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也没死么?”她不在意地道,顿了一顿,说,“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我容不得瑶妃和姜雁岚高我一头,你又有什么资格觉得你配?”她凝起笑意,一字字地清晰道,“说到底,你不过是陛下从奴籍赦出来的一个奴婢而已。与陛下合璧,你配么?”
    原来真是因为这个……
    我想了好几日,觉得若说得罪她,唯一的理由也就是那块佩了。
    “陛下要了你,我可以忍;陛下宠你,我也可以忍。但你既然连后位都瞄上了,我等着你同我争不成?”
    我心中悚然。她要争后位?
    苦笑而叹:“娘娘藏得够深。”
    “我藏得深?”她讥讽而笑,“你但凡多留个心眼,也不至于如此。亏得你在潜邸时也读了不少诗书,那么简单的对联也看不明白。”
    对联?我微愣住,一时不明她在说什么。
    “雁去冬来,腊月过,寒云亦悠哉。春归夏至,芙蕖开,骤雨不复在。”她徐徐念着,字字让我心惊,她端详着我轻轻一笑,道出了那横批,“静待新时。”
    这是……大约三年前的新年,我在她的宫门口看见的对联。彼时我未多想半分,只笑赞这春联有新意。
    如今听来,真是好大的野心。
    那时我正值隆宠,一次次压过瑶妃的风头,一次次地让她不快。可韵昭媛……哦,那时还是韵淑仪吧,我和庄聆最大的敌手,她仍是过得尚算顺心。
    韵淑仪闺名雁岚,住在庆云宫。
    “雁去冬来,腊月过,寒云亦悠哉……”
    下联呢?芙蕖开。唯一一个与“芙蕖”扯得上关系的人,只能是庄聆了,荷莳宫。
    骤雨不复在……我想那会儿我就算是多心想到了联中隐喻,也只会觉得这“雨”是瑶妃萧雨盈吧,直到今日才知……也可以是皇后萧雨孟。
    静待新时,她的封号是静,她在等着她执掌六宫母仪天下的新时。
    我竟是大意至此。
    她欣赏着我的惊然恍悟,幽幽又道:“所以么……怪不得别人。诚然,我本也不是非除你不可,但这不是有元汜了么?你把元沂教得那么好,陛下宠着你也疼他,我难道要坐等你们与元汜一争?我本是想先探探姑母的意思,谁知她话里话外竟也是偏着元沂多些。”
    她在说,我在听,听她一点点地道出这些我从来不知的怨愤与算计。最后,她生硬一笑:“晏然,你到底何德何能,如此受尽重视……”
    我终是知道了全部始末,不觉间心乱如麻。我视作姐妹的两个人,联起手来害了我,我不知道日后我还能相信谁。
    我试图从这般绝望的死心中寻到一点值得自己欣慰的事,思来想去,竟只是皇后素来行事谨慎,静妃想夺后位必不会顺利了……
    无数的回忆同时在脑海里翻涌着,止也止不住,我恨不能将它们尽数掏出去。
    “你在太子府好好的,姐姐抽空看你去。”这是我当年离开赵家去太子府时,庄聆对我说的话。
    “我叫婉然,皋骅人,姐姐多关照。”这是九岁时,刚入府的婉然对我说的话。
    怎么就变成了今日这样……
    是我的错么?大约算是吧……
    殿门再一次被推开,云溪和诗染探头望了一望,然后走进来,跪坐在我身边半是劝着半是询问道:“娘娘是不是去见见陛下?”
    宏晅?
    我竟是半点没想到要去见他。他现在……很生气吧,哪怕他既未赐死我也未废了我。但婉然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他该是不会想见我了。
    我熟知他对待宫嫔的态度,犯了重罪的宫嫔,无论怎样去成舒殿求他,得到的答复都只有两个字:不见。
    “不必去碰这个钉子了。”我苦苦笑着,将盛着圣旨的盒子推到云溪跟前,“已成定局,见不见都改变不了了。”
    云溪犹豫着不敢动,我觑了她一眼,和缓说:“看看吧,反正你总会知道的。”
    云溪显得很紧张,颤抖着打开那盒子,取出那卷明黄色的丝帛,诗染踌躇一瞬,也凑过去。
    我端详着她二人面上逐渐显露的讶异。
    “陛下竟然……”云溪怔了良久也不知如何评价,看向我道,“娘娘……这旨意……您便受了?”
