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局中种种,锦帝无需与这个报信的奴才多言。只他越瞧弥生,越叫他想起一个人来。
    “朕瞧着你有些眼熟……”
    那弥生听陛下这般说,连忙抬起头,把曾在蒙族军营内对十六所说的交集,又向陛下禀明了。
    “原来是你。”
    侍女们端来了夜宵。锦帝抬眸,示意先端与弥生。这等笼络人心的小手段直把憨直的弥生感动得溢于言表。
    “这个怕在民间不好找呢,你先尝尝。”
    锦帝随意一点,侍女便将桌上的一碟金丝燕窝酥奉与弥生面前。弥生连忙推让,却被侍女挟了金丝燕窝酥、喂进他的口中,直唬得他浑身紧绷、面红耳赤。
    “呵……”
    锦帝知这侍女是有意逗弄弥生。这些侍女并不是他在禁城内用惯的那些,而是从暗卫中择选出来的。而领着弥生过来、又逗弄弥生的这个,还是暗卫的副首领。
    “莫要淘气,下去罢。”
    锦帝对忠心于自己的死士向来不会苛责。那侍女盈盈一拜,便退了出去。
    “你既照看了十六,又奋不顾身地前来报信,还与朕这般有缘,着实难得。你便在这里住下,朕叫他们给你寻个妥帖的差事。你家在何处,朕叫他们把你家人一齐接来?”
    这话看似关切,实则是在打听弥生的私隐。不过即便弥生扯谎,藏于房内的暗卫也会将他的话一字不落地录下,并转交专人查验——来到御前的人,既要知底细,也要留把柄,而家人,自然是最好的把柄。
    弥生从未与这些上位者打过交道。他只觉上首的陛下甚是温文尔雅,是个善体下情的好陛下呢。
    “我是山南省寒江县人,当年寒江水患,父母都死了,我随着邻居一路讨饭来到京城,本想投奔宫里的阿姊,却被人告知阿姊死了……”
    锦帝心内一动。
    山南省,寒江县。他想起了阿桃的籍贯,似乎也是山南省寒江县人,而阿桃本姓弥氏,且也有个阿弟,说是寒江水患时死了……
    “你可还记得,你阿姊的名字?”
    那曾经待他如母亲般温暖的阿姊如何能忘?弥生以为陛下有心帮他寻一寻亲人,连忙擦了擦眼泪,道:
    “我家姓弥,阿姊单名一个‘桃’字。”
    ?
    京郊,醴泉山。
    庭院内最后一片枫叶也落了下来。初雪骤至,梁氏坐在窗下,糊着明纸的窗户透来雪光,照在她手中的书上。香雾自屋内的熏笼腾起,一名女官小心翼翼地抱着睡醒的小榆儿,走了进来。
    “午(母)、午灰(妃)……”
    虽在女官的怀里,小榆儿已迫不及待地探出脑袋,朝着梁氏伸出了小胳膊求抱。这雪团般的小可人儿看得梁氏心内一软,她接过小榆儿,亲了亲他的小脸蛋。
    “榆儿乖,来瞧一瞧,这是谁呀?”
    梁氏抱着小榆儿,在阿桃的床边坐下——阿桃还在昏睡,梁氏已经为此愁了多日了。只见小榆儿打量了一会儿,皱起了小鼻子,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梁氏的话。
    “梁(娘)……”
    小榆儿这一声叫得梁氏笑弯了眼睛。他咧开小嘴,拍起小手,咿咿呀呀地对阿桃说起自己才知道的话。
    ?
    “娘娘……”
    眼前的这片岁月静好,女官也不忍打扰。只是西北来人,却也不得不禀报。梁氏不悦地抬起头,看向那一脸为难的女官:
    “陛下又遣人来了?”
    “不是陛下,是两名暗卫,他们奉了首领之名,过来问一问娘娘,是否有元夫人的消息了……”
    ?
    倒不怪那暗卫首领按捺不住。实在因近日越氏发了一道懿旨,说那曾经魅惑君王、祸乱后宫的妖妃菊氏已然伏诛。
    懿旨昭告天下,自然也在前往青木镇的路上了。暗卫首领提前得知了消息,却仍存一丝幻念——陛下宠爱元夫人,甚至连号令御林军的兵符都交与了魏大伴,以为算无遗策,却偏偏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元夫人竟这样殁了。
    这着实没法子向陛下交差。
    故而,这暗卫首领只得派人星夜兼程,再来问一问梁氏,以求陛下问起时,他们好有话回之。
    “起来罢。”
    梁氏见二人的油衣上还落着雪花,便叫女官给他们上了姜茶。那二人如何敢受,梁氏便道:
    “这碗姜茶,你们须得吃了,本宫才好告诉你们元夫人的下落……”
    暗卫们对视一眼,德夫人既这样体恤下人,他们若坚持不受,便显得不识抬举了。待他们吃完了姜茶,女官又给他们递上了姜片,叫他们含了,这才领他们退了出去,带他们去瞧“元夫人”的下落了。
    ?
