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可能……不会的……
    卢菡站在床榻边闻言全身发抖。
    长平的声音歇斯底里起来:“你那时与我阿兄那般谈得来,这个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男人又岂能容得下你?他想要的东西又哪里容得下第二人染指?!他得不到完整的你,就只想杀了你!真是个独占欲强烈到恶心的男人!是他害死了你!凭什么你要死缠着我!让我日日夜夜不得安生?!”
    她约莫是说得太急,差点连气都喘不上来。长平稍缓了缓,转身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东山》,冷笑一声:“真是假惺惺,害死了人还挂着她的画在这里装深情!”
    她说完这句又折回床边,盯着那人,心里的怨气似乎升到了顶头。
    皇帝没有反应,更没有辩驳否认,只低垂着头无力坐着,似乎任由这个女人在这里歇斯底里地发疯。
    而此刻长平眼眸中顿起杀意,扑上去便死死掐住了对方的喉咙,那气力大得简直吓人。
    “卢菡你看着!我给你报仇了,你不要再缠着我了!”
    ☆、87
    长平话音刚落,便有侍卫冲了进来,叶代均由是急忙赶到,这会儿还喘着气。好几个侍卫方制服了长平,可她几近疯掉,力气大得惊人,似乎随时都会挣脱。叶代均忙朝内侍吼道:“快传太医!”随即又转向长平:“将郡主带出去!”
    侍卫将长平拖走,寝殿内忽然间安静了下来,甚至有些可怖。皇帝奄奄一息瘫卧在床上,内侍匆匆跑出去唤太医,唯有叶代均立在床前,一脸惊忧。
    白敏中这会儿站在寝殿门口,并没有进来。宫灯照耀下,她几乎没有影子。她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一眼明安:“他眼下还好么?”问的自然是张谏之。
    明安点了点头。
    白敏中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这时辰,子时的钟鼓声已经敲响。这已是她的最后一天了。她想起自己还有一粒药丸,遂取出药瓶,吞了药丸,站在原地定了定神。她朝殿内看去,只见卢菡静静站着,可走近了,才发觉那满脸泪水。
    鬼魂也是会哭的,且更无力更绝望。
    白敏中虽没有目睹方才发生的一切,但方才一路走来,明安已经告知了她事实情委。
    卢菡口口声声要报复害死她的人,却对那个人一往情深,甚至想要在离开这世界的最后一刻看看他,帮他解决掉棘手的麻烦,一心守护,最后却闻得这般真相,不伤心也难。
    白敏中素来以为死者是具有知晓一切优势的人,但如今看来,死者知道的,也未必就是真相,死者一样会被有失偏颇的心蒙蔽了双眼。
    叶代均回头见白敏中已走了进来,指了墙上一幅画道:“白姑娘可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暗地里查过白敏中,其祖父白子彦是前朝有名的术士,道上几乎无人不晓。这个嫡亲孙女,就算术法上没有学到多少,天分应还是有的。
    何况第一回碰见她,她就偷偷摸摸在双廊镇那个客栈的后门与空气中看不见的人说话。
    她是看得到那些东西的。
    白敏中驻足看那幅画良久,几乎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当真是高深的术法。那应当是到张谏之技力的巅峰了罢?谁教的呢?明安,抑或祖父?
    这是杰作,不论是画还是术法,都到了精湛无比的地步。他就是那样的人,不论习学什么,均力求做到最好,认真到可怕,却也值得尊敬。
    单纯站在术士的角度,只会想要致敬,又怎会想要毁掉这样的杰作?可它本质却是伤人及己的存在,有违人伦天道,必须要毁掉。
    白敏中深吸一口气,回叶代均道:“是,不对劲。”
    “白姑娘可有办法?”
    白敏中瞥了一眼御榻上躺着的那个人,虽然已贵为九五之尊,享天下之荣华,但此时他也不过是一个濒死的人而已。
    就算没有刺杀、没有这幅画——他的寿命,也只到今日。
    白敏中忽自嘲般地淡笑了笑,一笑是今日要走的人真多,二笑是她在这时候居然能够重新算旁人的寿命。这曾经让她讳莫如深的本事与天赋,如今也无需再瞒了。
    张谏之也算到皇帝今日会死吗?故而他阻止了蔡行青不必要的牺牲,又赶在这人死期之前送来了这幅画,让他走得更痛苦。
    小黄在一旁跳脚道:“这个狗皇帝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活该!”
    明安却道:“未必。功过相抵,指不定此后一路顺风。”
    小黄忿忿,此时倒不怕已成魂魄的明安了,反驳道:“不可能!他哪里有什么功德?只会害死人!”
