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安睡。几何醒来时,已是天色大亮了。今年的夏天尤其的热,一早就能感觉出暑气蒸腾。
    花厅早被木香置上了冰盆,几何与戴龙城都没了政务,缩在家中描红画绿,品茗斗茶,你侬我侬,甚是惬意。
    这一日还未到黄昏,几何正和戴龙城讨论自由后先往南洋游历,寻郑一官讨酒去,突听得宫内撞钟!钟声沉闷急促,连绵不绝。戴龙城突然变了颜色,几何也预感到了不妙……
    紧接着,秦二就奔了进来,“皇上……皇上驾崩了!”
    几何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什么时候,怎么回事?”她拉住气喘吁吁的秦二,“我昨天离宫的时候皇上还好好的!还下地来送我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夫人,听宫里人说,昨晚天热,皇上非要与九千岁和奉圣夫人游湖,不慎掉入水中……今儿个就……龙御归天了!”秦二也狐死兔泣地擦了擦眼泪。
    游湖?几何只觉头晕目眩。她才离开一日,皇帝怎么就殡天了呢!再说缠绵病榻的人游什么湖啊?不对,她要找魏忠贤和奉圣夫人问个明白去!
    “你要干嘛?”戴龙城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皇上刚刚驾崩,正值人心惶惶、风云莫测之时,你现在进宫,太不安全了!”
    “那谁继承皇位?”几何一冷静,想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说是皇上一早就准备了遗旨,让信王继位。”秦二压低了声音,“还是司礼监正印大总管王体乾宣读的,不会有假。”
    “呵,呵!”几何不由悲从心来,笑出声来。
    皇帝是不会出两份遗诏的。王体乾的那份……圣旨上的内容、笔迹……一切都可以在脑海里自行想象了。那信王平素貌似与王体乾从无交往,所以没人会怀疑他俩勾结到一处。有皇后支持,又有大总管相助,信王想不坐上龙椅都难。
    “秦二,悄悄去打听打听,九千岁和奉圣夫人现在什么情况了。”几何收了苦笑,“速来报我。”
    秦二点头退下。
    皇上因何突然驾崩,只有那两个凶多吉少的人最清楚了。几何只觉浑身力气一下被抽空了,神情恍惚的如临梦境。天启皇帝朱由校的音容笑貌清晰而真实地浮现眼前,这样一个触手可及的人,怎么就突然崩了呢……
    “想哭就哭吧。”戴龙城叹了口气,揽过她的肩膀。
    “皇上……才二十三岁啊……”几何靠在爱人肩头,泪水夺眶而出。
    “是‘先皇’……”戴龙城抚着她的秀发,轻轻更正着。
    天启七年八月乙卯,皇帝崩于乾清宫,年二十三。
    丁巳,皇第五弟信王朱由检奉遗诏嗣皇帝位。立周氏为皇后,田氏为贵妃。尊嫂张皇后为“懿安皇后”。
    一代风云人物,生祠遍布全国的司礼监客印大太监、东厂提督、九千九百岁魏忠贤,从此却淡出视野,销声匿迹。
    秦二打听了半个月,只打听到两个消息。一是魏忠贤被派去凤阳守灵了,二是奉圣夫人被赶出宫了。可探子在守灵处根本找不到魏忠贤踪影,奉圣夫人府也树倒猢狲散,一个人影也不见。虽说这两个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但几何着实想与他们见上一面,将有些事情,问个明白。
    天启七年十月,天启皇帝葬于德陵,谥号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悊皇帝,庙号熹宗。
    十一月,朱由检下旨逮治魏忠贤,磔尸河间。同时清算阉党。
