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虹起笑道:难怪人家叫万国车,听着就够热闹,只是我不想要那么贵的,可还有别的?
    那也是有的,我一个表弟就是做这行生意,他在北平认识的人多,又认识些领事馆人员,那些洋人回国的时候,车子带不走,就托他转卖,价格要低上许多。
    白虹起很感兴趣,问了不少汽车的事。
    这时节的汽车,可是实打实的金贵玩意儿,一辆崭新的外国汽车能卖一万银元,对方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出白虹起所需数量不是一个小数目,沉吟片刻,开口道:若是自用,自然是新车为好,若商用的话,我可为白小姐引荐,北平美丰车行有我的股份,价格好商量。
    曹云昭不解:你一个小丫头,买那么多车做什么?
    白虹起笑道:自然是做生意,前几日九叔带我去了总督府,听说省府要新修48条马路,原有的拓宽,没有的改造,这路况好了,路上多些车才热闹呢。
    曹云昭略想一下,道:你要开租车行?就跟之前租赁马车一样吗?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了,这汽车和马车不同,修一次费用可不小。这话换了别人,可能还不觉得什么,但若是出自曹云昭口中,那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了,他的车子前几日发动机出了些问题,修一次就要一根金条。
    九爷倒是没考虑这个,瞧她一眼道:此事倒是没有先例,值得一试,若开业我入一成股。
    白虹起露出一个腼腆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被家长夸奖了的小朋友。
    有了白九爷这句话,周围人心思都活络起来,借着打牌的机会,谈论起来。
    出租车全国还未见有过,对汽车好奇的人可是不少,若真开起来,别的不说,绝对是开了先河,独一份儿的生意。
    那位沪市车行的人也多了几分热情,言语中想拿些钱来入股,白虹起道:先生不若入干股,北地一切我这里都可打点,只购车渠道还是沪市要更便利些。
    对方点头称是,几圈下来,商谈的价格已降了许多,一辆二手福特汽车不过五千块,车况差些的只要两千块,这价格让白虹起心里都有些惊喜,她面上不显,依旧沉稳,只洗牌的时候小拇指微微抬起,瞧得出心情极好。
    白九爷替她在这里撑腰,见聊的差不多了,把牌面推给白虹起,让她替自己:你先打一会,赢了拿去买些胭脂,输了记在我账上就是。
    白虹起答应一声,她已经谈拢了车行的生意,意气风发,手气都顺了不少,一套牌打得风生水起。
    白九爷去楼上找了一处安静地方醒酒。
    山里安静,夜幕将近,余晖要落未落之时光线都柔和许多,太阳也没有了白日那般耀眼,只在山风中带着暖洋洋的气息吹拂过来。
    三楼阳台宽敞,九爷坐在一处边角隐蔽处和谢璟说话。
    他中午喝了些酒,此刻酒意未散,单手托着脸颊懒洋洋问道:你去找的虹儿?
    谢璟蹲下身抬头看他,应了一声。
    为何?
    怕爷喝太多。
    你就不怕她喝多了?
    谢璟怔愣片刻,他是知道白虹起的酒量,这姑娘看着不显,但却是唯一能和九爷喝成平手的人,若真要兑换,那就是十个白明禹,说是酒缸里泡出来的也不为过。但谢璟却不能直说,他张张嘴,又抿紧了,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九爷一直看着他,忽然抬手碰了谢璟脸颊一下,手指沿着滑动,最后落在下巴那,挠了挠,像在逗小狗,自己先低声笑了。
    你是不是
    谢璟等他说完。
    但九爷却只看着他,没有说出那半句话,和谢璟如出一辙的黑眸里含了一丝笑意,像是寒潭初化,人都收起往日的锐气,只余宠溺:我没事,即便是混酒也无妨,我知道在做什么,以后不必太过担心。
    谢璟喊了一声爷,声音轻而软。
    九爷心弦微动,半垂着眼睛看他,原本手指落在下巴那,谢璟微微仰头看过来,指尖触碰到少年的喉咙,能感触到微微突起的喉结滚动。
    不远处有脚步声走来,谢璟没动,九爷却收回了手,抬眼看了前面道:你怎么来了?
    曹云昭衬衫开了两颗纽扣,头发拢在后面,惬意享受凉爽山风:就许你来乘凉,我就不能过来了?
    九爷低声吩咐谢璟:你去后头找张虎威,我让他给你找了个学本事的师傅,去吧。
    谢璟答应一声,去了。
    曹云昭这次没拦着,只双手插兜看了谢璟背影一眼,又走到好友旁边坐下,慢吞吞道:你方才,是认真的?
    九爷端茶喝了一口,淡声道:你说租车行?
