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是随军谋士及参将等人依据附近的地形地势临时堆起来的。田忌一眼望去,济水两岸的山丘地势赫然在目,显要地段还插满竹签,竹签上标着驻守此处的双方兵种、数量及将官姓名。涉过济水,不足十里就是黄池,黄池离大梁也就两百余里,如果没有阻碍,急行军数日可到。
    田忌盯住沙盘沉思良久,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无论这个名叫庞涓的先锋有何能耐,若以三万溃败之师挑战七万乘胜铁军,且所能依赖的不过是一条完全可以涉渡的济水,听起来像是一桩笑谈。
    但与公子卬之类浮夸之徒迥然不同的是,田忌永远都是田忌。即使对此近乎笑谈之事,田忌也不敢大意。他知道,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什么可能性都会发生。情势已呈一面倒,魏军却敢主动挑战,不是主将发疯,就是内藏阴谋。
    想到阴谋二字,田忌猛然打个寒噤,嘴角上浮出的那丝冷笑也悄然隐去,代之以两道渐皱渐紧的浓眉。
    对,一定藏有阴谋。魏军屡战屡败,余众不足四万,除去伤残,能战之士至多三万。庞涓只是魏人先锋,却敢在战书上宣称,他将以三万雄师摆阵迎敌。这个细节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魏王增兵三万,要么是主将龙贾愿将三军移交庞涓。
    想到此处,田忌心中一动,大声叫道:“来人!”
    参将闻声走进:“末将在!”
    “再派细作易装渡河,一探庞涓底细,二探魏王是否增援黄池。”
    “末将得令!”
    参将正欲出帐,田忌又道:“还有,将堤上高台加高三丈,再竖一根吊杆。”
    参将再应一声,退出大帐。
    庞涓望过伤兵,又选重要地段巡查一遍,正欲回帐,副将张猛使人传道:“庞将军,大将军有请!”
    庞涓急跟来人驰至龙贾军帐,跪于榻前:“先锋庞涓参见大将军!”
    龙贾的伤情显然加重了,只见他喘息一阵,手捂胸口,艰难地点点头:“庞将军,免——免礼。”眼珠转向张猛,“张猛。”
    “末将在!”
    “取大将军印来。”
    张猛取来大将军印,捧在怀中,眼望龙贾。龙贾接过大印,又从枕下摸出虎符,一并捧在手中,眼望庞涓:“庞将军,请接符、印!”
    以虎符调兵是列国惯例。虎符分为两半,一半授予将军,一半由国君亲自掌管。国君调兵时,就遣特使奉符至兵营与将军核对,两片虎符只有合而为一,将军才许发兵。因而,虎符是将军权力的象征。至于将军金印,则是管束并差遣部下的主要凭证。虎符对上,金印对下,无论是谁,只要拥有符印,就可统帅三军。龙贾将符印全部交给庞涓,就等于将大将军的权限完全转让了。
    这是庞涓始料未及的,毕竟自己刚至军营,寸功还未建呢。愣怔有顷,庞涓顿首拜道:“龙老将军,末将……这……此事万万不可!”
    伤处又是一阵剧痛,龙贾强自忍住,捧着符印,艰难地说:“庞将军跪亡吸疽,老朽弗……弗如。陛下慧眼识才,三军再得良将,老朽死……死亦瞑……瞑目了!”
    庞涓迟疑道:“龙将军——”
    龙贾的呼吸越发艰难,似已使尽全身力气:“国家已到存……存亡关头,庞将军不可推辞,老朽这就上……上奏陛……陛下,举……举荐庞将军统……统领三……三……”
    “军”字没有说完,龙贾陡然一阵痉挛,虎符、大印滑落榻上。
    张猛大惊,急跨一步扶住:“龙老将军!龙老将军——”
    龙贾再也没有应答。庞涓以手拭鼻,知道老将军已经去了,大放悲声:“龙将军——”
    天地默哀,长角悲鸣。
    三军将领得知龙将军仙去,纷纷赶赴大帐。张猛当众宣布龙将军遗命,将大将军的符印双手呈送庞涓。
    庞涓略略一想,再次推辞,众将跪求。鉴于大敌当前,庞涓允诺暂代大将军职,但将印、符坚决交由副将张猛保管,仍以先锋名义将龙贾为国捐躯的前后经过表奏魏王,言语甚恭。
    众将看在眼里,对庞涓愈加敬服。
    与此同时,张猛也以三军副将名义将龙贾的遗嘱及庞涓跪亡吸疽之事快马另奏。翌日午时,魏惠王诏书紧急驰到,正式任命庞涓为大将军,统率三军。
    庞涓拜过诏书,从张猛手中接过符印,移居中军大帐,将“大将军龙”的旗号撤下,换为“大将军庞”,传令诸将帐前听令。
    庞涓跪亡吸疽之事早在军营里不胫而走,庞涓的“只流血,不流泪”六字更令大魏武卒血脉贲张,纷纷手拿血书,赤膊赶至各自将军帐前请战。三军诸将接令后,手提捆捆血书走进大帐,见到庞涓,二话不说,“刷”地齐齐跪地,各将血书举过头顶。
    庞涓走到众将跟前,将血书一一收起,供在几案上,然后将众将逐个拉起,朗声说道:“庞涓感谢诸位,感谢三军将士!自今日始,庞涓愿与诸位一道,卧同榻,食同席,行不骑乘,战不旋踵!”