    第二年正月,改元崇祯。平反冤狱,重新启用天启年间被罢黜的官员。阉党专权时代正式告终。天启朝的大太监尽遭清理,统计阉党共计二百六十余人,或处死,或遣戍,或禁锢终身。奉圣夫人死于浣衣局,涂文辅还算幸运,听说和新帝的宠妃沾了点亲,只被罢了实权,调到南京养老去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司礼监正印大太监王体乾,他屹立不动,依然稳坐宦官头把交椅。
    所有的人这才明白。他原来一直就是信王府的人……
    崇祯帝朱由检果不负众望,登基初始,便大刀阔斧改革弊政,根除阉党,召回了徐光启等一批文臣,重用了袁崇焕等一批能吏,使得中兴之气萌起,民间誉声一片。
    同时,金国的皇太极听从萨哈廉的建议,宽待汉民,大封明廷降臣,更加重视火器等先进技术,封王晋爵,诱人来投。
    崇祯二年,戴龙城和几何三次上表辞官,皇帝皆留中不发。
    这年九月,蓟辽督师袁崇焕上奏,皇太极约在十月倾巢西进,再犯大明。皇帝派太监直接将奏折转到了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府。奏折上一行朱批鲜亮夺目:“平此役,准卿解甲归田。”
    戴龙城叹了口气,为了他的南洋梦,重新披挂上阵。
    几何又恢复到独守空房的日子,只不过这一次,她担心地尤为厉害。虽然朱由检也像天启皇帝那般命人将辽东奏章抄送安民厂,可几何还是心绪不宁。涂文辅去南京了,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木香给她买了一只小狗,几只小鸟,几何逗了两日,也没了兴趣。
    这一日晌午,宫里突然来了小黄门,说贵妃娘娘有事,请厂督承乾宫一叙。自先皇驾崩,几何就再未踏入大内一步。她着实不想再看那三大殿的模样,怕物是人非,勾得神黯心伤。
    “贵妃娘娘说了,皇上白日里也不来后宫。这厢直接用小轿把您接到承乾宫,见不得旁人的。”那小黄门倒很会察言观色,“娘娘闷的慌,也没人说说体己话,娘娘让小的跟厂督大人说,‘最多占用半个时辰,到时原样给您送到府上。’”
    几何被小黄门逗笑了,想想田秀英所言也有道理,反正自己闲的难受,就点头答应,上轿入宫了。
    承乾宫素来为皇贵妃居住,崇祯登基后,将田秀英安置于此,可见厚爱非常。
    “微臣参见贵妃娘娘,”几何大礼觐见,却被田秀英一把拉起。
    “咱们姊妹一场,没人处还讲究这些虚套做什么,”田秀英一直将几何拖到北窗,按到了玉石席上。“这几年也没个清闲日子好好聊上一聊……”
    宫娥上了果盘,无声退下。
    几何见有山泉水浸泡的马□葡萄,便随手拾了过来,一咬,开口笑了,“皇上倒真是宠娘娘,这时节这样的品色,当年在先帝那儿,不过三两盒。皇上倒真舍得,全赐给宠妃了。”
    田贵妃动作一滞,笑容有些尴尬。
    “哦,臣失言。”几何突然想到这毕竟是皇宫,她刚才的言语着实放肆了些。
    “妹妹这是在责怪姐姐吗?”田贵妃拉过几何的手,神情突然变的有些黯淡,“姐姐也不怕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皇上是宿在承乾宫的时候多些,但……你相信么,皇上每天只睡一个半时辰。”
    几何愣住了。只睡一个半时辰?这……这叫什么留宿啊……
    “皇上整夜都在批折子,”田贵妃的眼圈渐渐红了,“前几日,突然……唉,也是本宫疏忽,皇上一到变天就腹部不适。对了妹妹,御医说皇上有旧疾,还伤及过腹腔?这事儿你知道吗?”
    几何心里一颤,突然想起了那次枪伤。可能是经年伤口每逢天气变化就痛痒?她嚼着肥美的葡萄,瞄了眼神情焦虑的田贵妃,想如今那信王已经成了皇帝,连御医都没套出真话来,她还瞎说些什么?
    几何掩口吐出了葡萄籽,无辜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皇上当初也没上过战场,怎会有如此大伤?王府旧人就没有知道的吗?”
