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国忧民是男人的事!”戴龙城冷了脸,斩钉截铁地断了她的话。“这么快就忘记教训了?听着,我绝不能让你再搅这浑水,你必须离开朝廷的视线!”
    “可……我……”几何口舌发干,低声支吾着。
    “你还想给我生事……”戴龙城脸色铁青,这厢手臂一紧,将她紧锢起来。
    “我不是……松开,好痛!我只是想……”几何张牙舞爪地争辨着。
    “想什么……”戴龙城扳开她细如莲藕的手臂,拽过她的脖颈——凶猛地堵上了她的樱唇!贝齿相抵,口舌相缠,几何被吻的差点没窒息过去!她想挣脱,反被他报复似的揽得更紧,仿佛是他要用这征服的力量来宣告她身心的归属!
    在确定她每一处都无力反抗后,戴龙城才放过了她的香唇。几何立地眩晕了许久,神智才清明回来。
    “回京,听我的安置,”戴龙城捧起了她的香颊。“听着,你是我的娘子。”他的眼神闪烁着毋庸争辩的决断,“从现在开始,不许再想那些不该想的东西,不许再有机会让别的男人迷上你。否则……”
    夤夜,卫兵护送被劫秀女回返附近县衙。几何在路上记下了自己的又一个新身份——应届秀女,田秀英。
    天启五年冬,为信王选妃,大明广选两京十三省秀女,于年前齐聚京师。
    几何沿北路入京,正值高第退守关内。一路上满目萧条,士兵丢盔卸甲,难民哀鸿遍野。源源不断的百姓从关外涌来,携妻挈子,无家可归。
    一场冬雪过,路边添冻死骨无数。严寒之下,哭天喊地的悲怆声都变得虚弱无力,如细蚊悲哼,闻之令人心绪忧黯。沿路关卡林立,搜查甚严,唯秀女一路放行,畅通无阻。几何打起轿帘,心下钦佩戴龙城办事缜密安排妥帖的同时,愈发痛恨起昏官误国,似附骨之疽,叹不能除。
    同行共二十名秀女,皆是叽叽喳喳的妙龄女孩儿。几何瞧她们多为十四五岁的样子,天真烂漫,眉头开阔,再看自己虽大不上两岁,但心态已老,早失了朝气。觍颜混迹当中,愈发沉默孤僻,不与人言了。
    旅途寂寞,几何闭上眼睛,想的最多的竟是当今皇帝。她始终觉得他真诚,至情至性,像是一个朋友,而不是翻脸无情的君王。这沿途一切,谁能告诉他呢?想她马上就要自由了,可以摆脱掉火药师身份,和心爱的男人一起安静甜蜜的生活了。可是,为什么她的心始终忐忑不安呢?难道曾经食君之禄,就放不下江山社稷了么……
    辗转月余,几队运送秀女的人马汇合后,终入了京城。礼部将她们统一安置在诚王府旧宅。待余下几省秀女来齐之后,再做定夺。几何与一位姓周的大兴县女孩儿分到了一处。她按照戴龙城的事先吩咐,一住下就装病不出。一切交际皆塞银子给管事婆子,从不露面于人前。
    如此,几何住了三日,只见过管事婆子范氏、送饭的王婆和同院的周氏。周氏闺名韵竹,人生的俏丽文静,只是如同几何一般,观之偏瘦弱了些。发脂粉的范婆子打趣说,这院子的俩倒像是镜子里外的人儿,都瘦的似汉后赵飞燕般,风一吹,就过墙了。几何一边往脸上涂蜡色颜料,一边担忧——戴龙城下一步的安排是什么?到哪儿找一个模样类她的人呢?他不会是骗她,不是骗她吧!若是连他都不能相信,她该怎么办呢……
    第四日,燕雀门接应的人终于到了。一名送兰花的匠工,三十左右年岁的样子,自报家门吴襄,天启二年武进士,在房家外宅见过几何一次。几何细细观去,见其膀大腰圆,浓眉细眼络腮胡,寻常的很,并无甚印象。
    “夫人把这些药丸收好,”吴襄借排花盆之机将东西塞入几何手中,压低声音嘱咐道,“一日一次即可。”
    “这是什么?”几何惊异,她手中明明是个实物,银制的云头形带饰啊。
    “让您假病的药,” 吴襄眼观六路,言简意赅,“服后会出现浑身发热的症状,同时,脸上会起一些小疱。”
    几何失色,拿带饰的手不自觉一哆嗦。
    “夫人放心,那只是假象,对身体无碍的。只要不乱挠,疱是不会留下痕迹的。”吴襄识相地加了句解释。
    几何将信将疑地瞅着那银带饰——很普通的累丝嵌宝样式,中央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旁边几颗杂色小珠散绕,“药在哪……能行吗?”
