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面上浮现起一丝冷凝:“说,把话说清楚!”
    仆从定了定神,才勉强继续说道:“外面的人都说咱家小姐为了逃避追兵,悄悄躲进了下等瓦舍,沦为…那”
    秦老爷猛然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仆从整个人都跪伏在地,叩头不已。秦老爷立刻转头看着秦思,厉声道:“你是从哪里找到你妹妹的?”
    秦思面色微微发白:“我千防万防,小心遮掩,没想到消息还是传了出去。父亲,甜儿是被奸人所害,卖到了下等瓦舍之中,在那里待了一个月,被糟蹋得不成人形”
    秦老爷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硬是把胸脯拍得砰砰作响,口中粗声粗气道:“冤孽,冤孽,真是冤孽啊!”
    “还有”仆从话还没有说完,欲言又止,只是这话似比刚才的话更难以启齿。
    秦思不料还有后话,心头一颤,下意识道:“你继续说。”
    仆从咬咬牙,大声道:“他们还说——有人亲眼瞧见公子杀了小姐,并把尸体送到安王府上去献媚,他们都说大义灭亲乃英雄所为,但若真的大公无私就该送去府衙,公子为了谄媚安王而杀死亲妹,这种行径与禽兽无异。”
    秦思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他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太阳穴发出刺刺的痛,头脑里像是打翻了一盘糨糊,昏昏沉沉,糊里糊涂,一时失去了思维能力。他用恶狠狠地眼光瞪着仆从,瓮声瓮气地道:“水,冷水!”
    仆从立刻飞快地端来盛着水的铜脸盆,秦思把整张脸浸在水里,浸了好一会才用毛巾擦干,这时秦老爷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上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道:“他刚才说什么?”
    秦思心里一震,猛然推开了自己的父亲。
    头发花白的秦老爷被推得踉跄了两步,满脸皆是震惊:“刚才他说是你亲手杀了甜儿,这话可是真的?”
    秦思已经恢复了镇定地情绪:“父亲,要平息安王的愤怒,我只能这样做。”
    “可你明明可以把她抓回来交给官府,为什么还要亲自下此毒手?”
    秦思面无表情地道:“抓她回来,只会透露更多的消息,只有她死了,这事情才能彻底了解,难道父亲想要看着甜儿被人推出菜市口斩首吗?”
    如果秦甜儿被抓捕归案,那她会和其他犯人一样被推出去斩首。当然,杀夫是头等罪名,她必须被关在木车之中,手戴链条,披头散发,满街游行。到时候整个京城的人都会议论此事,事情一定闹得喧嚣尘上,秦家会变成天下人的笑柄。可秦甜儿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安王府只能就此罢手。比起在菜市口剥去衣裳,当众斩首,当然是这样死去更体面一些。
    秦老爷看着秦思,心头却涌上了一丝寒意,道理他是明白了,可眼前的事实让他知道,秦思是一个极度冷酷无情的人,为了他自己的前途,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婢女已经备好了香茗,秦思坐下来缓和了一下情绪,太阳穴针刺似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他思考了一会儿,把事情理出了一个头绪。目前他已经很清楚这消息到底是谁放出去的:第一,秦甜儿沦落瓦舍,江小楼一定早已知晓。第二,自己杀死秦甜儿的时候,江小楼根本看的清清楚楚,所以那些人才会知道这样隐秘的消息。可是江小楼为什么不当众揭穿他,如果她在瓦舍周围布下埋伏,让人当众瞧见秦思的所作所为,到时候他更没有办法避免万夫所指的局面。
    这一点让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江小楼是手下留情…
    秦老爷失望地看了秦思一眼,神色变得淡漠,他慢慢地道:“明天我要带着你母亲回乡下去,这里你自己看着办吧,好自为之吧。”
    秦思微微一笑:“父亲,你们暂时不能离开这里。”
    秦老爷一愣:“你说什么,难道你还要禁锢我们的自由不成?”
