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插花!”人群中不知有谁吆喝了一句。
    秦二把眼一闭,根本不屑瞄准,随手一扔,一箭飞出,斜着就□了壶口。
    “杨妃睡!”又有人接着鼓噪。
    秦二高声应喝,活动了几下臂膀,向空颠了几下,金箭平着落进了壶底。
    全场热烈欢呼,几何也颔首不已,这个秦二,还没看出,倒有点歪才。
    “好事成双!下面谁来?”秦二做到了有求必应,一时间洋洋得意,“要是没有人上,这彩头可就是我的了!”
    “我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冒了出来。
    几何定睛一看,应答者竟是顾卿怜。只见那顾卿怜换了年节靓妆,明装丽服,珠翠满头,更显得芳华绝代。
    “哎呦田小姐,您……”秦二有些踟蹰,很怕折了这位尊驾的面子。
    “怕什么?”顾卿怜不以为然,“大家都试一下嘛,有准头就喝彩,没准头就笑笑,过年不就是图个乐子么。大家放开了喊!”
    “雁衔芦!”众人先喊了个简单的。
    顾卿怜摇头,学着秦二,闭目将串上肉丸子的金箭扔到了铁壶口中。“太没劲了,”她冲着人群大喊着,“放开胆子,叫个难的!你们就不想看看真正的高手本事吗?”
    大家没想到这位千金小姐也有如此豪迈的一面,一时间群情亢奋!几何也被这欢乐气氛所感染,跟着大家一起起哄开来,“隔山跳!隔山跳!!”
    “隔山跳”乃是投壶中最高难的动作。要求投壶者背对铁壶投掷金箭,投壶者需向后仰天斜倚,双脚却仍牢牢钉在地上。讲究的是起落快、身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只有练过铁板桥功夫的人才敢接招。
    “好!”顾卿怜很爽快地答应了。
    只见她背对铁壶,迅速仰弯腰肢,手起箭发,金箭在半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准准地从头上飞进铁壶口中!
    所有人都惊呆了。几何更是惊愕地呆滞了——这个顾卿怜,还有什么是她所不会的呢!
    这姿态不似少林铁板桥,更有观赏的美感,可见这顾卿怜若跳起舞来应有相当高的水准。这样一个琴棋书画,唱舞绣纺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这样一个表面冷若冰霜高贵傲慢的官家小姐,内里豪爽大方沉稳大气的美丽女孩……戴龙城当初去顾府提亲,怕也不全是因信王的安排吧……
    “田小姐神人也!”秦二领着众人欢呼。“还有没有人来挑战!没有吗?今年的彩头就是田小姐的了!”
    “慢着!”几何脱口而出。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她摘掉了锦帽,步入了中场。
    “我来挑战下,可以么?”她笑的宛若春风,但心里早就是醋海扬波。
    “夫人?”秦二赶紧滚了过来,满脸赔笑,“夫人,田小姐连‘隔山跳’都掷了……”
    “哦,那‘一把莲’有人试过么?”几何不理会他话中另意。
    “回夫人……有了。再说那比不得‘隔山跳’的,就算是您也弄出‘隔山跳’,这彩头也是先掷出的田小姐的。”秦二一个劲地使眼色。他生怕自家夫人无知闹了笑话,在仆从面前从此落下话柄。
    “我不和你们争彩头,”几何打着哈哈,愣装听不懂他的话,“田小姐说的好,过年就是图个热闹,今天本夫人也被你们挑起兴头了!让你们见识下,高手是什么样的——秦二!拿本夫人的迅雷铳来!”
    秦二一个哆嗦,怀疑自己耳朵让鞭炮给崩坏了。
    “快去啊。”几何板着一张笑脸,阴阳怪气地瞪向了他。
    “好……嘞!”秦二冷汗直冒,拔腿向后院奔去。
    “一把莲”,指的是三支以上的箭同时扔进壶口,这掷法的难度确实一般,远远比不得“隔山跳”。可几何心里憋着一口气,想起戴龙城当年那“风花雪月碗”、“落花流水碗”的往事就气愤填膺……今儿个,她无论如何也要压那顾卿怜一头!她要玩一个大明朝从来未有过的“一把莲”!