    白九,你少拿这些话来糊弄我,你知道我在问什么。曹云昭微微拧眉,你什么时候喜欢男的了,也不是,暧,我问你,你也会喜欢上什么人的吗?
    九爷笑了一声,你这话好没意思,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
    曹云昭眉头拧得比之前还厉害,一副陷入无解谜题的模样:我真的想象不出,你也有七情六欲的时候。他想了片刻,忽然惊慌道:你把小谢收在身边,该不会已经动过七情六欲了吧?
    九爷冷了脸:少胡说。
    曹云昭更好奇了:那你每日就守着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家伙,干看着?
    九爷有些不悦道: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若是犯了,我替你给北平打通电话。
    曹云昭连连摆手,有些懊恼道:你怎么还告状,我不过就是多看两眼,这叫欣赏美,搞艺术的,懂不懂?
    不懂,只觉得你小公馆里人多了些。
    各有千秋嘛!曹云昭倒是很想得开,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眯眼笑道:你听过南朝高僧支道林的故事没有?
    九爷看着前面,轻轻哼了一声。
    曹云昭倒是毫不介意,笑道:支道林常年养着几匹马,不骑也不放,就养着,有人劝他,说你一个出家人,养这些玩物不是什么雅事。你猜支道林怎么回答?他说贫僧重其神骏他伸手点了点自己胸前,微笑道,你信不信,小公馆里那些人我从未动过一根手指,我只是欣赏她们,就如支道林养马,未必要骑乘,也未必要致千里,只需见到生命本身的锋锐,便令人神悦。
    我亦然。
    曹云昭停顿片刻,忽然轻轻踢他一脚,笑骂道:我同你讲掏心窝子的话,你却又打太极拳,少拿这些场面话糊弄我。打从刚才推牌的时候你和虹儿就联手给我挖坑,真当我没看出来?你这人不老实,半句真话都没有。
    第58章 家规
    白九爷道:租车行的事,我也是打牌时才知道,虹儿这两年开始接手姑母那边的生意,她年纪小,不过眼光和魄力倒是有一些,历练一下也无妨。
    曹云昭问:上回听说你家老太爷让你身边带个人,你这是要选她?我以为你从黑河带回来的那个叫什么白明禹的,才是要培养的学生,怎么弄了半天,又转回虹儿身上了?
    九爷笑道:虹儿确实不错,但姑母那边更需要她,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曹云昭啧了一声,道:你对这小丫头可真够好的,我说你为何一口就答应来聚会,原来是专程替她撑场子的。
    九爷仰头躺在藤椅上,闭着眼睛道:白家有家规。他顿了一下,缓声道:凡我族人,敦孝悌忠信为本,敬宗尊祖,式好无尤,庶可振家声。
    曹云昭:所以?
    九爷:所以白家不会一条路走到黑,我帮的不是姑母,也不是虹儿,是白家。
    曹云昭话多,嘀嘀咕咕念叨半天: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张口闭口家族为重,我就最烦你们白家这点,一点人性都没有,你现在还好好儿的呢,怎么跟又找一位继承人似的。
    白九在一旁笑了一声,没说话。
    曹云昭心里没底,仔细打量了老朋友的模样,也没瞧出来他哪里患有重病的样子,不过比常人白一些,也畏寒一些,其余再正常不过。曹云昭凑近一点,试探道:你家老太爷就你这么一个孙子,总不能对你也是这样?
    白九闭眼轻笑:对我也是如此。
    曹云昭心急:不能吧,白九,咱俩兄弟这么多年,小时候可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你老实跟我说,你这么早就找下一任接班的,该不会是不行?他说着眼神往下看,满是忧虑。
    白九爷眼睛睁开些许,踢他一脚:滚,你才不行。
    三楼阳台上,曹云昭半真半假努力套白九的话,但除了得到两脚之外,别无所获。
    另一边,谢璟去后面找了张虎威。
    张虎威一早就等着,见谢璟来了,也没多啰嗦,带着他去半山腰那边见了一位武馆的老师傅。
    这位武馆的老师傅姓王,叫王春江,瞧着五十来岁的年纪,头发胡须花白,普通身高。猛一看并没有其他武馆师傅那般精壮,但薄衫袖子卷起,露出的一截古铜色胳膊看着精瘦结实,十分有力气。
    张虎威给他们介绍了彼此,又对谢璟道:打从年初开始,九爷就吩咐我去找合适的人教你,省府能人不少,但我思来想去,还是只有王师傅最合适,他擅用一手软鞭,其他小玩意儿也会一些,你跟着他先学几日,彼此熟悉一下,若有缘分,以后就让王师傅来教你功夫,枪法还是跟着我学。
