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甘龙点头,“此诗的确人人皆能诵读,可明其真义的怕是没有几人。公孙大人,你能说说《黄鸟》的典出吗?”
    公孙贾朗声说道:“昔日穆公驾崩,殉葬者一百七十七人,排在前面的是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子车氏三子皆从穆公戎马征战,立下大功无数。他们居功而殉死,秦人无不哀怜,作《黄鸟》歌对其追思!”
    杜挚打了个激灵:“如此说来,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难道是——”
    公孙贾晃晃脑袋:“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三鸟当是公孙鞅、景监和车英!”
    甘龙的脸上现出阴笑:“嗯,明白就好。新主继位,旧臣功高而不退,当是大忌。公孙鞅精明一世,却在关键时刻糊涂起来,真是天佑我辈啊!”
    “可——”杜挚插道,“眼下不是穆公时代,公孙鞅若无二心,君上也不能无故戗杀功臣呀!”
    “杜大人所言甚是,”甘龙点头道,“老朽特召诸位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
    就在此时,老家宰敲门进来,径直走到甘龙身边,耳语几句。甘龙一怔,旋即起身道:“诸位在此稍候,老朽去去就来。”
    甘龙跟着老家宰急急出来,走进前面一进院中。这是太师府的正堂,大凡客人,一般都在此处候见。
    堂中端坐一人,却是陈轸。
    陈轸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知是太师来了,起身迎出门外,鞠躬候于一侧。
    老家宰指着陈轸:“主公,就是此人!”
    甘龙将陈轸上下打量一番,却未认出来者是谁,尴尬地笑笑:“先生是——”
    陈轸微微一笑,深揖一礼:“魏国上大夫陈轸见过太师。”
    听到“陈轸”二字,甘龙甚是震惊,愣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还礼:“老朽不知上大夫光临,有失远迎!”指着客堂,“上大夫,请。”
    陈轸伸手礼让:“太师,请。”
    二人走进客堂,分宾主坐下。
    甘龙再次拱手:“老朽虽未见过上大夫,可上大夫大名,老朽却是早有所闻,今日得见,实乃老朽之幸啊!”
    陈轸笑道:“陈轸久慕老太师威名,早欲拜访,总也寻不到机缘。此番陈轸奉诏使秦,方才有缘登门造访,聆听太师教诲!”
    “上大夫不顾贵体劳顿,深夜躬身寒舍,实让老朽过意不去!”
    就在此时,侍女端着一只托盘上来,在几案上摆放茶水。甘龙亲自端起一杯,双手递与陈轸:“上大夫,请用茶!”
    陈轸双手接过,细品一口,点头说道:“老太师之茶,的确迥异于大良造之茶!”
    甘龙听他话入主题,接道:“听口气,上大夫喝过大良造之茶?”
    陈轸笑道:“也算喝过几次!”
    “哦,滋味如何?”
    陈轸赞道:“苦甘酸辣咸五味俱全,每次饮之,总是让人荡气回肠啊!”
    “真是好茶。敢问上大夫,老朽之茶又当如何?”
    “太师之茶,清雅古朴,甚是上口,只是茶中滋味——单了点儿。”
    甘龙沉思良久:“老朽愚钝,有心使其五味俱全,却不知该加何味,还请上大夫指点。”
    “依陈轸浅见,老太师只需添加一味,就可镇过大良造之茶。”
    甘龙沉思有顷,缓缓起身,朝陈轸揖一礼道:“请上大夫赐教。”
    陈轸起身走至甘龙身边,甘龙附耳,陈轸低语有顷,甘龙连连点头,不无赞叹道:“上大夫所加之味,果是辛辣。若将此茶献于大良造,保管也让他荡气回肠!”
    “只是这——让谁上茶,老太师可有考虑?”
    “上大夫放心,老朽麾下,也还不缺敢死之士。”
    陈轸微微笑道:“太师言过了。让谁上茶,只有合适不合适,没有敢死不敢死之说。”
    甘龙点头说道:“嗯,上大夫所言甚是。”
    “老太师若不嫌弃,陈轸倒是有个合适人选。”
    “敢问何人?”
    “公孙鞅的门客。”
    甘龙惊道:“这——如何能成?”
    陈轸微微一笑:“老太师,天底下没有不成之事!”朝门外的阴影中击掌三声,一个人影“嗖”地窜进屋中。甘龙吃他一吓,惊倒于地。
    陈轸起身扶起甘龙,朝来人喝道:“朱大侠,还不拜见太师?”
    来人叩拜于地:“朱佗叩见太师!”
    与此同时,公子华亲自引领一黑衣人潜入商君府上。商君府中护卫甚严,但二人俱是熟门熟路,不一会儿,竟就潜至公孙鞅处理政务的正厅。
    公孙鞅、国尉车英、上大夫景监身着孝服,各坐几前,表情俱是静穆。
    坐有一时,公孙鞅咳嗽一声,目光盯向景监:“景兄,先君入殡已有旬日,列国可有使臣前来吊唁?”
    景监抬头说道:“已有数国使臣赶到,其他诸国使臣,想必也在路上。”
    “哦,来的都是何人?”
    “义渠君亲来,韩国、赵国是太子,齐、楚、燕、卫、鲁、宋等国,还有巴、蜀二国,由于路远,使臣尚在途中,至于是何人前来,下官尚且不知!”
    “魏王没派使臣?”
