摆手,吭哧了好一会才道:我,我原是想同你来道歉,我不知你家中之事,之前乱说话,是我的错,我给你陪个不是。他说着拱手行礼,把白虹起逗笑了,白姑娘坐在那看了他一会,嘴角噙笑道:原来你这人也不坏嘛,说起来我也有错,之前老是针对你,我也给你陪个不是。
    白明禹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温柔小意过,一时被那笑容晃花了眼,五迷三道的,只觉得自己魂儿都被哄没了,这会白姑娘说什么,他只跟着点头,勉强少说上几个字维持平日里的气势。
    白虹起陪他喝了一壶清茶,聊了一阵,还有事要忙,对他道:车行里新进了几部车子,我瞧着还不错,一会让人领你去瞧瞧,若是看中了开去就是,我还有些事先出去一趟。
    白明禹跟着站起来,问道:你去哪儿啊?
    白姑娘道:我去玉成社一趟,前些日子尚老板倒嗓,小谢托我找几味药材,这不刚凑齐了,打算去给尚老板送去。
    白明禹一下警惕起来,尚玉楼的戏他可是听过的,倒嗓什么的他没听出来,但只要尚玉楼一亮相,那可有不少女戏迷送东西,花篮沿墙能排出老长一溜儿。他对白虹起道:你事情多,比我忙,这两天刚好九爷给我放了假,左右闲着没事儿,我替你跑一趟吧。
    这,太麻烦你了呀。
    不麻烦,我就爱听戏,以前念书时候经常翻墙出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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