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何瞠目结舌,完全呆滞了。
    “爱卿,你那床要什么样式?”天启皇帝兴奋地就差手舞足蹈了,“要什么木材?要什么纹饰?哦对了,你一女孩子哪好意思说……朕就自己定了!”
    “皇上?皇上!”几何赶紧从震惊中挣脱出来,“民女……臣……臣实在不敢消受皇上如此隆恩!”
    “这算什么!”朱由校龙袖一挥,“剩下的事,待你日后来宫里谢恩时再说吧!对……”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郑重降了声调,“这里的事……不要同任何人说,就连你的夫君……”
    “臣遵旨!臣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守口如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几何大礼,谢主隆恩。
    皇帝高兴了,太监遭殃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内宫大总管王体乾一天没吃下饭去。
    如何拟旨?皇上一句话简单,封个诰命夫人。可是……那戴龙城乃平头百姓一个,如何能封妻荫子?
    提拔他很简单,但“诰命夫人”为一品二品官员之妻,如何能把一市井小民突然擢升为二品大员……在说天书么?
    一步登天。这事儿放哪个朝代都成,就是大明不行!
    戴龙城那么年轻,又没个女儿当皇后,一夜就成了二品官,负责拟旨的王体乾这不给自己找事、找虐嘛!朝堂上那些御史吃饱撑的没事干,整日以挑皇上和太监的错儿来取乐,这些书呆子无风都能掀起三尺浪来,更别说白送出这么一个大把柄……
    娶了公主都没提拔这么快的,怎么办,怎么办?可这旨意不能再拖了啊!又不能拟出来自掘坟墓……不能当替罪羊,不能当替罪羊!王体乾不停地抚着自己的脑袋,一把一把地掉头发。
    快到晚食了,他终于忍不住了——包起笔墨卷轴圣旨,去求万能的九千九百岁了。
    “就算是皇上降特旨天恩高配,也只能惠及三品,可三品官也……”王体乾望着魏忠贤那副波澜不惊吃茶的模样就抓狂,“求厂公救救我吧!给我想个法子吧!前边那些东林党人若是知道了,那不得如乌眼鸡般前赴后继用奏折砸死我……”
    “唉,皇上是真稀罕这丫头了。”魏忠贤放下茶盏,挥手将捶腿的小太监辞退,“王公公啊,您这伯乐可是立了大功了啊。”他眼风一撇,似笑非笑。
    王体乾顿时冷汗迭出,当即扑通跪地,赶紧表忠心无贰意!
    “罢了罢了,”魏忠贤打住了那些恭维奉承话,“本督知道你不是个忘恩负义之徒,谅你也不敢。呵呵……起来吧,将你想到的法子说来听听。”
    “谢厂公了!”王体乾从地上爬起来,偷偷摸了把冷汗,“大明外命妇之号有九:一二品曰夫人,三品曰淑人,四品曰恭人,五品曰宜人,六品曰安人,七品曰孺人……我原想着,先弄个七品孺人,日后再慢慢擢升。可皇上不肯,就是直接封夫人,没有半点通融。这样一来,就怕言官……现在这风声正紧着,不想给皇上添堵不是?所以这事就僵死在这儿了,求厂公到皇上面前劝慰几句,先弄个七品孺人吧……”
    “你怎么和东林党人一般唧唧歪歪。”魏忠贤皱紧了眉头,“七品的孺人,哪能随便出入皇宫?再说皇上乃金口玉言,岂能去公然抗旨触自己的霉头!活人办死事,哪有让事给憋死的。瞧你那点出息!”
    “求厂公指点!”王体乾一看有戏,赶紧长鞠拜谢。
    “直接封二品官儿确实离谱。”魏忠贤沉吟,“那就先三品吧,再降一道特旨。擢升内宅。”
    “厂公英明!”王体乾嘴上拍马屁,心内却腹诽不已。三品?都是六部侍郎的位置了!要能办的话他早办了,还用来求人?不过,这主意既然是从魏忠贤口中先出来的,将来出了事,就有挡箭牌了!“请问厂公,给那个戴龙城个什么职位?”他暗地里有些幸灾乐祸。
    “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管辖地嘛,辽东。”魏忠贤捧起茶杯。
    王体乾呆了!一瞬之后,他终于明白自己和九千岁的差距了!明白人家受皇上宠信的原因了!魏忠贤只用一句话就把这个棘手的问题给解决了!
    ——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无定员,从三品。只是,这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分管辽东,这地盘早就被金人占了去,这是个实职,但没有比它再虚的了!太妙了!
    “厂公英明!可是……”王体乾又赶紧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大明律:‘嫡在,不封生母;生母未封,不先封其妻;’这,戴家其他女眷如何封?”
