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夏将至,依望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走动都不妨碍。
    既是好的差不多了,他就该离开了。
    得知他要走的那日,依望的右肩还尚未完全恢复,柳卿卿正在给他梳头,闻言手上一顿,还是淡淡的哦了一声,继续给他梳头再无他话了。
    她一贯如此懂事体贴,从不会多问什么,依望也觉舒心许多,这样也好,省得他还要费心思编话骗人。
    不知为何,他很不想骗她,往日的镇定坦荡,再名正言顺的谎言一旦对上她那双清澈透底的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依稀知道缘由,却不敢深思。
    帮依望梳清理头一头长发,再拿了桌边的簪子给他束好头发后,柳卿卿才轻声细语的问他:“那你后面还会来吗?”
    话中的期翼明明昭昭,铜镜里的依望沉默片刻,低声答道:“会,柳姑娘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报呢,当然会再来的。”
    其实他不该再来。
    这个人已是意料之外的景况,按照规矩,这个人他本该解决干净,以绝后患才是,但这一月下来的相处,柳卿卿细致入微的照顾,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忍不下心动手已经是法外开恩,何必还要再来给双方多增麻烦呢?
    但听着她那么轻声细语,期盼询问的时候,本该是“我已经给了你簪子作为补偿,咱们互不相欠”的话都滚到了喉咙口,再张口就神使鬼差的变成了这句。
    果然,他一说完,柳卿卿微是紧张的神情顿时一松,温柔如水的眼眸也弥漫出许多的笑意,直把他看的心里发慌。
    隐隐约约的,依望知晓自己的心貌似出了错。
    之后柳卿卿难得固执的留他吃了顿午饭,然后亲自送他出了门,直送的他出了两条巷子,再过几个弯,出了巷口就是泱泱人群的繁华大街,依望便连连催促她回去。
    柳卿卿的门店还开着,坊中没有伙计帮衬,独她一人迎客来往,确实也不能再送他,于是只多看了他两眼就转身回去了。
    那真是个很古怪又有趣的姑娘,送他时依依不舍,恨不得如同祝英台一送十八关,就送他到了家,离开时却走势干脆,头也不回,很快那飘飘荡荡的素色衣角就消失在视线里。
    独留依望一个人站在原地神情复杂,反复咂摸临走时她多看他的那两眼。
    波光潋滟,柔情暗涌。
    在这几度咂摸中,依望莫名其妙的红了脸。
    “被猪油蒙了心不成……”冷清无人的巷口里,他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嘀咕道,“胡思乱想些什么,这要被老祖宗知道了,非发脾气了!”
    自顾自的说完,定了定心,依望就转身往前,这次没了人跟着,他步伐极快,走势轻盈如雾,不用太久就转过了几条大街,穿过繁闹人群,最后停留在了一座五进五出的繁华大院。
    若是柳卿卿在,她一定会惊讶与这里并不是依望所说的城南甜水巷。
    相反,这里是相隔地南天北的城北方位,珠绣大街唯一的一户深宅大院,朱红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刻了四个大字,却是一笔一画都透着深深冷意。
    ——东缉事厂。
    守门的三四名带刀侍卫一见到他,纷纷弯腰恭敬唤道:“大人回来了。”
    依望理也不理他们,直接往里走,熟稔的越过两道门,一道瘦小的人影就急匆匆的迎了上前来。
    依望终于开了口,语气却是淡淡:“小有,老祖宗呢?”
    “干爹刚回,正在大厅发脾气呢。”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面目阴柔,肤白墨发,淡淡水色点唇,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雌雄莫辨的美意,此刻却是苦意上涌,“好几个人都受了打,公子可快去劝劝吧!”
    依望皱眉:“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又惹着他了?”
    这个世道都这样了,竟还有人不怕死的敢去招惹老祖宗。
    “还有哪个,除了二皇女,谁还敢梗着脖子去顶撞干爹!”
    闻言,依望立刻恍悟,又是无奈:“……真是冤家一对。”
    老祖宗和二皇女斗了十多年,每一次老祖宗见过二皇女回来都要大发雷霆,二皇女也在宫里闹得鸡飞狗跳,却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们这些当奴为婢的没少因此受过打骂,依望不自禁的唏嘘道:“你是老祖宗的义子都劝不好,我哪里劝得住!”
    “上次干爹被刺杀,你也丢了没能回来,干爹派人找过多次,却一直找不到你,便以为是二皇女派人指使的,干爹大怒,今早就进宫与二皇女吵了一架。”
    那少年一面催促他往里走,一面细心讲解道,“正好你回来了,是怎样的还不是要你去解释解释,好生劝劝,总这么闹下去,谁受得住呀!”