    秦思不慌不忙:“我这样做也是为了秦家好,如果现在离开,岂不坐实谣言是真的?我不想背上杀死亲生妹妹的罪名,所以你们两人必须表现得若无其事,继续过原先的日子。”
    秦老爷满面怒容,他已经没有办法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秦思脸上并无一丝怒容:“随父亲您怎么说,当初不是你告诉我要抛弃江小楼,然后迎娶刘嫣,不顾一切往上爬么,怎么事到如今父亲却变了口气。”
    秦老爷满胸怒气发不出来,瞬间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不错,当初他们夫妻教唆着秦思抛弃江小楼攀附上御史府,可他们万万想不到自己酿下的苦果,时至今日才尝到这苦涩。秦思变得如此冷酷无情,他们是真正的帮凶。
    可是甜儿,我的甜儿啊,竟然死在亲兄长的手上…秦老爷看着秦思,越看越觉得可怕,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突然觉得一阵心头绞痛,两眼一翻,赫然晕了过去。仆从连忙扑上去,大叫一声:“老爷!”
    秦思神色淡漠地道:“把我父亲扶下去吧,让他好好歇歇,请大夫来守着他。”
    仆从见秦思没有半点关怀的神情,心头越发感到恐惧,便招呼人进来,把秦老爷搀扶了出去。
    秦思看着门口消失的背影良久,心上的忐忑越发明晰。
    书房的博古架上摆放着一个沙漏,细腻的沙子慢慢随着弯弯曲曲的盘管流淌,最后汇聚在一起。此时整个书房里空无一人,那原本不被注意的流沙声在他耳朵里就显得格外清晰了。
    他漫不经心地坐着,似乎在想什么重要的事。
    夜深了,守在书房门外的婢女耐不住困倦,不时张大了嘴巴打着哈欠,时而用手擦擦眼睛,借以减轻睡神的侵袭。而房内的秦思却倦意全无,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又过了半个时辰,他突然起身离座,脸上有一种难以掩饰的焦灼神情。最终,他在门边停了下来,望着门外的婢女轻轻挥了挥手,两个侍候的婢女立刻悄无声息地替他关上了门。
    她们一走,秦思马上疾步走到沙漏跟前,将它轻轻转动。随后他走过去,取下原本墙壁上挂着的山水画,里面的墙壁露出一个尺半见方的洞穴,秦思伸手进去,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指头大的小瓶。
    把墙壁复原后,他回到原先坐的椅子那里,揭开小瓶的盖子。看了一眼里面淡色的粉末,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笑,仿佛在欣赏一件极为重要的艺术品。
    金玉满堂门口,小蝶按照江小楼的吩咐,到对面书斋去取书,她刚刚下了台阶,便被人拦住了去路。马路上,一个蓝衣的俊美公子正含笑望着她。
    小蝶心头一震,警惕地望着他道:“探花郎,你要做什么?”
    秦思只是微笑,温文儒雅:“我当然有重要的事,劳驾你将这封信交给小楼好吗?”
    小蝶满眼疑惑地把信抓在手里,随后又丢给秦思道:“对不住,我家小姐是不会收你的东西的。”
    秦思笑而不答,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随从立刻取出一锭金子递了过去。秦思出手可比上回那个左华左公子要大方得多,这锭金子足以打动任何人的心。
    小蝶眼睛珠子骨碌碌地转,看着秦思道:“我怎么会知道你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秦思轻轻一叹道:“如今这局面我还能打什么主意,我只是想见小楼一面,诉诉离情。”
    听他这样说小蝶越发狐疑,只是这信既然是给小姐的,她若不送到似乎也不好。
    她神色迟疑不定,秦思却已经把信塞给了她,带着随从转身离去,身形潇洒之极。周围路人有认出他身份的,不由指指点点议论,他却面带微笑,神色自若,一派风清朗月模样,仿佛一切不过流言,不攻自破。
    小蝶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直到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吓了一跳,猛然回过头来才瞧见怀安正睁大一双眼睛,笑咪咪地望她。
    小蝶冷哼一声道:“人吓人吓死人,你不知道呀!”
    怀安满脑袋机灵古怪,嘿嘿一笑:“我刚经过这里就瞧见你站着发呆,想什么呢?”