    “什么鸟规矩!别扯这些个文绉绉的事儿,”魏忠贤最烦这般了,“圣旨分着下,远远给她寻个高贵出处,不是现成的嘛,日本的庶出郡主上杉几何,诰封就行了。”
    为戴龙城上杉几何赐婚的旨意先行到了阁部,命吏部办官印手续,礼部挑黄道吉日,户部按县主大婚拨银。魏忠贤做的太绝了。一布衣百姓似坐了火箭般的擢升,满朝言官虽震惊,但却没一个出来弹劾的——有人愿去辽东送命,御史们实在没底气去骂人。
    几何闻之,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一是她还没搞清戴龙城的真实身份,二是这婚姻大事她还没跟戴龙城商量,没知会人家就领来圣旨让人家娶她,会不会有些……逼人就范的味道呢?
    是日,几何在戴龙城屋内焦急等到半夜,才将人等了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有事吗?”戴龙城很惊愕。
    “没大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几何一见他,心虚不算,脸先腾得红了。
    “你明日还得去宫里当值呢,要早点休息啊,想说话,明儿我早回来些。”戴龙城关切地拍着她的肩膀。
    “四哥……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几何干干地开口了。
    戴龙城一愣。那微笑僵在了脸上片刻,立即消散了。“怎么,宫里知道了?”他开始玩世不恭起来,“魏阉要收拾我了吧?何时动手?尽管放马过来,堂堂七尺男儿,还怕那阉狗的手段不成!”
    “四哥!”几何语噎,“你……你怎么这样没心没肺的!你不想自己,也想想我好吗!”
    “好了,看把你急的。”戴龙城笑着将她揽入了怀中,“我不会让让你担心的。丫头,怎么不来兴师问罪怪我为何瞒你?”
    “……那事儿为什么不告诉我?”几何一肚子气,当下却只能顺杆子爬。
    “那名号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养活一群人罢了。”戴龙城苦笑,“我努力了那么多年,终还是一个玩物。”
    “不,很棒了!”几何想起魏忠贤说的话,有些心慌。“四哥,如今陛下求贤若渴,我去说,你可以为朝廷效力的!”
    “不。”戴龙城却毅然拒绝了,“如今豺狼当道,我无心充当帮凶。我只想自由自在地赚赚银子,和阉党有关的一切,再勿提了。”
    “可陛下和阉党根本不是一回事!”几何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了,“四哥,你到底……在帮着谁做事?”
    “我帮谁?”戴龙城苦笑,“我帮银子做事!”他用力拍了下她的脑袋,“赶紧回去睡,明天还得进宫伺候皇爷爷去呢!”
    “四哥,”几何干干地开了口,“皇上说,不留我在宫里了。怕影响我的婚配。”她决定顺带说说赐婚事儿。
    戴龙城愣住了。“皇上怎么对你如此好?”他奇怪地眨着眼睛,“他知道你的身份了?他让你做什么了?”
    “因为我木匠活儿做的好啊!”几何眼睛都没眨,“你知道的,皇上喜欢这口。除了我没人可以和他切磋技艺的,皇上好单纯,可好哄了!”她突然决定,有些事情,还是暂防着眼前人为好。
    “皇上真是千古难得的仁义之君啊。”戴龙城瞄着她,拖声感慨。
    “是啊,”几何斜睨着他的眼眸,“九千岁说,皇上还要给我赐婚。”
    “把你赐给谁?”戴龙城冷脸,一把扯过她的手臂。
    “听说是……”几何皱着眉头胡诌开来,“什么信王爷?”
    戴龙城呆滞,全身僵硬,眼睛眨了又眨。
    “哈哈……”几何从未见他如此痴样,顿时捧腹大笑起来,“逗你玩的!哈哈!瞧你脸白的那样!”
    “你个小兔崽子!竟敢……你,你会为这次的挑衅付出代价的!”恍悟过来的戴龙城咬牙切齿,钳住她臂膀的手腕开始狠狠收紧。
    “哎呦!痛啊四哥!”几何干脆借着玩闹将话送出口了,“若是皇上准我自己选……你肯娶我吗?”
    戴龙城微微一怔,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我算算!”他痛心疾首,“娶了你,那些欠账就要不回来了!这可是我第一次做生意赔钱啊,五百两银子就没了啊!”
    “戴龙城!”几何气恼,一拳砸到了他身上。戴龙城准确无误地收了粉拳,将她牢牢揽入了怀中。“不过,要是皇上赐婚的话,成亲的钱就省了,喜宴红包还能再赚一笔!”他嬉笑着在她耳边嘀咕着,“这等好买卖我若不做,会让关老爷气掉大牙的!”
    “你……”几何气急。
    “嗯?就这么想嫁我啊……”他轻轻咬向了她的耳尖!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魅惑!
    几何被这突来的热流烫伤了神经,浑身一麻,险些晕厥!
    “啪!”外面突然有石击窗!“喵——”紧跟着是一声猫叫。说时迟那时快,戴龙城掌风一扫将烛火扇灭,一个鹞子翻身出窗。几何紧紧贴在窗边墙壁,迅速恢复了清明。
    暗号!戴龙城这么紧张,一定是暗号!直觉告诉她,这可能和戴龙城身后的那个靠山有关!