    那是花园假山洞穴内的一处密室。暗卫们走进去,只觉比外面的雪天还要冷些。原来这密室内处处放置着冰块,而密室正中,摆放着一张金丝楠木的棺椁。暗卫们上前,向内一看,即便是他们这样见惯了生死的,胃里也忍不住翻江倒海起来。
    那棺椁里的,竟是那元夫人不成人形的尸首。
    那至死未曾合上的双眼,全身遍布的累累伤痕,她的肉穴被生生地撕裂、连胞宫都被掏了出来,而在那血肉模糊的肉穴处,甚至还被人插入了一根尖利的稻草作羞辱。
    因着死了太久,她的皮肉已经腐烂,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我们娘娘实在不忍心再看,只叫奴婢们好生收敛,等大人们来了再看……可怜元夫人一生行善,最后寻到她时,竟在京郊的妓寮里……”
    女官一行说,一行哽咽起来。她跟着梁氏久了,也学得了一身唱念做打的好本领。暗卫们心内沉重,不知回去该如何复命。
    ?
    西北风呼啸,卷起鹅毛般的雪。门帘被掀起,灌入一股寒气,一名侍女小心地捧着一只瓷瓶走了进来。
    “一大早上就没了影儿,去哪儿也不知道说一声,若再这样,定打你板子了。”
    说话的便是暗卫的副首领了。她不比首领严肃,手下的姑娘们也爱跟她玩笑。
    “姐姐才不舍得呢。我想着陛下喜欢喝白梅上的雪水烹的茶,所以特地起了个大早采了来……”
    说着,侍女便将瓷瓶递给了负责烹茶的人。她们这些暗卫,虽明面上千娇百媚、与宫中的女官们并无不同,然而纤腰处皆缠有金刚丝——那可是杀人的利器,顷刻间便可取人性命。
    “是时候叫起了,掸掸你身上的雪,别让寒气冲撞了陛下。”
    副首领说着,便抬起手,要帮侍女掸上一掸。正在此时,门帘再被掀起,只见她的上司、披着玉针蓑的首领走了进来,头上的斗笠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她刚想上前问候,却见上司甩了斗笠和蓑衣,遂直挺挺地跪地,砸出一声震天的响动,道:
    “陛下,臣有急事禀报!”
    ?
    锦帝被外间的这声响动惊醒了。
    因逢战时,这里也不比禁城那样多的规矩。他起了身,一边由侍女们服侍盥洗,一边听屏风外、那暗卫的首领道:
    “陛下,元夫人她……殁了。”
    ?
    “元夫人她……殁了。”
    锦帝怔在原处。
    这是一场梦境。他想,大约因近日甚少收到宫正司杨氏的禀报,而他又劳心于华蒙两国即将到来的大战,故而心神不宁、神思倦怠,才做了这样一场噩梦。
    他实在是多心了,他自嘲道,苏锦,你怎会在自己的梦中编造出阿姊死去的假象呢。
    他稳了稳自己的心神,但他的心仿佛被这西北的冰天雪地所凝结——
    他好像寻不到自己的心了。
    这一定是一场噩梦。他抬起眼来,慢慢地、细细地看着周围。
    服侍陛下净面的侍女们深知元夫人的紧要,俱已停下,深深地伏倒在地。锦帝看着她们,竟觉得这梦有些可怖的真实。
    他转过身,看向屏风后面的、垂首跪地的暗卫首领。他慢慢地向他走去,直到他的面前。
    “你说……什么?”
    凤眸笼上了凉雾,叫人看得胆颤心惊。卧房内,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锦帝看着他们,这梦竟这样真实,叫他的血都要凝成了冰。
    好冷。
    他看向了最近的那扇窗。明明是紧闭的,可他只觉得四面八方的风都吹了过来。
    好冷。
    他慢慢地俯下身去,直至看到了那首领的眼睛:
    “你……说什么?”
    锦帝的声音是这样的冷。首领知道陛下对元夫人用情颇深,可事实如此,他也只得咬着牙,再次禀道:
    “陛下,元夫人她殁了。”
    锦帝没有再出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首领抬起的眼睛——他想从他的眼里看出一点背叛的痕迹,只要看出一点,他就可以笃定眼前之人在说谎。
    他的阿姊有着数万御林军的守护,必定长命百岁,万事无忧。
    “你在说谎。”
    可是他看不出眼前之人的纰漏。他轻声道。也许是越氏收买了他,也许是蒙族收买了他,或者梁氏也背叛了他——但这都不要紧,只要阿姊活着,他都可以恕他无罪。
    可是他的眼神偏偏是那样的悲戚、坚定,就仿佛他方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朕恕你无罪,”
    锦帝轻笑了一声,他甚至也跪了下去,直直地看着那暗卫首领,
    “告诉朕,你为什么要说谎?”
    首领不再回答,只是默默地伏下身去,向他叩首起来。
    良久。
    锦帝放弃了从眼前之人身上寻出什么破绽。他站起身,缓缓地向里间走去,纱幔摇曳,这是一场噩梦,他总要醒过来才好。
    他总要醒过来才好。
    “陛下——”
    锦帝的喉间一阵腥甜,血雾弥漫,长夜漫漫,他的眼前唯余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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