    谢璟答应一声,又跟王春江行礼,喊了一声师傅。
    王春江年纪大些,但耳不聋眼不花,站在那先上下打量了谢璟,瞧他身上穿戴一时也猜不透来路,若说是府上的小公子,没见过这么谦逊的,但若说是普通人,断没有穿戴这般好的,只这一身西洋衬衫和长裤,就和他们穿短打的不同。
    王春江心里有些顾虑,因此对谢璟也多了几分客气,教导起来并没有把全部家底拿出。
    他虽是一手软武器,但用的力气可不小,真想学会了那可是要下功夫吃苦头。
    眼前这位漂亮的小少爷瞧着不像是能吃苦的模样。
    谢璟却不管王春江心里如何想,他喊了一声师傅,就实打实的想学本事。
    上一世的时候,他就曾认了梨园里的一位武生学了些拳脚功夫,巧的是,用的也是软鞭,这次王春江一教,他学的格外快。
    王春江也发现了,不过教了两日,就上手查了他筋骨,表情如同张虎威当初一样,又惊又喜,连声夸赞道:好,好!难怪张虎威求到我这里,一定要我亲自来一趟,果真是好苗子!小谢,你认真学,老头子这一身本事你能学会多少,我就教给你多少,我也没什么别的要求,只盼着百年之后,我这手功夫,还有人使,有人记得,我就知足啦。
    王春江开了武行,教的都是外家拳脚功夫,像谢璟这样身子骨天生柔韧的万里挑一,能遇到就已少见,能吃苦的就更少见了。
    王春江刚开始还担心太过用功,吓跑了谢璟,但在山上带了谢璟几日,就发现这个小谢什么都学,什么都不喊一声累,像是一根被压弯的韧竹,眼瞧着已经弯到底,但就是不肯倒下。只要给一点空隙休息,立刻就能再扳回挺立起来,像是怎么都打不倒、压不折一般。
    王春江慢慢加重训练难度,想探探谢璟底细。
    他让谢璟卷起核桃去敲打十米远的一面铜锣,锣响为记,不设上限。
    但要不是他眼尖瞧见谢璟手臂已不受控制微微发抖,喊谢璟停下,这孩子估计还会继续练下去。
    王春江黑了脸,高声道:把鞭子放下,休息一刻钟!
    谢璟这才坐在一旁树桩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但依旧有汗水顺着下巴滴落。
    王春江原本的那点怒气,全都变成了心疼,给他拿了一个水壶过去,问道:你这傻孩子,累了怎么也不喊一声?我是教你学本事,又不是要你的命,这么拼下去,你这手还要不要了?
    谢璟慢慢抬手扯了扯衣领,哑声道:王叔,没事,我就是太热了,还能练。
    王春江平日在武馆里最为严苛,但此刻却忍不住道:你歇着来,不急在一时。
    谢璟手臂酸软,身上出了汗,但心里痛快,擦了汗道:没事,我心里有数,若真撑不住了,我就跟您说。
    王春江不解:你这也太拼了。
    谢璟笑了一下,道:大概是怕死。
    怕死?
    嗯,想多学一点保命的本事,总有能用到的时候。
    谢璟嘴角依旧弯着,但笑意未达眼底,他半垂着眼睛看着前面地面,草皮这两日已被他踩倒了一片,露出黑褐色的土地来,汗水滴在上面,只一瞬就隐没不见。
    像是他微弱的努力,微弱,但不肯有半分松懈。
    白家屹立百年,只因先祖一句话。
    白家的家规翻译过来,也不过就是告诉后人,不可把希望寄托于一人身上。
    所以,即便是惊才绝艳的白家九爷,也不会是唯一那个。
    九爷心中一直都知道,所以病重时依旧冷静安排,他同外敌周旋,也庇护族人,但无人瞧见深夜绢帕上咳出的血。
    九爷曾开玩笑说,将来或许要依靠他。
    谢璟听了难过。
    他不想听。
    也不忍心去听。
    上一世就是这样。
    白九可以死,但白家必须保住根基。
    换上一位掌舵人,这个家族在风雨飘摇中,继续走下去,顽强冲出另一条生路。
    谢璟擦干额头上的汗,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臂又继续练习。
    他现在能做到的不多,但每一件都是在心里计划安排过的,过去会的、不会的,他都要学,一点一滴,慢慢积累,这一次他要做九爷的臂膀,做爷的依仗。
    在山中小住几日,降了暑气,其余人休息的时候,谢璟都在埋头用功努力。
    白明禹找了他两日,倒也问到了地方,但是还未走近,老远就被甩了一枚核桃,吓了一大跳,站在那远远跟谢璟喊话,但谢璟忙着,十句里回不了一句,核桃、石子倒是丢过来不少,跟暗器似的,没个准头,白明禹站在那心惊肉跳,拿手放在嘴边喊道:小谢我先走了啊你记得!回去!给我庆生!听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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