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顾开春花多少钱盘下了这间客栈,但价钱不少便是了。
    阿堂与大荣想了会儿,都表示会继续在这儿做下去,暂时都不走。两人表完态,便都看向白敏中。
    顾开春也温声问她道:“白姑娘,你要留下来吗?”
    白敏中陡然回过神,抿了抿唇,又看了看顾开春,末了望向张谏之:“我……”
    ☆、【一六】
    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顾开春道:“我私心里是希望白姑娘留下来的,不知白姑娘意下如何?”
    白敏中对这客栈确实有些舍不得,她在这里待的时间虽不是特别长,可这到底是她第一份工,除了有时候吃不饱,日子过得紧紧凑凑的,总的来说算很好了。
    可掌柜要走了,她对这客栈的留恋莫名地少了几分,本来就是要跟着厉害的人做事才有更大的可能获得大长进啊。但眼下她并不知张谏之要往何处去,又要去做什么,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掌柜愿不愿意带着她。
    白敏中为避免自作多情,犹豫了半晌回顾开春道:“我想去旁的地方看看。”唔,实在不行的话,她还可以去东海蔡府找蔡老爷,作为信物的那本书还在呢。若蔡老爷不需要她做账房,她也可以另谋出路。
    眼下先这么说着,等掌柜当真走的那天,她悄悄跟着看他去哪里,届时再做决定就好啦。
    张谏之闻言,抿着唇将桌上那份封好的银子递给她,说:“收下罢。”
    白敏中低头接过来,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去练字了……”
    她如往常一般若无其事地前去练字,大荣与阿堂均没事做便回了后院。张谏之却还与顾开春交代事情,前堂内只听得到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与清清淡淡的交谈声。
    ——*——*——*——*——
    白敏中无甚行李好收拾,一个书箱便装了她所有家当。张谏之的行李则更少,连书册都没有带走,悉数留在了店中。
    出发那日天气极冷,张谏之与店中诸人简单作别,这便出了门。双桥镇这条路他走了不知多少遍,当初到这里来,却也没有择一地终老的意思。心未定,该上路的人,不管歇了多久,总会上路。
    白敏中是在他走后半个时辰走的,大荣阿堂都出来送她。平日里相处对她各种嫌弃,临别了,却也能生出慨然,觉得小白还是很好的,做事不偷懒也不娇气,问她借点钱,就算忘了还,她也不会小气吧啦地追着要回去。
    “小白啊,你路上要当心啊。”
    “书箱重不重的啊,瞧你这小身板能背得了吗?”
    就在这疑似惜别的话语中,白敏中笑着背起了书箱,转头走了。
    要追上掌柜,可得快点走啊,等他出了城门可就不容易追上啦。
    所幸张谏之在离开双桥镇前,在一间茶铺打顿了,百无聊赖地听着茶馆先生说了半个时辰的书,这才携行李继续往前走。
    于是白敏中也终在出城前追上了张谏之。然她也没走得很近,悄悄跟着,不想让张谏之瞧见。
    临近傍晚住店时,她也是等张谏之先进了那客栈上了楼,这才悄悄地摸进去,到柜台前哈了哈气暖手,与伙计说要一间最便宜的即可。那伙计翻簿子的当口,她又问:“可知道方才那位客官住楼上哪间?”
    伙计抬头瞥了她一眼:“无可奉告。”
    白敏中便不再问。伙计催促她交定金,她便低头摸钱袋子,却蓦地发现钱袋子竟然不在了!
    她一时慌神,将书箱卸下来东翻翻西翻翻,就连那日张谏之封给她的那份银子居然也找不到了!可她记得昨晚上明明是放进书箱的啊。
    那伙计又不耐烦地催她:“有没有钱啊?没钱住什么店?走罢走罢,走时将门带上。”说着缩了缩手:“冷死了。”
    白敏中找不到一分钱,又遇上不客气的店小二,更是着急。难不成她放进书箱被人拿走了不成?大荣阿堂也不似这样的人啊。
    她灵机一动,打算喊蔡琼来。可她第一声“蔡琼”还未喊出口,便瞥见一熟悉身影从楼梯上下来了。
    张谏之已是瞧见了她,再一看被翻得一塌糊涂的书箱,却也猜到了几分情委。他下了楼梯,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将那些被翻到外面的行李又放了回去,抬头问她:“钱丢了?”
