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朝宣脸色变得沉重,开口问道:“他这几日是不是都没有吃喝?”
    那妇人点头道:“是,从进城开始,那些人到处驱逐我们,我们只好东躲西藏,一直也要不到什么东西,孩子自然熬不住。”她一边说,一边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郦雪凝悄悄别过脸去,江小楼叹了一口气,这些人从辽州进入京城,官府并不欢迎他们,又因说话带着辽州口音,身份未明,大多数人都不肯收留,只能四处流浪。大人倒是还能忍受,可怜了这么小的孩子,小小年纪跟着父母流离失所。郦雪凝明明不忍望,却还是不自觉地看着那孩子的小脸,长长的睫毛染了泪光,脸上神情尤为复杂。
    江小楼见她如此,自然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孩子,心头一顿,便开口道:“傅大夫,应当还有救吧。”
    傅朝宣沉思了一会儿才道:“先用热米汤喂下去,我再开两副药,等明天早上看看情况。如果能醒过来,那就没有大埃”
    妇人连忙跪下给傅朝宣叩头:“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傅朝宣亲自扶她起来,温言道:“你不要谢我,要谢就谢这两位小姐,是她们有善心,才会替孩子请大夫。”
    这对夫妻皆转过头来,拼命向着江小楼和郦雪凝叩头不止,直把额头都磕出血来。
    江小楼吩咐小蝶:“请姚掌柜安排一个房间让他们休息,一应需要都供足了。”
    妇人不到三十却已经头发花白,额头眼角留下深深纹路,望着江小楼,讷讷说不出话来。
    江小楼不忍再看他们脸上纵横交错的痛苦,淡淡道:“好了雪凝,咱们也该回去了。”
    郦雪凝点点头,她们与傅朝宣一同出门,郦雪凝知道傅朝宣似有话要讲,故意拉着小蝶走快一些,先上了车。
    江小楼见她这样欲盖弥彰,不由摇了摇头。
    傅朝宣深知郦雪凝是一个聪慧的姑娘,只是脸色微红:“今日我以为你受了伤,一路直奔过来,幸好你没事。”
    江小楼顿了顿,才微笑:“一切都好,多谢挂心。”
    傅朝宣听了这话,一时不由哑言,看着江小楼,目光愣愣的,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才好。
    江小楼早已明确拒绝了眼前的人,并不希望继续给他留下不切实际的希望,态度虽然温和却表现得很客气:“今天的事情,多谢你了。”
    傅朝宣皱了皱眉头:“医者父母心,纵然不是你来请我,我也一定会到的。”
    江小楼笑了笑,道:“如此,我就不再言谢了,我会派人送你回去。”
    傅朝宣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神色带了一丝僵硬:“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向你表白过,所以你才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就这样让你不喜?”
    江小楼目光很平静:“傅大夫为什么这样说,我从无此意。”
    傅朝宣胸腔起伏着,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忍住:“既然不是,为什么再不登门?若非我主动去谢家,根本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是不是?”
    江小楼知他话中含义,眸子却盈盈照人:“我的病已经好了,不再需要劳烦傅大夫。”
    傅朝宣一愣,随即才醒悟过来,她是在提醒他,他们的关系仅止于此,无法再进一步。
    江小楼的心中,是他无法进去的地方。所以她一直拒绝,可他的心又向谁诉说?
    想到这里,他唇色发白,声音早已走样:“既然如此,算我自作多情,我还以为我们终究是朋友,不至于如此疏离,谁知你却完全只把我当成一个大夫!”
    江小楼不卑不亢,十分真诚:“傅大夫,你不要多想,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朋友。”
    江小楼从始至终没有给过他希望,她也直言不讳这一点。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不甘心,若是她肯给自己一个机会,结局也许会不同。傅朝宣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恋恋不舍,终究才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也该走了。若有什么事,直接让小蝶去药堂里找我。”
    江小楼点头,目送傅朝宣离去。刚一上车就听见郦雪凝道:“你瞧,傅大夫心中一直有你。”
    江小楼淡淡一笑:“那又如何,我已经向他把话说个明白,纠缠又有何意义?”