    吴襄接过带饰,熟练地卸下小珠机关,药丸倾出。“这是十天的量。门主的意思是,先用计使礼部主动驱除您,若此计不成再行替换之举。虽然来的郎中和太医都会配合咱们的,您也必须得了时疫类的恶疾,才会被尽快驱除的。”他指着摆得满满的兰花盆,“夫人将药汤倒入兰花中即可,属下定期会来收拾。”
    几何顿悟,将带饰扣好,握紧。
    晚食,几何刻意嘱咐送饭的王婆购了外食,除了平素的饭菜,又啃掉了一整只便宜坊的烤鸭,狠狠地饱餐了一顿。
    入夜,几何将门窗闭好,往床下藏好了抄手胡同华家专煮猪头肉、双塔寺赵家黑米莲子糕和正阳门刘家酱肉酥饼。一切妥当之后,才将带饰取来,药丸抠出,和水服下。她躺在锦被之中,只觉又胃涨又心慌,辗转许久,方沉沉入睡。
    夤夜,几何在梦中被刻骨的寒意惊醒。只觉头脸冰凉,冷汗迭出,手脚却奇异地发热,鼻尖、脸颊、额头、后背,尤其是脸颊都似布满了寒气凝结的水珠,她很清醒,身躯却动弹不得。她用尽全力抬手摸去,那额头似冰块一般,却半点水珠也无。是药力上来了吧……几何放下烫得惊人的手掌,昏睡过去。
    第二日,自是头晕目眩,起不得床。
    早食,那送饭的王婆照例踏上门来。几何“气若游丝”地抬眼望去,见那王婆失声惊叫连食盒都扔了,心下就明白了七分。自己的脸上,一定是生疱了……
    紧接着,该来的人都来了。郎中甚至太医接踵而至,把脉过后,纷纷摇头。礼部迅速做了隔离措施,燃香去秽,将几何住所移到了最偏僻之处。几何稍稍放下了一颗心,看来戴龙城手下的燕雀门还是确有实力的。只是,连累了可怜的周氏。谁也不愿接纳她同住,只好随着几何被一并隔离。
    几何卯足了劲苦熬,早做好了一日不驱,一日不食的决心。那些送药送食的婆子们皆很惜命,远远将碗扔下就走,到时再来收。如此更方便了,几何将药倒掉,将饭食原封不动留着。
    这一日黄昏,几何正在偷吃私藏的猪头肉,忽听得院门吱呀,有人来了。她的住处本就门可罗雀,病后更是人迹罕至了。此刻来人,莫非是要遣送她了?几何一阵兴奋,当下飞速将嘴角一抹,钻入锦被中假寐。
    纷乱的脚步声在房门口停下。门开,只有一人入内。那步履沉稳,不紧不慢,如闲庭散步,悠然自得。
    几何心下生疑,微微抬起了睫毛,借着窗外撒入的半明半暗月光,终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惊天霹雳!
    她的一颗心,瞬时从峰顶直降谷底!
    ☆、短兵相接
    信王,朱由俭。
    他怎么来了?难道哪里出了问题?
    几何紧闭双眼,只觉心肝俱裂,全身冷颤。她真的要晕了……
    “田秀英,扬州人士。聪慧多艺,纤细娇妍,”信王行至榻前,言语幽缓,“这身份,你可满意?”
    几何决心装死,不答腔,不理会,以不变应万变。
    “本王……知道你没睡,”信王俯身,语气有着掩不住的邪魅笑意,“需要本王帮忙吗,嘴角还有块肉渣……”
    几何瞪开眼,迅速伸手向嘴角抹去,可是……什么都没有啊!