    明安很是淡然:“平天下养百姓,即大功德。只是不知他这一走,谁来接替这个位子。”
    小黄反应很快,又道:“齐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明安走近了看看榻上那人的状态,忽慨然地说了一句:“都一路货色,谁做皇帝不一样?”他言罢直起身,看了一眼旁边已经哭到失神的卢菡:“女施主该走了,不然最后连鬼差都懒得搭理你。”
    白敏中这时已取出了册子,对叶代均如实相告:“卢菡在这寝殿里,我有话要对她说。在解决那幅画的问题之前,要先解决这个。”
    叶代均蹙眉点头,回头看门的方向,御医如何还不来?
    再转回头时,已见白敏中走到榻旁,对着空气道:“你现在,打算走了吗?”
    卢菡只站着,也不抬眸看她,似乎全然听不到她说话一般。这时,小黄大声嚷嚷道:“喂!问你话呢?!你要想走的话抓紧时间,白姑娘可等不了的!”
    卢菡闻言似乎回过神来,看了榻上那人一会儿,走过去俯身低头,似乎是与之耳语。末了直起身转过来,对白敏中道:“让我走罢。”
    声音淡雅清和,似乎这一切都能翻过去了。
    对于死者而言,这样的事实也许更难接受。白敏中叹口气,取出炭笔,翻开册子,靠着一盏昏昧宫灯,认真落笔。
    卢菡的身影越发淡,慢慢消影,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就在白敏中停笔的一瞬,小黄忽然小声叹道:“哇……落在地上这个是眼泪吗?”
    叶代均不知她神神秘秘在书写什么,只问:“现在……可以解决那幅画的问题了罢?”
    白敏中低头看了一眼那本册子,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张空白,她似乎……隐约知道如何处理那副画的问题了。只是先前没有料到,这本册子竟神通至此。
    她看向明安,明安回头看了一眼墙上那幅画,言声冷静:“你学的第一个符还记得么?你父亲教给你的。”
    白敏中闭了一下眼,回想起那第一个符,那还是她非常非常小的时候,父亲提笔画在红纸上的。父亲清俊的侧颜,落笔时的从容姿态,对术法执着钻研的模样——跃上心头。
    原来她那么小就接触术法了,原来父亲教给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个与术法相关的符,居然是那么厉害。
    她握笔打算开始摹画时,明安却伸手示意她等一等。
    “在那之前,你得先送走我。”明安动了动手,示意她翻回前两张,那正是之前在马车上白敏中画的那个符。明安道:“我给你的这个符没有画完——”他指了最后:“添完这最后一笔就了事了。”
    白敏中抬头看他,却被催促道:“快点,时间不够了。”
    白敏中遂不再问,握笔打算将最后补齐,却听得耳畔传来明安的声音:“记得,虽然是你祖父给你的册子,却是你父亲为你争到的。因未尽养育恩,他无颜见你罢了。”
    白敏中闻言眼眶一痛,她蓦地抬头,却不见了明安。
    小黄嚷嚷道:“哈哈哈这个秃驴总算走了!总算走了啊!”
    白敏中迅速翻到最后一张,按照脑海里存着的关于那符的记忆,飞快地在纸上画着——然她还没来得及画完,殿外已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来:“皇后娘娘到!”
    那脚步声已进了殿内,皇后步子飞快,见叶代均与陌生女子在殿内,又瞥见御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帝,厉声道:“胡太医!”
    太医赶紧上前查探情况,皇后的目光已经掠见了白敏中的手下的簿子。
    那是在画符吗?!皇后的脸色变得极差,盯着叶代均道:“叶大人!夜闯禁宫你好大的胆子!本宫说过多少遍,宫中很干净!不要总是装神弄鬼!来人——”
    她伸手指过去:“将这个不知哪儿来的术士给丢出去!”
    “皇后娘娘!”叶代均气势上却也不输,“不要再固执己见了,这分明就是——冤魂作怪!”
    可宫中侍卫到底是听从皇后指令,这会儿已立时围了上来。叶代均飞快地看了一眼白敏中,转瞬便推开靠他最近的一个侍卫冲向了那幅画。
    他几乎是抢走了那幅画,拉过白敏中便往外跑。侍卫们本是要追上去,皇后却一伸手:“不必了,让他去,你们守好这座寝殿。”
    皇后知道这幅画署名卢菡,也深知卢菡在皇帝心中的位置。如今叶代均这般抢夺这幅画,落在她眼里,倒正好眼不见心不烦。
    叶代均抱着那幅画一直跑出宫门,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白敏中这会儿也是脸色惨白,笔与册子捏在她手里,都快被冷汗浸潮。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宫墙西边,吓得倒吸一口冷气。长平被丢出来后一头撞死在了宫墙外,冷冰冰的尸体瘫倒在宫墙旁,魂魄已不知去了哪里。
    她看着愣了一下,那边叶代均几近吼道:“白姑娘,来不及了,请你继续。”
    白敏中迅速定了定神,借着凉凉月光,低头一笔一划写完。
    她抬头,看了一眼守门侍卫,指了侍卫手中的火把道:“要那个,还要刀。”
    叶代均闻言照做,白敏中丢掉了手里的炭笔,盘腿坐在冰冷的石板路面上,接过叶代均递来的刀,脸上半点表情也无,径直就在自己手心划了一道口子。
    她握紧拳头,血珠子一滴滴往下,染得那册子血迹斑驳。另一只手则伸过去:“火把。”
    叶代均立即将火把给她,白敏中屏息点燃了那本册子——那本收集了诸多故事,又送走过无数魂魄的册子。
    纸页迅速变形翻飞再化为灰烬,盘旋而上。
    白敏中忽感到身体一轻,已然离了地,再低头时,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还盘坐在原地。不远处似乎有一辆马车停下来,从里头匆匆忙忙下来一人——诶?诸葛吗?