    郦雪凝幽幽叹息一声,眸子带着无限惋惜:“真是个傻丫头,人家对你一片真心,你却一再错过,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江小楼坦然自若,神情却无一丝悔意:“傅大夫并不适合我,这一点我早就向你说过了,以后就别再白费心思,我和他是永远也走不到一起去的。”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郦雪凝凝眸注视着江小楼的侧脸,心中似有疑虑:“小楼,你刚才有没有觉得——那对夫妻有些奇怪。”
    江小楼眸光晶亮,嫣然一笑:“我以为雪凝是菩萨心肠,很容易就会被人蒙蔽,原来你也看出了不对之处。”
    马车越走越快,帘子微卷,飘渺的烛火在郦雪凝莹白的面孔笼罩上一丝淡淡的阴影,她沉吟道:“刚开始那对夫妻一直沉默寡言,隐没在人群里,我也没有特别留意。后来发现那孩子生病的时候,我却瞧见那女人抱着孩子的手臂上布满被鞭打的痕迹…刚刚我一直在想,他们是受到士兵的驱逐才受伤,还是另有其他缘故。”
    江小楼微笑:“既然心存怀疑,你为什么还要收留他们?”
    郦雪凝毫不犹豫:“为了那个孩子。不管两个大人有什么不对劲,孩子的确是生病了,如果把他们拒之门外,等于断了那孩子的生路。你不也是如此,明明是热心肠,却总是要摆出黑脸。”
    江小楼笑容淡去:“我没有你那样好的心肠,收留这些人——自然有我的用意。”
    郦雪凝一怔,奇怪道:“什么用意?”
    江小楼慢慢道:“他们来自辽州,谁家铺子都不去乞讨,偏偏要到我的门口,不论掌柜如何驱逐都死活不肯离开。孩子生了病,表现出一副无比可怜的模样,非要留到明天早上…这么多巧合撞在一起,我真的很想知道,巧合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郦雪凝面上涌出一丝悲凉,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可不论是什么样的原因,都不应当成为隐瞒与欺骗的借口,如果善心被人无故利用,哪怕铁石心肠,也要千疮百孔…
    第二天一早,江小楼和郦雪凝刚到博古斋,掌柜便告诉他们:“孩子的高烧已经退了,那对夫妻要领着孩子前来叩谢。”
    江小楼道:“让他们进来吧。”
    很快,那对夫妻抱着孩子走了进来,一进门便向他们叩头:“多谢小姐!多谢小姐救了我孩子一条性命!”
    江小楼轻轻扫了两人一眼,神色如常道:“既然孩子的病已经好了,你们俩人即刻上路吧。”
    夫妻对视了一眼,男子满眼忐忑地开口道:“小姐大慈大悲菩萨心肠,救了我儿子一命,这等恩情我们还没有回报,怎么能就此离开。若是小姐不嫌弃,我们夫妻…就留在这铺子里!不要工钱,小姐赏口饭就行,保证一定什么活都能干。”
    江小楼低垂着眼睫,并不言语。小蝶领会了她的意思,开口道:“你这话说的倒是奇怪,我要请人,请什么人不好,非要请流民,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那男子心里发急,赶忙道:“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哎呀,我笨嘴笨舌的,也不会说话,我们夫妻不是想要赖在这里不走,只是想要报答您的恩典…哪怕做牛做马,我们也愿意!”
    妇人连连擦着眼泪,嘴唇颤抖:“你就老实说吧,不要在小姐面前说谎话!小姐,我们急着找栖身之所,是因为这孩子的病没有完全康复。如果现在就上路,怕被风吹雨打,反倒送了他一条小命!小姐,你就好人做到底,收留了我们!我们吃的也不多,还能帮您干活!”
    妇人的话显然实在得多,也可信得多。
    姚掌柜闻言,仔仔细细打量着这对夫妻,男人长手长脚、有把力气,女人也不是弱不禁风的…他想了想,便小心道:“小姐,我瞧着倒是可行,看他们两个收拾干净了也还有个人样,铺子里正好缺人手。反正他们也不要工钱,给口饭就行,哎,你们可不能反悔,回头又来要钱,那可不行!”