    “哈哈……”信王笑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几何这才明白上当了!不对,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满床的猪头肉味,”信王嘴角不住颤抖,“可怜见的,你是有多饿……”
    几何双颊涨红,连死的心都有了。
    “既有吃肉的心,就别老躺着了,自作孽么。”信王将后袍一撩,端坐塌边,“难道小姐想借病邀约,让本王报答一回客栈之恩么?也从伺候更衣开始……”
    几何像被蛰了一般弹起身来,揪住被子,缩到床脚。
    “本王变的很吓人么?”信王拧起了漂亮的双眉,“小姐怎么突地如此生分了……莫非,”他不怀好意地笑了,“是临嫁情怯了吗?”
    几何真觉得气血两虚了。“……你来干什么。”她寻思半天,才咬牙蹦出一句话。
    “听说你病了,本王来看看。”信王的嘴角噙着温润的笑容,“看你是自愿来的,还是被骗着来的。”
    几何心下一沉,人尽知信王多疑,他这话是试探她?顺便连戴龙城一并试探了?她头脑思绪翻滚,此刻她若是表现的不肯,对谁也没有好处。若是表现的太亲热,信王又不会相信。思前想后,几何重重哼了一声。
    “王爷觉得,几何会死心跟着一个卖妻求荣的人吗?”
    “哦?”信王迟疑挑了挑眉,“本王……怎么听着这话……像是在影射本王?你是在恨你进京伊始,本王没有将你接入府中,反而派旁人来接近你?”
    “你?!”几何语噎。世间怎么会有这样感觉良好的人啊!
    “看来不是。”信王笑了。“你恨的不是本王。”
    “那是自然。”几何恨恨磨着后槽牙。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每一个男人的抱负。他这样做,无可厚非。”信王慢慢淡了笑意,“再说了,你本就是本王的女人,他才是鸠占鹊巢。”
    “我什么时候——”几何怒目,旋即发现自己这态度很不得当,赶紧将后半句硬吞下去。
    “长进了,还知道隐忍了。”信王凝视,颔首,“那就说与你听。本王幼时常出宫游玩,有一次,就正巧遇上你爹抱着你四处求医。那时你病的奄奄一息,几家医馆都束手无策,本王脑子一热,就指了应天有名的老太医,又赏了银子。”
    几何愣住了。
    “你爹给了本王一个物件作为答谢,上刻‘泉州郑勰制’。可惜,本王当时并不知神翁大名。如今再看那物件精巧非凡,无限感慨,怎么当年就与神翁失之交臂了呢……”信王追忆往事,唏嘘良久。
    “王爷对民女确有救命之恩,”几何确定他讲完,咬牙提示,“但其中哪有——”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呢。”信王不愠不火,笑眯眯地回复着,“何况你爹说,这恩情日后来寻他必报。本王当日救了她女儿的命,这厢要娶她,完全是情理之中。相信你爹在九泉之下,不会有异议的。”
    “可……”几何双拳紧握,“上次我也救过你的命!那怎么算!”
    “那更好了。”信王耸肩,“你来我往的,更有感情了。”
    几何坐在当场,有晕厥的欲望。
    “郑几何已死,田秀英就是你的名字,”信王说着欠了欠身,离开了床榻。“本王已交代过这儿,凡事都给你最好的。你好好养病,缺什么就吩咐下去。若是不想在大选露面,就不露了。记住,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本王皆不会拿寻常礼法拘束于你。放心便是。”
    几何喉咙憋屈,半晌挤不出话来。
    “这位置甚好,方便本王常来探视你。”信王走前环视四周,幽幽一笑,“秀英你要知道,直到入了信王府,你才算是真正安全了。所以在这之前,要万事小心,别让九千岁之类的人知道了,多生枝节。本王会留下侍从,暗中护卫你的安全。”
    几何用无比怨恨的眼神,目送信王离开……
    信王爷半夜移驾探视生病的秀女田秀英。天还未亮透,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诚王府大院。
    几何被乱哄哄的声音给吵醒了。她心虚地扒窗缝一瞧,自己的住处外竟云集了一大批秀女!
    她们都在叽叽喳喳地远望等待着——这个从未露面于人前的秀女田秀英,到底生了个什么模样。几何叫苦不迭。这日后再想韬光养晦可谓是难上加难了。若让这么多人都认识她了,她还如何跑的出去?