    “派了,是上大夫陈轸。此人黄昏之前方至,下官尚未收到他的帖子,是以未将他列入!”
    公孙鞅语气断然:“先君驾崩,君上新立,举国人心惶惶,列国若要谋秦,治丧期间正是良机。我们必须加倍小心,谨慎邦交,不可留人口实,为君上添乱!”
    景监点头。
    公孙鞅转向车英:“国尉大人,你可派人速至河西、商於,传令河西郡守司马错、商於郡守樗里疾,要他们在治丧期间,兵不卸甲,马不离鞍,严防魏人、楚人!”
    车英应道:“下官遵命!下官另有一事禀报!”
    “请讲!”
    “据下官探知,近日旧党频频出没于太师府,或将有所图谋!”
    公孙鞅点头道:“知道了!”
    景监接道:“商君,这帮旧党是新法大敌,眼下已经东山再起,我们须当有所准备才是!”
    “下官以为,”车英亦道,“当务之急是商君安全。这帮人积怨太深,下官探知,杜挚在郊外收罗一批亡命之徒,日夜训练,下官担心他们铤而走险!”
    公孙鞅摆摆手道:“你们劳累一天,也该安歇了。”
    景监、车英怔了一下,躬身告辞。
    公孙鞅目送他们走出府门,闭上眼睛,轻叹一声,在心里说道:“唉,你们哪里知道,真能翻起这潭水的,怎么会是几只青蛙呢?”
    公孙鞅又坐一时,起身走向书房。
    公子华似已摸准了公孙鞅的习性,知道是去处理公务,随即退走。
    次日晨起,怡情殿里,三只黄鹂仍在秦孝公的灵前欢快地蹦跳。公子华走进殿来,在惠文公的身后轻声叫道:“君上!”
    惠文公纹丝不动。
    公子华略顿一下,跪于地上,叩拜:“君上,臣弟小华有要事禀报!”
    惠文公慢慢转过身子。
    “公孙贾、杜挚等一批旧党在太师府中商议如何陷害商君。臣弟探知,杜挚已经招募死士数十,正在咸阳城北的老林子里秘密训练。”
    惠文公道:“知道了。”
    “还有,昨夜人定时分,魏国上大夫陈轸秘访太师府!一个时辰之后,老太师亲自送他出来,两人关系非同寻常。”
    惠文公大感兴趣:“哦,他去何干?”
    “起初谈些寻常之事,后来二人低语有顷,陈轸击掌,一黑衣人从门外窜进屋子,拜见太师。”
    惠文公抬头急问:“此人是谁?”
    “是商君府上的门客朱佗。”
    惠文公陷入深思,有顷,似乎有所领悟,缓缓说道:“盯住他们。”
    “臣弟遵旨!”
    “商君府上有何异动?”
    “商君府上一切正常,商君仍在一如既往地忙于国事。昨晚,车英、景监二人探出旧党活动频频,提醒商君戒备,商君似乎未为所动。”
    惠文公似乎有点惊讶:“哦,他既已知道,竟然不为所动?”
    “臣弟也觉奇怪。昨晚臣弟亲耳听到商君在向车英布置河西、商於防务,因他担心魏、楚两国可能趁我治丧良机,向我偷袭!”
    惠文公点下头,缓缓说道:“知道了。”
    公子华再拜道:“臣弟告退!”
    公子华起身退出。惠文公看着公子华的背影,目光转向眼前的鸟笼,神色惶惑。
    这日夜里,太傅府中,嬴虔正在伏案阅读,忽听窗外异响。
    嬴虔惊问:“谁?”
    话音未落,窗外“嗖”地飞进一支飞镖。嬴虔是习武之人,出于本能,低头闪过,见那飞镖飞过他的头顶,不偏不倚,钉在身后的红色木柱上。
    嬴虔大吃一惊,急伏于地,抬眼望去,只见窗外有个人影一晃,接后是逃走的脚步声。嬴虔顾不了许多,忽地爬起,大声叫道:“有刺客!”一个箭步窜至墙边,取下宝剑,开门追出。
    众家丁听到喊声,纷纷赶来,刺客像是迷了路,在院中转来转去,被众家丁团团围住。刺客眼见逃走无望,束手就擒。
    嬴虔将刺客带至刑室,尚未上刑,刺客已称愿意招供。嬴虔仔细审过,见事关重大,赶忙带了刺客,连夜进宫。
    惠文公正在守灵,见嬴虔匆匆进来,心头一怔:“公叔?这么晚了,您——”
    “有人欲行刺微臣,被微臣拿住了!”
    惠文公惊道:“哦,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行刺公叔?”
    “臣已查明,刺客名叫朱佗,是个剑客,眼下寄食于公孙鞅门下,奉公孙鞅之命行刺微臣。臣还查明,列入公孙鞅行刺名单的共有一十四人,微臣首当其冲。这是朱佗的供词,这是公孙鞅所列的名单,其中有太师甘龙、公孙贾、杜挚等,皆是旧党!”嬴虔说着,将一个写在羊皮纸上的名单和一份供词双手呈上。
    惠文公想起公子华晨时禀过的朱佗一事,心中已然有数,面上却不露声色,接过名单仔细看过,微微点头道:“嗯,这些都是世族,当是商君的仇人。可公叔后来已经赞成变法,商君为何也要对您下手?”
    “微臣也不明白。想是此人担心微臣报当年刑鼻之恨,抢先下手了!”
    惠文公思忖有顷:“朱佗可在?”
    “带朱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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