    姚掌柜算盘打得精,现在请一个伙计的费用要远远超过流民,不少人家悄悄收留了这些人,只给饭不给工钱。这原本是极为刻薄的,但早已成为常态,掌柜瞧见他们样子老实,便动了这份心思。
    郦雪凝看了江小楼一眼,眼下泪痣摇摇晃晃,像是她起伏不定的心情。江小楼看出对方内心的矛盾,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就留在铺子里,跟着掌柜做事。以后这孩子完全康复了,你们要走要留都随便,我绝不勉强。”
    女人搂紧了孩子,眼泪流了下来,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半个字来,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叩头。
    姚掌柜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粗黑的面孔露出笑意:“王恒。”
    王恒做事十分利落,招呼客人也很是灵活,没多时就成为了掌柜的好帮手,而那女子除了照顾孩子以外,大多数时候都帮着做杂事,手脚勤快,干净整齐,连挑剔的姚掌柜也挑不出丝毫的毛病。
    等到江小楼问起的时候,姚掌柜满脸带笑:“小姐,这一回咱们做好事可真是有好报,这两个人来了之后,铺子的大半活计都叫他们顶了去,依照这种情形发展下去,过段时日完全可以辞退一两个伙计。”
    江小楼若有所思道:“既然姚掌柜喜欢他们,便将他们长久留下来吧。”
    有了江小楼的首肯,王氏夫妻便在这铺子里留了下来。铺子是做古董生意的,王恒认认真真跟着掌柜做事,不管粗活重活,也不管旁人推三阻四,只要是掌柜的吩咐他一概照办。江小楼每次都默默观察着王恒,而对方发现江小楼的视线,往往回以憨厚的一笑。从头到尾,他表现得像是一个感恩图报的人,没有半点异常举动。
    这天,一个老者来到当铺。他头带厚厚的毡帽,手里拄着拐杖,长长的外套一直遮盖到下摆。进铺子后,他从背囊里掏出一个木匣,小心翼翼地对掌柜说:“这是我传家之宝,请你给鉴定一下,中意就留下吧。”
    掌柜闻言便立刻接过去,打开木匣,发现里面是一只青玉渔樵耕读图山子,青玉质地,表面有薄薄的一层桔黄色玉皮,以浮雕技法琢刻出群山、苍松、亭台,近处两个渔夫正在忙于编鱼筐,远处半山腰松树下樵夫弯腰捆柴,亭台上还有一儒士手持书卷,山子依玉料随形巧雕,层次分明,人物栩栩如生,一看便是珍品。姚掌柜满脸惊讶,立刻追问道:“老人家,这东西从何而来?”
    老人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祖传之宝,说是两百年前敬宇帝当年送给恩师的寿礼,价值千金,若非遇到了特殊情况,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卖的。”
    “老人家,你贵姓?”
    “我姓严。”老人平静地说道,神色中却隐隐透出一股隐士的傲气。
    姚掌柜端详他半天,手指忍不住在玉皮上摸索着,心中暗暗思忖,渔樵耕读图是敬宇帝为恩师严子陵特地制作。严子陵曾经因为机缘巧合做过敬宇帝的老师,敬宇帝当了皇帝后多次请他做官,都被他拒绝。他隐于山林,垂钓终老。渔,字面涵义是捕鱼之意,另一层涵义为谋取。鱼吞食了鱼饵,就被钓钩钓住了,人拿了俸禄,就得服从于国君。这幅图含有深刻的寓意,百年来十分出名。看这老人虽然衣衫平凡,但谈吐气质不俗,再看手中玉质也十足温润,十之八九是真的。他心中打定主意,问道:“多少?”
    老人道:“一千两。”
    姚掌柜微笑起来,若此物为真,转手就可以卖出三千两,这老人八成不知道行情。他捻着胡须,沉吟道:“这个…出价太高,我只怕做不了主。”
    “那就找能做主的人来!”老人傲气地道。
    姚掌柜正准备进去请示江小楼,顺便立陈此物为真,正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王恒却抓住了掌柜的衣袖,把他拉到一个无人的地方,道:“掌柜,您还是先等一等,再看看!”