    “不然呢?”我好笑地反问她,“你要我抗旨么?”
    如此的境地,我怎么敢。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不许说晏然傻,前面出现那对联的时候大家也都没看出来不是?
    _(:3」∠)_第二更照例晚上七点么么哒……
    正文154
    这日早朝事情很多,折子一道道地呈上来,以致下朝比平常晚了近半个时辰。贺兰宏晅脸上一片阴霾,安静地往成舒殿走着,一言不发。一众宫人跟得小心翼翼,任谁也知道,皇帝今日心情差极了。
    “郑褚。”在宫道的岔路上,贺兰宏晅顿住脚步,望着前方静了良久,“走了吗?”
    大监郑褚一躬身,默然回道:“是,今日一早走的。”
    天阴沉沉的,笼罩着一条条宫道,就如贺兰宏晅此时的心情,看不到半分晴朗。沉然长叹,望向另一边:“去簌渊宫。”
    他没有惊扰任何人,连簌渊宫随居的宫嫔也不知天子大驾来了。径直进了他最常去的地方——明玉殿,郑褚一抬手,示意一众宫人都留在外面候着,自己也停了下来。
    这不是他们该进去的时候。
    贺兰宏晅在正殿驻足了一会儿,她没有出来迎驾。以往也常常如此,这个时辰往往是晨省刚毕,她时常喜欢在寝殿里补一觉,或是找本书读一读打发时间。他一早有过吩咐,这样的时候,不必扰她。
    但他知道,今日不是了。日后他再来,她也不会出来见他了。
    明玉殿已人去殿空,她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也不会去成舒殿找他了。
    他几乎是鼓足了勇气才踏进她的寝殿,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的东西带走的不多,剩下的也还未及收走,却已寻不到她的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案上,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两只盒子。他走过去坐下,其中一个盒子是盛放圣旨的,他不看也知道这是哪道圣旨。另一只盒子,他也是有印象的,里面是她十岁生辰时他送她的生辰礼。六支做工精巧的银簪子,蔷薇的样式,从含苞到绽放。
    她并不常戴那副簪子,这盒子却仍擦拭得很干净,没有半点灰尘。
    他望着面前的盒子须臾,忽地有一阵强烈的恐惧感。这种恐惧从他给她那道圣旨那天起就一直萦绕着他,让他痛苦不已却又无可回避。
    她要离开他了,是他的决定……
    如今,她已经离开他了。他打开盒子,六只摆放整齐的银簪上放着一页纸笺。
    寥寥数字,字字刺进他心里,一阵阵痛感那么强烈,无休无止地四处蔓延着,他终于知道什么叫痛彻心扉。
    她怨他,她怨他不懂她的无奈,她怨他毁了他要护她一世安宁的约定,怨他不念着从前的好……所以才留下这样一叶纸笺。
    可……她离开他了,是他的决定,却不是他的本意。
    几日之前,他从婉然口中了解了每一件事情。知道她算计死了从前的张氏,瑶妃、韵昭媛的事都与她有关,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她为了除掉皇太后假孕骗他。
    真有那么一瞬,他想立时三刻赐死她。他是帝王,普天之下不该有人胆敢欺君欺到这个份儿上。
    可他冷静得那么快。
    “母后,儿臣不能杀她。”帝太后询问他的意思的时候,他答得果断决绝,“不管是多重的罪,她自有她的无奈。儿臣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如不是有人欺她在先,她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帝太后无声长叹:“罢了,留她一命,废位罢。”
    废位,打入冷宫。他倏尔想起晏然的请求,她那么怕进冷宫,宁可一死。呵……她从那个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今天了吧?所以才会提前求她……她到底把他看做了怎样的人。
    “不行。”他断然回绝,帝太后诧异地抬眼看了看他:“你不能这样护着她,娆谨淑媛的死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你是皇帝,你要给朝臣一个交代,给方家一个交代。”
    “你是皇帝”,最后压在他身上的,还是这四个字。
    他面色一黯,淡然道:“娆谨淑媛的事,晏然说了不是她做的。”