    小蝶不理他,只将信塞进了怀中,满脸怀疑道:“不干你事!你家公子不是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怎么还派你天天盯着我们!说,是不是别有所图?!”
    怀安连忙举手做投降状:“哪里,我只是想过来打个招呼,何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小蝶傲娇地哼了一声,也不理他,翠色裙角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怀安打量着她的背影,露出迟疑的神色,随即他便转头向马车奔去,小声禀报:“公子,我刚才瞧的很清楚,那个给小蝶书信的人正是探花郎秦思。”
    马车里良久没有动静,怀安又问了一声,才听见里面醇厚好听的男声响起:“好了,我都知道了,走吧。”
    “就这么简单?”怀安瞪大眼睛,“公子,那秦思说不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您不阻止?”
    没有人回答他,马车里一派平静。怀安悻悻地摸了摸头,只好跳上马车,催促车夫快点离去。
    金玉满堂二楼雅室,江小楼正在翻看往来账目,小蝶进来将信递给她。江小楼取过剪子把信打开后,里面是一张纸角印有一朵海棠的书笺,墨色渲染,散发着淡淡清香,
    江小楼的手在海棠花上轻轻抚过,眼神似有一丝复杂。
    见她如此,小蝶忙道:“小姐,这是什么?”
    江小楼淡淡一笑:“他约我明日此时在桃花阁见面。”
    小蝶皱紧了头道:“小姐,难道你真要去呀?”
    江小楼哂笑:“明日此时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么多帐本都还没有看完…我能去哪里。”
    小蝶这才放下了心,开口道:“不去就好,那人看着就有坏心思,还拿金子收买我,小姐可千万不要被他骗了。”
    第二天,江小楼果真在酒楼里寸步未离。小蝶一直担心她会为人所蒙骗,现在瞧见她压根没有放在心上,这才觉得松快了许多。
    未到中午,外面已经下起倾盆大雨,雨点敲击着屋檐,不断发出清脆的响声。江小楼手里捧着一本诗集静静的看,十分入神。
    一直到傍晚时分她才抬起头来,见窗外墨色深浓,不由笑道:“这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小蝶点头道:“是啊,小姐,马车已经备好了,咱们快些回去吧。”
    车夫穿着蓑笠,满脸都是雨水。他狠狠地抽了一鞭子,马车便一路向江家而去。江小楼如今已从谢府搬了出来,和雪凝一起住到了江家老宅。马车经过桃花阁的时候,小蝶似有一些紧张,下意识地打开了车窗,突然愣住,又掩饰性地急忙要把车窗合上。
    江小楼止住了她的手道:“慌慌张张的在做什么?”
    转瞬间,江小楼已看见桃花阁门前有一个年轻男子正站着。雨水哗哗的落下,他没有撑伞,浑身都湿透了,原本白皙的面容显得有些透明,看起来越发温润秀美,气质出众。雨越下越大,他却一直在那里站着,神情很是坚定,似在等待着什么人。
    江小楼心头冷笑,口中却吩咐道:“先停一停。”
    小蝶几乎要跳起来,尖声道:“小姐,你理他做什么!”
    江小楼像是没有听见,拍了拍小蝶的手,示意她不可如此,随即便下了马车。小蝶连忙为她撑起竹伞,不情不愿地跟着她过去。
    秦思在大雨中等了许久,几乎要晕倒,这时候却瞧见江小楼撑着一只竹伞慢慢走过来。雨水打湿了她绯色裙角,如玉容颜却越发美貌水润。一时心头涌起狂喜,他盯着江小楼,声音婉转:“小楼。”
    这两个字宛如低低的叹息,含着无尽复杂的情怀。江小楼心头暗嘲对方无耻,明知桃花阁是回江家必经之路,站在这里故意给她看么,到了这种时候还不忘装深情?可笑!
    “秦公子在这里等着,应该已经有三个时辰了吧?”
    小蝶面色不善地盯着秦思,十分警惕。马车后的楚汉也悄悄尾随过来,虎视眈眈。
    秦思点头道:“不错,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三个时辰,我相信你一定会来的。”
    江小楼却是微笑:“这么有自信我一定会来吗?”