    白敏中神情局促地点点头。
    张谏之抿了唇,起了身给了伙计定金,走过白敏中身边时道:“早些去歇着罢,天很冷。”
    白敏中顿时感激涕零,可她如今身无分文,连顿饭也没得吃,又不好意思开口与张谏之说,只好眼睁睁看着他转身上楼去了。
    白敏中饿得胃疼,却也无甚办法,遂背着书箱上了楼。她进屋躺在床上希望早些睡着,却意外认床,翻来覆去过了许久才入睡。
    客栈被子单薄,早上醒来时白敏中便发觉自己受寒了。喷嚏一个接一个,脑子昏昏的。她翻出厚衣裳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噔噔噔背着书箱下了楼。张谏之还未下来,她便孤零零地站在柜台旁边等。
    伙计端着热腾腾的粥放到旁的客人桌上,她吸吸鼻子伸脖子望去,好想喝啊。
    张谏之迟迟不下来,她抬头看看,没料张谏之却从大门进来了。白敏中瞧见他手里提着的油纸包,唔,买干粮去的吗?也对,这里不比在双桥镇,得走很长一段野路了。
    张谏之瞧见她,走过去拿了一块热乎乎的饼递给她,话也未说,便径自上了楼。白敏中低头咬了一口,嘴里干巴巴的,好像还有点咸腥味。饼拿出来一看,上面一块血,诶……牙齿出血了么?
    张谏之上楼将行李取下来,问伙计要了两碗粥和一些点心,便喊她过来坐。
    “昨晚上没有吃饭,早上多吃一些罢。”
    “恩。”白敏中头也不敢抬,鼻音重得很。
    张谏之见她裹成这样,便猜到她受了凉,转头便问伙计要了一碗热姜汤。白敏中咕咚咕咚喝完,喉咙里辣辣的,后背出了些汗,顿觉鼻子通顺许多。
    一顿饭将吃完,张谏之这才问道:“你要去哪里?”
    白敏中抱着快空的碗回说:“……可能,去东海府?您要去哪里的?”
    “不知道。”
    诶?不知道!
    白敏中抬头瞅一眼张谏之的神情,好似是很一本正经的神情。当真不知道自己去哪里吗?可他明明表现得很是笃定,像是一切都安排好了的样子。
    吃完了屋外天色还早,她与张谏之一道上了路。时值冬季,越往前走觉得越冷,这段野路里到处都是高耸的水杉,看着怪冷清阴森。白敏中此时病了,许多东西便也瞧不见,倒乐得安心自在。张谏之却一路遇鬼怪,不动声色。
    忽然,他走在前面开口道:“去东海也不错。”
    那地方即便在战乱时也不曾受到大破坏,天下初定被划分给了当今圣上的异性兄弟赵昱,封号为齐,赵昱便卸甲当起了封地之君,手里军权寥寥。由是地处东南沿海,也是到了边境,与邻国互易往来,也是极其赚钱的营生。
    白敏中闻言来了精神,这么说是同路了吗?
    她没敢问,张谏之便也不表态。
    两人好不容易走出林子已快天黑,继续往前走是永江,过江需靠渡船。到渡口时,还只剩了一艘渡船。
    陆陆续续有人上船,船头挂着的一盏灯一晃一晃的,那光影投在藏蓝色的水里,便也晕成一块块。
    “这么晚了还有渡船……”白敏中小声嘀咕了一声。
    张谏之看了会儿,问那船夫:“这是今日最后一只渡船了吗?”
    船夫爽朗笑道:“是啊,最后一只了,快上来罢,就快开了呢。”
    张谏之瞧了一眼身边的白敏中,傍晚风大,她小小的脑袋也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双眼睛。由是生病的缘故,双眼皮更深,眼窝也有些微陷,显得很是没有精神。
    他知她生病了便有许多东西都瞧不见,身体很弱,故而此时是否要上船,他还有些犹豫。
    船夫再三催促道:“快开船啦,要过江的趁早咯,耽搁了便只好明早走啦。”
    没料白敏中自己却已是踏上了那长板,摇摇晃晃地走进去了。
    张谏之连忙跟上去,环顾了船舱,寻了一处地方让白敏中去坐。
    船夫吆喝道:“都坐稳咯,要开船啦。”
    白敏中脑子昏昏沉沉的,赶了一天的路吹了整日的风,她觉得好累。
    船桨摇动,船一晃一晃的,白敏中便被晃得睡过去了,整个脑袋都靠着张谏之,睡得很香。
    船舱里有悉悉索索的交谈声和衣料摩擦的声音,也有船客问张谏之要到哪里去,张谏之却只望着对面的空位置神色淡淡,一言不发。
    说话的话,会吵醒白敏中罢。
    抵达渡口时,夜已很深。船夫将长板搁上岸,对着船舱里的行客们喊道:“到啦,下船罢。”船客这才陆陆续续起身下了船,白敏中却还睡得沉沉的。
    船夫瞧了一眼舱内,问张谏之:“您们还不走吗?”