    ——不用手投,用迅雷铳。
    秦二捧来了硕大的迅雷铳。
    在一片寂静声中,几何缓缓将五支金箭插到迅雷铳的盘口上。她颠了颠枪,将其扛在肩膀上,慢悠悠地向后走去。
    她退,退,退了几十步。远远站好。
    提枪,瞄准。
    在一片惊呼声中,壶另一侧的众人作鸟兽散——他们很“自觉”地闪开了。
    几何很是尴尬、郁闷,论射程,这些箭矢根本到不了那个距离。“你们……就这么不相信夫人我的技术?”她面色不虞地打趣着。
    “相……信!相信!”秦二满脸干笑地挪了过去,咬牙捧场。他几乎是颤抖着,看着几何瞄准——放枪——似有一个时辰那么长,五枚箭矢才呼啸着、依次、全部落入了壶口!
    全场欢声雷动!如此投壶,在大明绝无仅有!今日方大开眼界!
    秦二大松一口气,大冬天竟汗透衣背,那脸白的,简直可夺日月之光。
    “今儿个过年,皆大欢喜!彩头就归管家了,捧场有功!”几何将迅雷铳丢给了飞奔而来的秦二,“田小姐嘛,也有好事打赏。”说着,几何将眼风抛向了顾卿怜,食指一勾,示意她附耳过来。
    顾卿怜疑惑地走近前来,几何携了她的手,斜倚了身子,凑在她耳边低语,“皇后娘娘今儿可下懿旨了,年后春暖花开,就给信王爷选妃。陛下肯定会在这之前单为你下旨赐婚的……田妃娘娘,您在我府上,可住不了多久喽。”
    顾卿怜的脸上顿时霞光飞起,她半是恼怒半是娇嗔地啐了一口,急匆匆捂脸跑开了。
    天启六年正月初六日,司礼监抄送王恭厂奏折——经略高第奏报:“奴贼希觊右屯粮食,约于正月十五前后渡河。”
    几何失手,奏折落地。
    正月十四日,金酋努尔哈赤率诸王大臣,统领十三万大军,奔袭而来。
    正月十七日,金贼西渡辽河。经略高第令所有关外兵马撤回山海关,唯宁远道抗命。
    正月二十日,金贼未遇抵抗,连陷右屯、大凌河、锦州、小凌河、松山、杏山、塔山、连山等八座城堡,直逼宁远……
    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如雪片般飞来,警报驰传大明。
    宁远被围,举国汹汹。
    大战迫在眉睫,朱由校也没有心思做木匠活了。偶尔的几次传召几何,也是好言安抚或问讯王恭厂火炮供给情况。
    几何不能给皇帝添堵,只能从奏折、塘报和锦衣卫密报中的只言片语中狠命找寻戴龙城的消息。可是奇怪的是,潜伏于宁远的锦衣卫发来密报上,袁崇焕、满桂、祖大寿、吴襄、房士尨……这些人的名字屡见不鲜,唯独她的戴龙城,片字也无有,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从不信佛的几何,也虔诚地跪在了佛像前。
    “愿夫君旗开得胜,平安回来。”
    “愿夫君平安回来。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强求……”
    “佛祖保佑,只要他活着就好,活着就行……”
    “那些杀戮报应,我一人承担,求佛祖不要迁怒龙城……”
    当一身素雅的顾卿怜迈入佛堂时,几何已顿首伏地,泣不成声。
    “几何,我陪你。”顾卿怜轻轻地跪在她身旁,双手合十,“愿戴大人诸事如意,遇难成祥。”
    正月二十三日,金贼兵临城下。宁远明军向金贼大营施放红夷大炮,一炮歼虏数百,金贼被迫移营。
    正月二十四日,金贼攻城。以楯车撞城,用大斧凿城。明军以矢石、铁铳和佛郎机炮下击,金贼死伤累累……
    几何撇了报喜不报忧的奏章,抓起涂文辅送来的塘报阅来。
    “从城上击,周而不停,每炮所中,糜烂可数里。”
    “贼遂凿城高二丈余者三四处,于是火毬、火把争乱发下,更以铁索垂火烧之,牌始焚,穴城之人始毙,贼稍却。而金通判手放大炮,竟以此殒。城下贼尸堆积。”
    “缚柴烧油,并搀火药,用铁绳系下烧之。”
    “火星所及,无不糜烂。”
    战况之惨烈,跃然纸上。
    正月二十五日,金贼再倾力攻城。明军施放炮火,“炮过处,打死北骑无算”。金贼闻利炮丧胆,“其酋长持刀驱兵,仅至城下而返”。
    正月十六日,蓟辽经略高第急报:“奴贼攻宁远,炮毙一大头目,用红布包裹,众贼抬去,放声大哭。分兵一枝,攻觉华岛,焚掠粮货……”
    金贼退了!宁远之围,解了!