    果然,管事婆子们踏着晨曦就接踵登门了,也不怕传染时疫了。一个个笑靥如花不说,还给几何抬来了整箱的金丝炭,单独配了服侍的丫鬟。说是信王爷专程吩咐过了,要好生侍奉秀英小姐。秀英小姐受如此宠爱,问鼎本次大选,摘取王妃头衔可谓是十拿九稳了,这日后垂爱照拂……
    几何听的是头如斗大,赶紧“体力不支”,晕倒……
    终于盼到了晌午,吴襄照例来送花。几何支开丫鬟,也不顾卧床装病的孱弱形象,蹦下床来,一把掐住他的手臂,“信王昨天来了!”她恨恨低语,“如今看礼部是不可能驱逐我了,赶紧换计策!”
    “难道……”吴襄一惊,旋即拧紧了眉头,“夫人勿急,我们同时准备了几套法子,明日明德绣庄有人进府为秀女量体裁衣,属下马上出去安排,夫人届时……”
    几何附耳过去,咬唇颔首。
    秀女田秀英,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病秧子,变成了风头浪尖的箭靶子。
    明德绣庄的绣娘换了一个又一个,样式改了一回又一回,这位姑奶奶就是不点头。不就几件寻常穿的衣服吗,又不在大选时用,借着信王的宠爱,就愣是摆谱没完了。这还没当成信王妃呢,就骄纵跋扈了!又听说,那田秀英可能是因为威风抖的太过了,刚刚好点的身体受凉又垮掉了,郎中已经勒令她不得下床了,真是活该……众秀女腹诽不已。
    这一日黄昏,几何借口要闻兰花香气提神,又使人唤了吴襄来。吴襄带来了十大盆温室新上的兰花,不厌其烦地逐一解释着品色性情。几何借故支走了丫鬟,看吴襄从盆底机关取出绣娘衣饰。“三日后戌正,夫人穿戴好……”
    “跟你们家小姐通报一下,我来瞧瞧她。”一个女声突然从门外冒了出来。
    几何一惊,赶紧将衣饰掖入被中,半坐回榻。吴襄埋头兰花丛中,剪枝修条不语。
    访客竟是同院的周氏。几何心下诧异,但也不得不装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略行虚礼。
    “妹妹与田姊姊同住一院,又同是辛亥年生人,”周氏脱下狐裘,巧笑倩兮地放下一提礼品,“早就该来瞧瞧了。可是院子里婆子们管教的严,说姊姊病体娇弱,不让我等私下探视。这不,今日才得过来。”
    “周妹妹客气了,咳,”几何掩面,暗想不知这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婆子们做的不无妥帖,院子里都是贵人,我这病气若是传了出去,终归不祥。妹妹的心意我领了,但缠绵病榻之所,非久留之地,还请妹妹速回吧。”
    “王爷都不怕过了病气,巴巴地来瞧姊姊,”周氏笑着,竟熟络地坐到了榻边,提着锦被一角搭在了几何的肩上,“妹妹又比的过王爷贵重么。”
    几何微咳,有些哭笑不得。
    “小姐,王婆婆送药来了。”丫鬟照例将王婆引入。几何颔首,示意先放在桌上。
    那周氏见状非但不告辞,反起身迎了上去,竟接过了药碗。
    “周妹妹?”几何惊异万分。
    周氏挥手散了丫鬟婆子,又用眼风瞥了瞥闷头整花的吴襄。吴襄再装笨也识得其用意,只得跟着躬身告退了。
    那周氏掩了房门,双手捧着药碗,姗姗而来。几何嫌她阻了大事,一时也未遮掩脸上的不豫之色,只盼这妮子能识相些,赶紧离开。
    “姊姊,妹妹不才,略谙药性,”周氏走到榻前,径直跪了下去。
    几何没料到她能来这一出,惊愕万分,赶紧伸手去扶。那周氏双手奉碗,无论如何也不起身,口中念叨着姊姊有病,妹妹侍疾是情理之中,日后这伺候喝药的差使,就是她分内之事了……
    几何心头郁闷,这周氏八成以为“田秀英”深受信王宠爱,此次必能当上信王妃,刻意巴结来了。可惜这小妮子如意算盘打空了,她被子里就藏着逃跑用的衣饰,哪还有心思来享受侍妾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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