    “派人找过我多次?不应该啊,我早前已是透露出消息……”
    话未说完,依望就被那少年疾步推着往大厅靠近,隔得足有数丈远的距离,就能听到大厅里猛然响起杯盏破碎的刺耳声音,紧随而后的便是一道尖利的咒骂声。
    两人听了几句后不敢耽搁,忙是快步入内。
    一进去就看到有两人跪在了旁边,跪在前面的人半边脸还肿了,鲜红的五指印刻在那张白皙的脸上,更显触目惊心,大片衣袍盖了层水渍茶梗,脚边亦是碎片无数,而他面无表情,神色平淡,依旧恭敬且敬重的乖乖跪着,仿佛挨打挨摔的不是自己一般。
    坐在首座的是个身着紫袍曳撒的中年男子,看着三四十左右的年岁,样貌清隽,下巴无须,身形干瘦,面色苍白,典型生的太监刻薄又阴柔的模样,眼角下的一颗黑痣更是平添几分柔情,偏偏又因主人此刻正在发火而显得暴戾十足。
    走过那跪着的人时他悄悄瞥了一眼,随后便上前跪下,恭敬唤道:“依望叩见老祖宗。”
    一见苦寻半月的人平安无事的回来了,老祖宗的火气就消了大半,却仍是横眼冷冷的瞪着他,没好气的道:“望之,你还舍得回来啊,我以为你是心都落在了外面收不回呢!”
    “老祖宗息怒。”依望愈发低了声音,“奴才那夜被捅伤了肩膀,筋骨伤的严重,离得东厂太远实在回不来,又怕杀手们追着不放,只能找着一处民舍疗伤,直到前几日能动了方能回来向老祖宗请罪。”
    听他这番细致的解释,老祖宗的火气更下了些,毕竟当夜还是多亏了他全力保护着自己,事后还引开了多数的杀手自己才能有惊无险的回来。
    招手让他靠近了些,抬手掐住了他的下巴左右看了一圈,见他面色红润,比之以前还圆润了一圈,方缓声道:“还好,看样子恢复的不错,你身上还有哪处不舒坦,过后去唤了御医来看一看。”
    身上的伤处基本痊愈,无需再唤御医来给他看,但老祖宗不喜别人忤逆他,依望便低眉顺眼的应了声是,低头时正好瞧见老祖宗脖颈上的狰狞红痕。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伤痕的来头。
    每次老祖宗入宫与二皇女见完面回来,身上便会多出各种伤痕,抓咬齐上,偶尔还肿的青紫,而二皇女也会几日避着不见人,久而久之,谁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晋楚朝的两个权位最高,地位最尊贵的人,每次闹起来就像是两个没长大的任性孩子。
    明明是从小长大的深厚情分,数十年相依相伴下来竟是一点没有改变,见面不是吵架就是争打,非弄得对方鼻青脸肿,流血破皮不可,教人实在无言以对。
    这时,被他唤做小有的少年适时的向他使了个眼色,依望心念一明,便不待吩咐,起身拿起旁侧小太监手中药盘的药膏,躬身走到老祖宗的身边给他的脖子小心的上药。
    一边上药,一边看着那伤痕叹气道:“老祖宗,二皇女又对您动手了,但这次您真是误会了二皇女,那夜奴才与那群人交过手,并非宫里的人。”
    “我知道。”老祖宗疼的龇牙咧嘴,愤愤道,“但她干的这种事少了嘛,何况那块地还是她手下管理的地盘,我的人丢了当然要找她!”
    说着,他哼了一声,“这回谁叫她自己不解释的,我刚一问她,她就大吵大闹,嚷着教我滚,说不过了就争着过来抓我!”
    既然她要动手,他哪里会让着她,习惯的回手就是一耳光,之后她更是气的厉害,扑过来按着他伸手就揍。
    两个人都不会武功,每次动手便各显身手,手脚并用,一侧的奴仆宮婢们只能干干看着不敢拦,后来骂来打去的就滚做一团互相扭打,谁先受不了谁就输。
    当然,每次都是他先输,事后顶着一身伤回来又在府里发脾气。
    说到这里,老祖宗不禁得意起来:“这回她也没得好,五六日都不能去上朝了!正好我要去找那些老匹夫的麻烦,没了她在,还省得我当朝再与她争一场!”
    想到那夜的惊心肉跳,他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种亏了,老祖宗一想到就怒火三丈,咬牙切齿的骂道:“御史监的那群狗东西真是活腻了,竟然敢对我动手,这次我不把他们的祖宗坟给挖的底朝天,我何安两个字倒过来写!”
    从头到尾依望没敢吭声,任他发泄怒火,肆意咒骂。
    直到擦完药,才低声劝道:“朝中的那些下贱东西不长眼惹了您,老祖宗想对谁动手都可以,却不必因此气坏了身子。待过了几日他们松懈些,奴才就去把御史监大夫的人头提过来,给老祖宗当球踢泻泻火。”
    “还是你乖,做事最得我欢心了!”   果然听他这么一说,老祖宗颇为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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