    姚掌柜皱眉:“为什么?”
    王恒有些忐忑:“这东西…好像不是真的。”
    姚掌柜满脸不快:“你懂什么!才跟了我几天,好日子不想过了是吧!”
    正要严厉斥责,却听到江小楼的声音响起:“王恒,你为何这样说?”
    姚掌柜听到这声音,有些不安地鞠躬道:“小姐,您别听这混账胡说八道,我在这里看了多少年,手里经过不知多少东西,从来没有走眼的时候啊!”
    江小楼却不看他一眼,只是和气道:“王恒,你说说看。”
    姚掌柜沉了脸:“小姐,这块玉料世所罕有,天下难求,如果能够低价购得再高价卖出,一定能大赚一笔。但你迟迟不定主意,人家随时变了心意,咱们反而流失了一笔大生意!到时候您可别怪我!”
    王恒却是并不着急,只是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玉,仔细端详了半天,才道:“姚掌柜,你瞧瞧,这压根不是真玉,只有外面一层玉皮,里头的却是假的…跟真的山子有天壤之别,价格也很悬殊。”
    “胡说八道!你这是说我眼瞎了吗?!我能看不出来这东西真假?”姚掌柜的脸上已经露出一种气急败坏的神情。
    江小楼却格外平静地道:“请那位老人家来。”
    姚掌柜看她一眼,心头一凛,挺直了腰板出去请来了老人。
    老人满脸的不耐烦:“你们到底出多少价钱?”
    姚掌柜心头冷笑,故意把匣子推给他道:“对不起,本店概不收假货。”
    老人大怒道:“什么假货,我交给你们的,可是祖传之宝!”
    王恒额头上冒出一丝冷汗,却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这的确是假货。”
    江小楼淡淡道:“口说无凭,王恒,若是你有证据,不妨说说看。”
    王恒咬牙,终究说了实话:“从前在辽州的时候,村子里便有这样的玉匠,他们把劣质石料放在调好的东西里煮,去除各种杂质、杂色,然后充色,打磨抛光,几道工序下来,原本很差的石头改头换面,成了足以乱真的上好翡翠和山子,身价倍增。就这块山子,根本不是玉石原料,而是染绿色的白色石头,就是用普通的白石加工好的”
    “你血口喷人!”老人怒到极点,“你看这旧皮,是一天两天能做好的吗?”
    王恒面上涌出一丝畏惧,却还是继续说道:“这…这个也能做,不过就是用砂纸打磨,想法子做旧,再涂上一层蜡,又亮又滑”
    老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盯着王恒像是盯着仇家。他指着玉器说:“一定是你们起了黑心,把我的宝贝给调了包!”
    王恒眼睛却一眨不眨:“老人家你送来的东西做工精致,咱们一夜之间根本没办法仿出来,你若是非要胡闹,咱们去官府评理去。”
    听了这话,原本杀气腾腾举起拐杖要打人的老人放了手,勉强挤出笑模样:“好,算你们厉害!”说完也不等姚掌柜开口,他便立刻带着匣子走了。
    见到老人离去,姚掌柜这才后怕地拍了拍胸脯,道:“连我都差点着了道儿,你可真是有能耐!”
    王恒憨厚地笑道:“这玉器…我们村子有好多人在仿,还有大商人千里迢迢来收购,我家也有学做过一两件,却因为手艺不到家交不出货,不得已只能回去种地…见得多了,也容易分辨,若说书画这些我是一窍不通,只有玉器…还能撞点大运。”
    姚掌柜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年轻人,果然有前途。”说完,他对江小楼赔罪道:“小姐,都是我的不是,今天老眼昏花,竟然没能瞧个真切!”
    江小楼目光如水,在他面上淡淡拂过:“老马失蹄也是常事,不必放在心上。”
    姚掌柜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等他们二人离去后,一直在屏风后的郦雪凝才走出来,问江小楼道:“你看明白了吗?”
    江小楼面上的笑意愈见深浓:“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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