    张谏之微微偏过头去,轻拍了拍白敏中的肩:“到了,下船罢。”
    他说完这话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颗糖来,随手便放在那长凳上。
    白敏中揉揉眼,陡然间站了起来,背起书箱便往外走。张谏之跟着出去后,又回头瞧了一眼。
    此时船舱内已空空荡荡,船夫却还未收那长板,笑着对船舱里喊了一声:“到了啊,都下船罢。”
    诶?白敏中闻声回了头,船里谁都没有了呢,他还在喊什么?
    船夫见她掉头,对她笑了笑,又转回头去催促道:“不要贪吃了,下船罢。”
    ☆、【一七】
    船夫这话音刚落,船忽地晃了晃。
    张谏之见势不妙,拉过白敏中转身便跑。白敏中还未回过神来是怎么一回事,只觉眼前一黑,陡然间便栽了个跟头。
    额头和膝盖都好疼,背上被书箱压着,也好疼。张谏之迅速扶她起来,背起她便往前跑,然到底来不及了,一团黑色的东西压在他们头顶,他们跑多快,那东西便跑多快,丝毫没有甩掉它的可能。路快到绝境时,他们被逼进了一座破庙,那团黑东西变得越发大起来,几乎挡住了屋外月光。
    张谏之背着白敏中已进了那间破庙,眼见着那团黑东西逼近,心道先前竟未察觉出那船夫的异常,实在是失策。天黑之后,活人的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界限开始模糊,那船家压根不是人。
    那团黑东西渐渐淡了,末了变回了一个稚童的模样,正是张谏之先前在船舱里瞧见的那个已经死了的孩子。这孩子眼神空洞非常,每日在这永江上来来回回,怕已是成了这船家的傀儡。
    有那样的传说,突然被害死的人会在亡地附近徘徊,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能在这个怪圈里转来转去,不会被带走亦不会有觉悟要离开。若这样抱有执念的游浮灵被其他有灵力的家伙利用,便能为虎作伥。
    这个孩子,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么?
    张谏之将白敏中放下来,朝那孩子默默伸过手去,手心里放了一块糖。那孩子凑过来,眼神空茫地嗅了嗅。张谏之便静悄悄地将糖放在了地上,拉着白敏中便往外走。然他们刚走到那门口,却发觉路被堵住了。
    这是座设了结界的破庙,能进不能出,且施法者灵力非常强大。
    张谏之亦是头回遇见这样的事,白敏中此时更是糊里糊涂。张谏之背着她一路跑来,她脑子早晕了,何况她当下病重,压根瞧不见这些脏东西,便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见张谏之伸手给糖,便也猜到一二,可她不知那家伙在哪里。
    她呼吸很是沉重,方才摔跟头摔得她浑身都疼。张谏之此时却也不慌,扶她坐下来,将她围在脑袋上的大布巾解下来,借着微弱的月光,这才看到她额上一块小磕伤,皮破了,血便细细麻麻地渗出来一些。
    白敏中乖乖忍着,张谏之这才问道:“膝盖疼吗?”
    白敏中鼻音很重地低低回他:“还好……”
    张谏之低头找药,白敏中却小心翼翼扯了扯他衣角,声音压得非常低:“可是有什么脏东西在?它们方才追我们了吗……”
    张谏之庆幸她当下病了看不见,瞥了一眼那趴在地上吃糖的孩子,便随口回道:“没什么,我大惊小怪了,只是寻常的游浮灵。”
    他说话间已是取出了膏药,指尖轻蘸,让白敏中闭上眼,将药膏抹在了她前额的伤口上。
    一阵凉凉触感让白敏中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张谏之却已是不慌不忙地将她裤脚卷上来,只见左腿膝盖上擦破了一大块,正要给她上药时,外面月光再次被挡住,这座破庙重归黢黑模样。
    张谏之手一顿,黑暗中却忽有什么动了。他素来警觉,闻得背后的声音却动也未动,紧接着,从容非常地替白敏中上好药,将她裤管缓缓放下来。
    白敏中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张谏之眼疾手快地取过她书箱最上面的装酒皮袋,转身便泼了过去。他眸中闪过一丝孤狠的意味,冷冷盯着黑暗中那怪物,似是随时可以拼一战。
    那怪物被酒烫得往后连退了几步,倏地又变回了先前船夫的模样,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笑着,伸手出来看看,好似有被灼伤的痕迹,便不由嘀咕道:“竟有这么狠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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