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特护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老爷子的状况,给溥跃打了电话,得到许可后签署了抢救单。
    此刻,他正坐在溥凤岗身边的凳子上,呆滞地盯着老人的心电监护。
    那表情,似乎是在看一条即将干枯的河流,惋惜,无措又带一点无可奈何的伤感。
    一条人命在逐渐流逝的尽头内,总是让常人感到无比压抑。即便,这个人还是他口中不怎么可亲的雇主。
    见到赏佩佩穿着便装和病人家属拉着手一起走进病房,男护工有些惊讶,但八卦消息并不是今晚的重点,赏佩佩和十四床的家属是什么关系都不重要了,以他的经验来看,十四床的状态,可能撑不到明天。
    在死亡面前,活人的努力是蜉蝣撼树。
    他严肃地朝赏佩佩点了点头,目光交错,嘱托的意味很浓,起身把病人的状况和溥跃尽可能详尽地叙述了一下,随后男护工主动走出病房带上房门,给这对父子一些独处的空间。
    大概有整整五分钟,溥跃站在距离病床叁米之外,没有任何动作,就盯着床上的溥凤岗一言不发。
    赏佩佩猜测他应该有些话对父亲说,自己不方便在场,摆好凳子把他拽过去坐下,再给他倒了杯温水塞进手里,随后也准备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病房,去楼下帮他买点吃的回来,即便溥跃可能根本吃不下。
    可在她转身时,溥跃放下了水杯,反而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赏佩佩再抬眸,溥跃漂亮的眼角有些泛红,他把赏佩佩的手塞到自己的颈窝蹭了蹭,嗓音中还是没有流露出任何哀恸,只是有些好笑地开口说:“早就知道他得了这个病,也知道他有这么一天,你之前也跟我说过,剩下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可是,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现在看他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不会跟我吵,不会跟我叫,反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也会有丝害怕,害怕与他即将死去的父亲独处。
    “陪陪我吧,陪我和他说会话。”
    “你也知道,他脾气多差。我们每次见面都吵……”
    “估计你以前也没见过他这种病人。”
    咽下一口干涩的津水,赏佩佩沉默着点了点头,她深吸了一口气,五脏六腑像是挤满了冰块,咯吱咯吱地互相摩擦,病房内的暖气很足,可她冷得头重脚轻。
    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溥跃又会好到哪里去?
    于是赏佩佩也装作并不那么伤感地靠着他的后背道:“何止,也从来没见过你这种家属。”
    因为她这句无害的讽刺。
    溥跃又笑了一声,很快,他脸上淡到不真实的笑容再次恢复成燥郁的沉寂。
    “你说,他现在是不是就跟被关在盒子里了一样?我说什么,他都听得到?只是不能反应。”
    赏佩佩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溥跃想知道,他父亲是不是已经失去了意识,精神死亡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肉体死亡,而他还没有在父亲死亡前,跟他做一次最后的道别。
    手指贴着他犹如刀锋的下颚,赏佩佩望着他的侧脸,无限温柔地开口解释:“理论上来讲,休克初期病人仍然有听觉,但陷入昏迷后,会有意识障碍,但你可以试试,刺激意识对唤醒病人有一定帮助的。”
    很官方的一种说法,更接近于白色谎言般的安慰。
    溥跃点了点头,仍然紧紧抓着她的一只胳膊,像是抓着一颗救命的稻草,垂着眉尾道:“也好,不算全说给他听,也想说给你听。”
    赏佩佩今晚感到愤怒的真正原因是来源于她自身的过往,但不可否认,起因是他的隐瞒,明明在谈同一段恋爱,赏佩佩的一切秘密在他面前都如冰棱般透明,而他披着“意外相遇”的斗篷,将自己的一部分隐藏了起来。
    因为知道他的抑郁状况,又照顾着他有病父,赏佩佩在了解他的过程之中,一直非常耐心。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的情绪,从来没有咄咄逼人地索要过他的秘密。
    而今晚,溥跃想要把自己和父亲心底从来未见光的丑闻,毫无保留地说给她听。
    “你从东城被送走的那天,我其实看到你了。”
    溥跃目光如蜻蜓点水般落在赏佩佩的身形上,随后又重重降落在溥凤岗苍老衰败的面容上,“那天也是我在家和他打了一架,决定离家出走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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