    她努力想去辨识,可下一瞬,便只剩下了一片沉寂的黑暗。
    ☆、88
    诸葛康下了马车便疾步走到白敏中的躯体旁,伸手探了探白敏中鼻息,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她拍拍心口,又迅速瞥了一眼愣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叶代均:“她为作这个法都耗尽元气死了啊,怎么办?”
    诸葛康的声音里顿时带上了哭腔,扶着白敏中的身体立刻嚎啕起来:“白姑娘我来晚了啊白姑娘……”
    那火把已经滚到了一边,还在烧着,但冰凉的石板地使得火光瞬时弱了下来。火苗跳动中,白敏中还是保持着开始的坐姿,阖上了眼,一动也不动。
    那本册子已化为灰烬,且那灰烬不断往上盘旋,已不知去了哪里。叶代均陡然回过神,却是急着往宫门口去,以确认皇帝是否有所好转。
    诸葛康一把拽住他的袍子,不依不饶道:“白姑娘这个样子怎么办?!”
    叶代均冷冰冰地看她一眼:“埋了罢。”说着便扯开了诸葛康的手,大步往门口走。
    诸葛康抱着白敏中嚎哭了会儿,直到叶代均消失在了视线里,她才抹抹泪站起来。就在这时,她见到了此生迄今所见最壮观的场景,那卷被遗忘在地上的画,竟自己展开了。借着微弱火光,可见那画上的色泽纹路,然后只一瞬,便见其中无数怨气腾起。
    怨灵汇聚之气,汹涌而阴冷,诸葛康俯身紧紧抱住了白敏中渐渐冷却的肉身,待周围怨气四散后这才慢慢松了手。
    白敏中虽清瘦,但诸葛康体力实在是不行,她试图将白敏中的肉身搬到马车上,也费了大半天的力气。
    她将白敏中的肉身安顿好,这才又跳下车,将那幅已经丧失灵力的画捡了回来。
    时间不等人,她还要赶去一个地方。
    ——*——*——*——*——
    白敏中少年时候有过很多梦,纵使再纷杂,但最后都会陷入一片黑暗,似乎这样才是结局。
    她依稀听到周围一些支离破碎的哭声,但就是没有气力睁开眼睛。全身是没有重量的,没有触及地表的踏实感知,也不会觉得负担,反倒是——很轻松呢。
    那些哭声渐渐明显起来,似乎是她的听觉在缓慢恢复。再努力地睁开眼,才看到眼前一片宽阔的水泽,她还未来得及回神,便已经被身后一股力量给推进了这水泽之中。她下意识地挣扎,但却毫无用处,只是一味地继续下沉而已。那是与溺水不同的感受,意识到这一点,白敏中却也不恐慌了,只任凭自己整个都没入了水里。
    待她沉到水底,那丰沛水泽却如幻象般忽然消失了。眼前有城门有行人,她猜都不用猜也知道这里是哪儿。鬼差押着孤魂野鬼从身旁走过去,权当做没有看见她,她遂孤身站在原地。
    白敏中低头看看自己,穿着的竟然是那件绯红的衣裳!呃……人死了的确是会执着这些东西么?可这颜色在这儿瞧着似乎有些太扎眼了。又有鬼差押着人经过,她连忙避开,瞅瞅城门,只见大牌上书“幽冥地府鬼门关”,再往里走,觉着与人世的差别其实也不大。好似真的一座城门罢了。
    早些年在书上读到的那些,说鬼门关阎罗殿,说背阴山又说奈何桥,写得都很是可怖,这会儿看看觉着也不过如此。大约是平日里就看多了妖鬼颜面,这些东西都已吓不到她了。
    只是——沿着幽都的路往前走,觉得很孤廖。
    没有鬼差押送,她这算是不请自来?难怪没有人理睬她。
    她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忽有一只小鬼上来缠住她要元宝。她慌忙摇手说:“我没有的,我才刚来……”
    小鬼不依不饶的,看着似乎不像是个善茬。白敏中甩开他的手便往前跑,没料那小鬼一路追着,甚至跑得比她还快。很快她就被再次拖住,那小鬼力气大得惊人,拽住她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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