    “没有……但御医是不敢欺君的啊,”田贵妃叹了口气,“只可怜皇上……”
    “皇上怎么了?”几何终于脱口问了。
    “皇上仗着年轻,不肯吃药。”田贵妃轻轻用手帕抹了抹眼泪,“还说什么‘服药百付,不如独宿’……”
    几何闻言一滞,不由心软了半分,那经年枪伤靠服药确实无用。“贵妃娘娘也别太难过了,”她干笑安慰着,“娘娘平素劝皇上多休息,天冷时要注意保暖,再让太医院配些药膏涂着,说不定能稍微缓解皇上的病痛。像现在,”几何环绕四周,“皇上夜里批奏折的时候,最好给加个火盆了。”
    “还是妹妹考虑事周到。姐姐若有妹妹半份灵气……”田贵妃感慨一声,叹息不已。
    不知为何,几何总感觉田贵妃神情哀怨,眼风频频瞥向屏风。她纳闷地朝那组屏风望去,却见只是一再寻常不过的花开富贵图。别无其他。
    正在这时,一小黄门突然蹿了进来,“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到承乾宫外了。”
    几何仓皇离宫,临行随手还没忘抓上一把葡萄。出了宫门,她方深深吸了一口气。
    望着那更广阔的蓝天白云,几何不由想起天启皇帝说过的话——他要是自由了,就可以离开这四方天,去大江南北好生瞧瞧。
    这令人压抑郁闷的皇宫,有人厌倦了想逃避,也有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
    戴龙城,快点回来吧。她好厌倦京城,好厌倦这里复杂的人,复杂的事……她突然很想去南洋了,想郑一官和那群自由率性的兄弟,想年少时在海上漂流的绚烂时光……
    崇祯二年十月。这个秋天的风沙异常大。
    几何不愿出门,看看徐仙送来的小说,逗逗木香买来的狗,剥剥田秀英赏赐的桔子,聊以打发时光。
    透过绿窗,远远的,见那秦二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夫人……夫人!”他沙哑的声线扯着浓郁的哭腔。
    “又怎么了?”几何早对这架势见怪不怪了,放下书,叹了口气,走出了门外。
    “夫人……”秦二近看竟是满脸泪水,手里颤颤巍巍的,还捏着一封信。这架势,着实让几何惊住了。
    “谁的信?”她的声音也颤抖了。
    “袁将军的八百里加急……一份送到朝廷,一份直接送咱府里,”秦二控制不住,大放悲声,“说大人,大人他……在大安口,殉——国——了!”
    几何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几何慢慢恢复了意识。
    刚才是做了个梦吧?对,一定是梦。若真是个梦,她就将府里的金银全捐寺里修金顶,不,将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捐给承恩寺建金顶!佛祖保佑,戴龙城不会有事的,不会的……对,宁锦防线固若金汤,又有安民厂的火器鼎力相助,再者辽东将领都是戴龙城的嫡系亲信,不可能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大安口这地方闻所未闻!她拼命暗示自己,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眼前一片金光炫目,几何不由眯起了眼睛。待适应了这一切后,才发现,她竟没睡在自己的床上!
    这里……陌生又有些熟悉……哦不,系帘幔的带子,是明黄色的!
    她在宫里?!她怎么能睡在宫里!几何惊起,却不想周身无力,只在床上扑腾了一下就跌了回去。
    沉闷的声响将两个陌生宫女引了过来,她们和几何眼光一碰,就欣喜地冲了出去。
    “皇上!厂督大人醒了!”
    几何本就眩晕,这回更难受了。这难道是乾清宫的昭仁殿……她晕了?戴龙城的事儿……是真的!
    “你可是醒了。”朱由检轻柔的声音飘在上空。
    几何不愿睁眼,两行泪汩汩而下。她不愿接受这现实,她不见任何人,不说话!