    庞涓的话音刚落,张猛走至众将跟前,在上首站定,跨前一步道:“末将张猛求战,请大将军下令!”
    众将各自跨前一步,齐声叫道:“末将求战,请大将军下令!”
    庞涓知道时机成熟,遂将目光逐一扫过所有将军,声如洪钟:“诸位将军!”
    众将齐吼:“末将在!”
    庞涓再扫众将一眼:“秦齐韩赵四国犯我,数万将士为国捐躯,齐寇虎视眈眈,陛下忧心如焚,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保家卫国,击败敌寇!”
    众将再吼:“我等誓死追随大将军,保家卫国,击败齐寇!”
    “好!”庞涓大声说道,“七万齐寇就在济水对岸。兑现诸位诺言的时刻近在眼前。诸将听令!”
    众将热血沸腾,再爆吼声:“末将在!”
    庞涓将目光再次扫过诸位,缓缓落在中间一位将军身上:“李将军,本将要你准备的物什,齐备了吗?”
    李将军跨前一步,大声禀道:“回将军的话,一万只麻袋悉数腾出,如何处置,请将军下令!”
    “好!”庞涓拿出一支令箭,“你领军士两千,将所有麻袋运往唐邑,于唐邑上游狭隘处装沙截流。大后日卯时,望见下游白雾升腾,烽烟冒起,即决坝放水。泄密者死!”
    李将军朗声说道:“末将得令!”接起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眼睛刚望过来,李将军左侧的另外一将就已跨前一步:“报,末将已备石灰二十车、木锨一千柄,如何处置,请将军下令!”
    庞涓从几案上再拿一支令箭:“你带军士一千,将石灰研成细粉,各持木锨一柄,于大后日卯时前往河堤后面的槐林埋伏,泄密者死!”
    那将应喏一声,接过令箭转身走出。
    庞涓的目光落到左边一将身上:“冯将军!”
    冯将军应声跨出:“末将在!”
    “你带军士一百,扮作苍头,在唐邑下游十里处再拦济水!”
    冯将军似是不解地望着庞涓:“再拦河水?”
    “是的,再拦济水!”庞涓亦递给他一支令箭,“招募附近百姓,就说要在那儿拦水灌田。可敲锣打鼓,场面越热闹越好!”
    冯将军想有一时,似是豁然开朗,大声回道:“末将得令!”接过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目光缓缓地转向站在最边上的偏将范梢:“范将军!”
    范梢急忙跨前一步:“末……末将在!”
    “你的物什可备齐了?”
    范梢略略迟疑一下,红了脸道:“回……回……回将军的话,末将已……已备屎……屎溺千桶,如……如何处……处置,请将军下……下……”
    范梢原本结巴,接的这个任务更是让他抬不起头来,因而结巴得越发可爱。众将欲笑不能,欲忍不住,怪相纷呈。范梢憋得面孔通红,只好将头埋低。
    庞涓咳嗽一声,拿起一支令箭递给他:“很好!范将军,你带勇士一千,各持瓢勺,将粪桶的桶口封好,也于大后日卯时伏于河堤外侧的荆棘丛中,等待号令!”