    “口说无凭,朝臣们不会信这样一句话。”帝太后又是一叹,摆了摆手,邱尚宫奉上一卷丝帛,“旨意拟好了,是你赐下去还是哀家赐下去,看你的意思了。”
    明黄色的丝帛卷轴,他几乎每日都能见到,亲笔写过那么多,也以此取过那么多人的性命,唯这一道……显得那么刺目。
    “母后,儿臣不会杀她也不会让她进冷宫。”他丢下这句话,视线从那卷轴上移开,转身不愿多加耽搁地往回走。身后帝太后的声音朗然:“邱尚宫,取哀家的朱印来。”
    他停下脚步,说出了二十五年来最不孝的一句话:“母后若是强把这旨意赐下去,母子情分就此断了。”
    他能感觉到背后不远处登时涌起的惊诧与受伤,却仍是头也不回的走了。他不能服软,他必须保她一命。
    继位这么多年了,他已不是第一次感觉到作为皇帝有时要杀一个人容易,要保一个人却太难。
    可这次……为什么是晏然。
    他又想起婉然的话,心里压不住的怒意升腾。那些事……她哪怕早一天告诉他也好啊……反正事情已成定局,难不成她觉得他会因为皇太后废了她?
    茶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茶水先倾洒出来,继而茶杯落地,摔得粉碎。
    殿里的宫人立时跪了一地,屏息不敢言。
    “陛下……”一个声音低如蚊蝇地传来,带着深深的恐惧,却毫不犹豫地继续了下去,“求陛□谅婕妤娘娘的难处……纵使她害过人,可哪一个不是从前害过她的……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宫里谁没害过人……便是陛下的母亲帝太后,手上就没沾过血吗?”
    他侧首看过去,亏得她离他近,否则这般低的声音简直听不见。
    是怡然。
    也就是她,现在还敢替晏然说话。不枉晏然一直那么信她。
    “你是怕朕杀她?”他按捺住心中的情绪问怡然,怡然滞了一瞬,黯然叩首道,“是,陛下不拿她当妾室,奴婢还拿她当姐姐呢。”
    说得真不留情面,也是晏然带的。御前几年,弄得一众宫人和她一样个顶个的伶牙俐齿。
    他忽的明白了晏然为何瞒他那么多,和怡然一样,他在她眼里到底是帝王,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她跟了他那么多年,看惯了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原来还是他的错。
    他无力地一叹:“都起来吧。”
    屏退众人,独留了怡然和郑褚。
    怡然不住地偷眼觑他,她心里也害怕,议论帝太后怎么说也不是个小事。他的心思好像却不在此,沉吟了一会儿,问她:“可有放废位宫嫔出宫的先例么?”
    怡然一怔,知道他想干什么,竭力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东西回忆了一遍,却颓然回道:“没有……只听说过放宫女出宫的,宫嫔……走不得。”
    他继续沉默。
    郑褚一经思忖,拱手揖道:“陛下,即便有……您也不能这样把婕妤娘娘放出去。如此让众人都明白看出来您袒护着婕妤娘娘,她在宫外可还有活路么?”
    郑褚说得对,如此放出去动静小不了,她在宫外又无依无靠,不能让那些世家找她的麻烦。
    他琢磨起怡然的话,须臾,问她:“梧洵行宫、祁川行宫,还有……煜都旧宫,下一次放宫女出宫分别是什么时候?”
    怡然心中一动,垂眸如实回道:“和宫中一样,下次采选家人子的时候放宫女出宫……约是还有一年半吧。”她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一般煜都旧宫会早一些。”
    那倒是个好去处,现在住着几位老太妃,多是好相处的。让她去待个一年半,等大家忘了这事然后放她走。他也可以用这一年半再安排人去找她兄长,该是目下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有了这样的念头,他仍是思索了许久,总想找个更好的法子,他想把她留下,毫发无伤地留下。
    毫无进展。
    翌日上朝的时候,这件事再度被放到了桌面上。他看得出近几日来朝臣们对于此事态度愈加的激烈。起初请求他“严惩”,后来是“废位”,再后来是“赐死”。今日,竟有人说伤及皇裔,理应诛其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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