    宁远,胜了!
    ☆、拨云见月
    宁远守军凭借昂扬斗志和新式火器以一敌十取得大捷,消息传来,京师士庶,空巷相庆。此乃大明有辽事以来,明军对金贼的第一场大胜仗。不仅如此,传闻明军的红夷大炮还击伤了贼酋努尔哈赤,令其重伤退场!这些消息着实令大明上下欣喜异常,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一朝得胜,天下文人无不倾尽笔墨,纵情颂之:“辽左发难,各城望风奔溃,八年来贼始一挫。”“遏十余万之强虏,振□年之积颓……”天启皇帝朱由校更是龙颜大悦,诏告天下,“此七八年来所绝无,深足为封疆吐气!”
    宁远胜了,几何自然是欢喜,可任由她用尽浑身解数,如何各方打探,就是没有戴龙城的一星半点讯息!这令她忧心欲焚,几欲抓狂,日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六日,皇帝于太和殿召见部分守将,论功行赏。宁远大捷功臣进京,百姓夹道欢迎。几何掷重金租了最好的茶楼最佳的茶位,可抬眼望去,骑高头大马的将军中就是没有戴龙城的身影!连房士尨都不见了!按说以戴龙城从二品大员的地位,在宁远守军中毫无争议应当为首,更可况背后还有她的王恭厂和涂文辅的户部鼎力支持,此役他不居中,谁敢居中?除非……几何一个寒颤,不敢再想了。
    这几日朱由校忙的不亦乐乎,一直也未有空闲召见几何。几何只能从涂文辅那边打探些御前的消息。听涂文辅说,由于九千岁的进言,功首袁崇焕仅兼任了一个右佥都御史,其他守城将领也都是只得到金银赏赐而已,并没有大封特封。几何闻言心寒,连呼荒唐。“九千岁如此,也不怕失尽民心,天下大乱……”
    “夫人放心,这个人情,涂某去做。”涂文辅会心一笑,“九千岁不识相,这正是咱们的机会。”
    几何没心情去想权术之事,她一心惦记戴龙城的下落,按理说,若是一位从二品的朝廷大员阵亡,也该有奏章讣告啊,绝不会像现在一样,半点消息也无,古怪的很!难道投敌了?失踪了?“帮我个忙!”她急迫地抓住他的衣袖,“让我见陛下!”
    涂文辅不知如何提点了一下,朱由校终于想起了几何。当日黄昏,几何就被传进了宫中。
    “爱卿!”皇帝很高兴,正在玉阶丹陛上兴奋地来回踱步,“厂卿说的对,此役还是爱卿立了头功!朕想来想去,那些军士完全是沾了王恭厂的光!对,是爱卿的新式火器让他们功成名就的!”
    几何心底一惊,她之前只想到宁远派非魏忠贤爪牙所以受了排挤,没想到那老奸巨猾的魏阉竟用这样的理由来说辞!跟浴血疆场的将士争功,这摆明了要把她往火架子上烤啊!