    秦思还在雨中淋着,浑身上下如同落汤鸡一般,十分落魄,声音却是无限深情:“小楼,我只是想要再见见你。”
    江小楼眼底冰冷,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良久没有说话。
    秦思神色之间无尽凄楚:“希望你能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和你说两句话。两句就好,我不会打扰你很久的”
    江小楼没有反对,秦思大喜:“我已经准备好了雅室,请。”
    见他们二人进入茶楼,小蝶急忙跟了上去,同时不忘向廊柱之后的楚汉摆了摆手,示意他一定要盯紧了,可千万不要让秦思有机可乘。
    进入雅室,秦思看着江小楼,指着桌上的一碟碟糕点,柔声道:“你看,这都是你喜欢的东西。”
    江小楼目光如水地在桌上扫过:“秦公子好记性。”
    秦思极尽温柔:“我自然记得,每逢我的生日,你都亲自为我送菜肴、选美酒,还会送我精心挑选的笔墨纸砚,那些东西我全都保留着,其实…我根本没有一天忘掉过你。”
    旁人瞧见自然以为他对江小楼依旧是一片深情,江小楼看在眼里,心头却是掠过一阵寒凉,秦思无缘无故示好必定有所图谋…她只是可有可无地听着,举起一只酒杯把玩。
    秦思巧妙地观察着江小楼的神色,如果她真的对他手下留情,说明她虽然报仇心切,却还是对他难以忘情。男人就是这样的自信且虚妄,不管他多聪明多狡猾,本质上是一样的。
    “小楼,我敬你、爱你,无时无刻都想与你在一起,可是天意弄人,造成我们如今的局面,我也知道这种痴想是再也不可能实现了。你对我仇深似海,而我也失去了一个妹妹,咱们之间阻隔重重”
    江小楼神情似笑非笑:“既然如此,秦公子又何必约我到此?”
    秦思温言款款:“我已经向太子上了折子,三日之后我就会辞官离开京城,今天我只想在最后这一刻能与你有片刻美好时光,也尽我余生来追悔思念。”
    江小楼倒有三分惊讶:“秦公子要辞官?”
    秦思满面悲伤,眉宇间藏了些许自嘲,又加了无限深情爱意,种种复杂情愫一闪而逝。他似强压心头离愁,淡淡开口道:“如今我已无颜面再立足朝堂,更何况我心中对你充满了负疚,这也是我偿还你的,希望你能够就此原谅我,不要再记恨。从此山高水远,就此别过,你要珍重。”
    江小楼瞧他说的信誓旦旦,仿佛果真是要走的模样,不免疑虑重重。秦思对于权势的眷恋她比谁都清楚,不过为了这些许打击就彻底放弃一切,可能吗?不,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秦思是一个极度贪婪的人,他费尽心机才得到今时今日的地位,绝不会就此甘心罢手。那他今天在这里惺惺作态,又是为了什么,求她放过他么?
    秦思深深蹙眉:“原本你是一个温文秀雅的女子,总是默默含笑,谁都忍不住喜欢你,可如今你美丽的眼睛却是一片冰寒枯涸,是我改变了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的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绝望的神情:“我好悔恨,真的好悔恨,若是当初不是一念之差,何至于会变到这个地步”说完这一句,他紧紧地闭了下眼睛,仿佛在抵御心如刀绞的感觉。
    江小楼看他的面色从苍白变得灰白,瞬间显得极度憔悴,便只是直直地望着他一动不动,眼神却比刚才更冷上三分。
    “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回到从前,可我知道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秦思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雅室里,那悲凄绝望简直犹如杜鹃啼血。
    小蝶原本对秦思充满了厌恶,可现在瞧见他这么后悔、悲痛,尤其那张俊美的脸上死灰一片,不由轻轻叹息一声,这样一个美男子在你眼前低下头颅,悔恨不已,连她的心仿佛都被揪了起来,竟是忍不住有些痛。她看着江小楼,心中想道,如果秦公子是真心悔改,小姐也原谅了他,这事情也算是个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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