    范梢大急,抬头叫道:“将……将军,末……末将恳……恳请将军收……收回成命,末将宁……宁愿上……上阵杀……杀敌,不……不想撒……撒这臭……臭……”
    范梢臭不出来,众将再也忍不住,齐声哄笑起来。
    庞涓亦笑出声,望着范梢:“范将军,你若不干,一桩大功就是别人的了。”
    范梢一下子怔了,瞪大两眼望着庞涓:“什……什……什么大功?”
    “活擒田忌!”
    范梢又惊又喜:“末……末……末将得……得令!”急急拾起令箭,乐不可支地转身出帐。
    看到范梢走远,庞涓扫视余将一眼,朗声说道:“诸位将军!”
    众将齐声吼道:“末将在!”
    庞涓从几案前面缓缓站起:“各带本部人马,明日辰时,随本将前往河堤后面摆兵演阵,以号旗为令,旗进人进,旗退人退,违令者斩!”
    众将齐道:“末将得令!”
    济水北岸,外出探听虚实的细作陆续有人返回。田忌详细问过,得知魏惠王悬赏招贤、庞涓揭榜应聘并被魏惠王封为三军先锋等事,同时得知,魏惠王虽拜庞涓为先锋,却未拨给他一兵一卒,庞涓是只身赶赴黄池的。
    田忌摆手让细作退出,思忖有顷,对辟疆道:“殿下,依微臣推测,魏王此举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眼下尚不信任庞涓。”
    太子辟疆未及说话,参军再领一个细作进来,很快证实了田忌的猜测:“报,大梁及附近城邑从昨日开始,已经进入守备状态,所有城门关闭,闲杂人等不准出入。魏王身穿战袍,亲自上城巡视。”
    细作退出之后,辟疆抬头望着田忌,目光中充满狐疑:“这……魏王若是不信任庞涓,庞涓何来三万大军?”
    田忌微微一笑:“回殿下的话,这个微臣也想过了。微臣以为,必是龙贾身负重伤,临危授命,将三军大权临时交予庞涓。”
    辟疆眉头仍皱:“此战关系魏国存亡,龙将军久经沙场,岂肯将三军轻托他人?”
    田忌应道:“龙贾伤重,根本无力指挥三军。大战在即,军中不可没有主将,而魏军之中,龙贾一时真也找不出合适将才,托给庞涓也是该的。”略顿一顿,“再说,庞涓是魏王钦命先锋,万一战败,龙贾也有托词。”
    “是的,”辟疆微微点头,“大将军所言合乎常理,辟疆认同。既然如此,大将军可有因应之策?”
    田忌正欲回话,一阵马蹄声响,又一细作回来,进帐禀道:“报,魏军大将军龙贾已于昨日不治而终,魏王任命庞涓为大将军。”
    田忌一惊,看一眼辟疆,摆手道:“知道了!”
    细作刚刚退下,负责监测河水的军尉急奔过来,进帐禀道:“报,济水急退尺许!”
    济水于一日之内急退尺许,显然是个反常。
    田忌眉头急皱,对辟疆道:“走,看看去!”
    众人赶至河边,果见水位退下许多,标杆上的水位标志整整下降一尺,等于过去旬日的下降总和。
    田忌抬头望天,并无一丝儿云,一轮日头火辣辣地当头照着。
    辟疆转向测水的军尉:“多久未下雨了?”
    “回殿下的话,一个多月。”
    时值三伏,月余滴水未下,河水陡降也是可能的。辟疆点点头,抬头望向田忌,却见田忌眉头紧皱,两眼直直地盯着河水,甚是诧异:“田将军?”
    田忌指着河水:“殿下请看,水是浑的。”
    辟疆定睛细看,河水果然一片浑浊,不解地问:“这……河水浑与不浑有何蹊跷?”
    “回殿下的话,”田忌应道,“河水急退,又陡然犯浑,只有一个解释,有人正在上游筑坝,欲截流淹我。”
    “哦?”辟疆大惊,“万一如此,我当如何应对?”
    “殿下放心。”田忌冷蔑一笑,“水来土掩,即使魏人筑坝,微臣也有应策。”将头转向跟在身边的参将,“速使人溯水而上,探看是否有人筑坝。”
    参将答应一声,急急而去。
    不消半日,探马回禀:“报,果有魏人在上游二十里处敲锣击鼓,拦河筑坝。”
    田忌详细问过筑坝地点,长出一气道:“都是何人?”
    探马应道:“全是苍头。听他们说,田里的庄稼要旱干了,里长要他们在那里筑坝,说要引水灌田。”
    “再探!”
    探马应声喏,退出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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