    “陛下!”几何冷汗直下,“俗话说天时地利不如人和,臣及王恭厂只不过是……”
    “爱卿你就不要谦虚了,这事谁都能看明白!”朱由校挥了挥龙袖,“朕已经下旨了,东厂制下王恭厂居功甚伟,每人擢升一级,加俸一年!几何你功之首也,封骊国夫人,封邑暂在山东选一处,等打下了辽东,朕将……”
    “陛下万万不可!”几何大惊失色,赶紧扑通给跪下了,“兵家大事,自古讲将士同心,同仇敌忾才是王道,火器……说到底不过是奇技淫巧而已,怎能喧宾夺主,抢了浴血沙场的将士功劳啊!陛下万不可如此抬举臣及王恭厂!会令疆场寒心,令天下不服,令贼人笑话的啊!”在大明,国夫人仅是封赏公之妻号,荣耀无比,位极外妇,她哪敢受之!
    “朕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朱由校闻言竟愈加亢奋起来,他摆手挥拳,放声大笑,“朕就是让他们知道!努尔哈赤老贼,只会逞匹夫之勇,这回终于领到朕的厉害了吧!满朝的酸腐文官,整日之乎者也,有什么用处!哈哈!还不是都败在了朕的‘奇技淫巧’上!”
    “爱卿,快,速速给朕再造出些打伤努尔哈赤老贼的开花炮来……”朱由校这厢手舞足蹈,已经魔障了,“朕要三年收复辽东,烧了他们老巢!将金贼砍光……”
    几何一头冷汗,她现在不仅插不了嘴问讯戴龙城下落,连推辞那个烫手的骊国夫人都没有机会!
    “对了!你上次说的……朕要弄件喜事来痛快地开心下!”朱由校突然指向了几何,“那个顾卿怜,不,田……”
    “田秀英……”几何颤音。
    “对,田秀英!”皇帝拍着脑门,满面红光,声如洪钟,“扬州秀女田秀英,朕就把她赐婚给老五!一个侧妃,也不用钦天监选什么好日子了,明日就办!让宫里也沾点喜气!哈哈哈……”
    几何头脑轰鸣,腿脚飘忽地迈出了宫门。
    早知如此,她无论如何也不来觐见皇帝了。时衰鬼弄人啊,戴龙城没问到不说,还给自己揽上了一个连奉圣夫人都没有享受过的国夫人的名号!抢了宁远将士风头、当了众矢之地不说,信王明日纳侧妃,掀开红盖头的一瞬……唉!她郑几何得死多少回了!
    回府,几何愈加寝食难安。脑海里预演着掀起盖头的时候,信王的脸色由喜变怒的场景,大冬天汗流浃背。她坐立不安,四顾忐忑,当下一时也不敢在住处待了,赶紧叫来秦二,好生吩咐一番。
    只说她奉旨研制红夷大炮,需搬去王恭厂闭关住一段时日。至于信王娶侧妃之事,反正是尚宫局一手操办,妆裘陪嫁也不用戴府出银出人,她就不出头了。那个信王,她还是能避多远避多远的好。王恭厂天家禁地,有东厂锦衣卫护卫森严,谅他一闲佚王爷也不敢贸然去闯!
    连夜,几何将家当搬入了王恭厂。
    王恭厂众人瞠目结舌,原想着宁远大捷后可是该松口气休息下了,没想到这女厂督竟变本加厉,连铺盖都搬了来!毫不避讳礼教大妨!
    几何没心情跟这些诧异的目光逐一解释,只是简单地吩咐管事,奉皇上口谕,她要闭关研究火器。期间除了圣旨,谁来也不见。哪怕是王爷。
    只有这里,是最安全的了。
    苦熬了一日,终又到了黄昏。几何闭了房门,缩在榻上,掐着手指,算那信王何时入了洞房——该喝合卺酒了吧,该揭红盖头了吧,该恼羞成怒了吧,该想着怎么找她算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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