    “知道你心里难受,哭吧,哭够了就好了。”朱由检轻轻替她掖了被角。
    几何听得此语,知道心底所有暗示都无济于事了,一时间伤心欲绝,扯了被子盖头大哭起来。
    被里气息凝滞,几何痛哭半晌,差点令自己晕死过去。不对,她要问清楚!她抹了把脸,掀了被子,也不顾双眼肿胀根本就看不清,也不管眼前是什么九五之尊,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质问,“怎么能这样?!不是打了胜仗吗?不是宁锦防线稳若金汤吗?不是红夷大炮……”
    “没从宁锦走。绕了蒙古。”朱由检的声音很低沉。“龙城可能是提前觉察到了金贼的意图,去了大安口。没想到……全军覆灭。”
    “那为什么没有增援!为什么会全军覆灭!为什么……”几何揪住眼前人的袖子,疯了一般地喊了出来。
    “几何,你冷静。”朱由检握紧了她的手,“朕跟你保证,会让那群庸官抵命,会让他们不得好死……”
    死……几何非常非常不愿意再听到这个字了。“走开,都走开……”她抽手抱紧了被子,扭头向隅,闷声大哭。
    几何在床上一直蜷缩着。她不喝药,不吃饭。她已无可牵挂,生亦何欢?
    朱由检用尽了一切办法,劝,求,逼,灌。可几何软硬不吃,哪怕是被灌进口中,强着咽下,她也马上给吐出来……
    最后,还是田贵妃主动请缨,端着一碗米粥,翩然而至。
    “皇上口谕,”田贵妃肃声吩咐着,“尔等都退到大门外,远远地待着去。非宣召不得靠近,违者,以抗旨罪处!”
    众太监宫娥哪敢不从,手脚麻利地都退了出去,最后一个,还体贴地将内外两道门全带好。
    几何已虚弱之极,眼前亦幻亦真。她瞄了眼这位贵妃娘娘,连个笑都给不出了。
    “妹妹,姐姐知道你心里的感受。”田贵妃将米粥放到一边,踱到床榻边,坐下了,“姐姐不是来强迫你喝粥的。只是姐姐自己有些话憋的慌,想着你若是去了,就没人可说了……”
    几何眨了下眼睛,表示随意自便反正她水米不进,什么招数都没用。
    “姐姐这半生,也算经历了大起大落,”田贵妃苦笑一声,竟真的开始讲起了自己,“庶出之女,本就矮人半分,在家里忍气吞声、小心谨慎地侍奉大娘,只盼着能给找个好点的夫家。谁知,偏偏让我见到了皇上……从此,我心中就再也装不下任何人,我想入王府,就算皇上不娶我,哪怕做个丫鬟天天见到他也好。我就想着,等年岁拖大了,就到王府自卖了去,我毕竟是朝廷命官之女,皇上是不会真把我当丫鬟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啊,抄家,入春香馆……几何,你知道那一刻,我很想死吗?”
    “我死不得啊,”田贵妃吃吃笑着,“我死了,会连累我的娘亲,我的弟弟……你知道咬牙活下去,是什么感觉吗?那时候我只能用一个希望来支撑着自己,皇上是不会不管我的!对,皇上没有不管我,他虽不方便出面,但派人来护我了!”
    “我知道我和皇上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我越来越不可能随侍皇上左右了。后来,我娘亲去了,弟弟也没了。几何……你说那时,我还活着干吗?”田贵妃自言自语着,“一个官妓,怎么可能和一个王爷再有交集?我还活着干什么呢……可我没去死,我刷马桶,倒夜壶,日复一日。我也不知道我在等待着什么……直到有一天,你来找我。”
    “你说,让我嫁到信王府去。”田贵妃吸着鼻子,用手帕轻轻抹了下脸颊,“几何,你知道那一刻……我多么庆幸我没死……”
    几何躺在床上,有些动容。看来这田贵妃真是来倾诉心中旧事的……她动了动手指,轻轻碰触了递来的田秀英,哦不,顾卿怜的手。
    “几何,这些话,只能说给你听了……”田贵妃抽泣的更厉害了,“真的谢谢你。你让我没有白活下去……让我等到了,这根本不可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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