    事情自然以戴龙城的若无其事归来告终。几何没有确凿的证据,也只能继续装糊涂。她的心被疑惑添得满满,事态脉络如线头纷杂无从理顺。第二日一早,她突然想到了一个探究疑惑的切入点:
    房家外宅。连东厂都知道到那儿抓人,那地方一定有古怪。
    叫了一顶轿子,几何开始在房家外宅附近转悠起来。她要摸清楚这一切,不能再被人当瞎子耍了!
    房家外宅北临骡马市,西靠面市街,正是人员纷繁,鱼龙混杂之所。几何不急于靠近目的地,指挥着轿子在小巷里拐来拐去。这厢刚过牛街,就听得前头轿夫尖叫一声!几何还未来的及开口问讯一二,就见一满身是血的男子冲进了轿箱!
    “不许喊!继续走!否则杀了轿里的人!”
    几何呆滞——不好,脖子上好凉……
    作者有话要说:
    ☆、信王千岁
    轿子颤巍巍地上路了。抬了两个人,再加上提心吊胆腿脚发颤,轿夫们明显有些吃力。
    “这位壮士……一切好商量,咱能否拿开这个……好生说话?”几何脸上赔笑,心里叫苦不迭。今日出门真是没看黄历,怎么遇上了这等倒霉事!
    那男子架着匕首,无声地喘息着。几何定了六神,抬眼望去,不由一呆。
    眼前这穷凶之徒竟生了一副绝好容貌!他肤色白皙,眉毛斜飞入鬓,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开阖之间寒光凌厉,下方鼻子高而□,紧抿的嘴唇愈显单薄。飞溅状的血迹遍布在他白地云纹织金缎袍上,观之宛如一头呲牙示威的猎豹。几何一时却瞧不出受伤之处,只能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阁……下眉骨奇隆,看似人中之龙,日后必成大业。”几何挤着笑,绞尽脑汁地吹捧起来,“今日有此举动,必是遭了大难,不如放下刀兵,化戾气为祥和……”她的手在袖中偷偷摸向了新造的遂发手铳,琢磨着啥时候趁贼人一松懈能把火药给装上……
    “你是什么人?”那男子的双眸突然闪耀出慑人的可怕光芒,顶在几何脖颈上的匕首非但未松懈半毫,反而又加了几分力气!
    几何被顶到轿箱边,连转头都困难了,更别说低头上药了。世人说的真对,火铳关键时不如袖弩!“小女子……学过几年看相……”
    “是吗。”那男子冷冷地嘲讽着,“继续说。”
    “咳……阁下剑眉凤目,鼻正唇薄……”几何苦着脸编造开来,记得父亲说过,唇薄的男人不要招惹,都是些刻薄狠辣的主儿,今日看来,所言非虚!
    “到前边看看!你们几个,去那边!”街上传来叫嚣声和大队人马经过的杂音。“把方圆五里全给封了,一户一户地搜!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男子闻声变色,一把将几何揽入怀中,这下钳制得更稳当了!“过了安乐胡同一直往西走,”他低声吩咐着。
    几何叫苦不迭。这个姿势就算她把手铳拿出来也没用了!心气一失,她腰杆一软,整个人缩了半截。
    “噢!”身后的男子却突然闷哼一声,似被碰到了什么痛处。几何欣喜地感觉到了,那男子腹部有伤!刚进轿时他双手向前紧握匕首,袖口挡住了腹部情况!
    “这位大哥,”她不动声色地开始了左蹭蹭——右蹭蹭——上蹭蹭,她要找到伤口的准确方位,一击制胜!
    “你少耍花招!”耳后突然传来男子虚弱的警告声,“若被东厂走狗看出了破绽,你就与我陪葬!”
    东厂?几何蓦地一怔,“你是被东厂追杀?”
    “是又如何?”男子冷冷回话。
    “那你就是好人了。嗨!”几何大大松了口气。原来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害她白担心了半天。
    “呵。”那男子见状冷笑,“如今竟连妇孺都知东厂之害了。”
    “妇孺怎么了?”几何不服气了,“一样吓的你这大男人用刀逼这么紧。想轿里这么小,就算是有变,你怎样杀不了我?”
    那男子迟疑了片刻,缓缓将匕首自几何脖前移走。几何赶紧从他怀里蹦出,缩到角落慢慢活动脖颈。偷瞄端量着,那男子的腹部似是受了重伤,血流不止的样子,不过,伤口看起来很奇怪……哎!几何慌了!他怎么闭眼了,晕倒了!
    “哎?哎!你醒醒啊!”这怎么办?几何支着瘫倒在身上的血人,手足无措了!这说倒就倒,也不知哪儿的伤,可别死在她的轿上啊!说不清道不明了!
    “快!快寻个郎中!”几何打开轿帘轻呼,“这人不行了!”
    轿夫称诺,轿行飞快。
    几何心中默念着佛号,慢慢将那人血染的衣袍揭开,最外为白色织金缎,中为绞绡直身,几何一边剥离一边咋舌,没想到这厮还是个有钱人。揭开最后一层,几何被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惊呆了!
    皮开肉黑,四散绽裂——这不是寻常刀剑之伤!分明是……火铳所致!
    是枪伤!
    东厂,追捕,封锁,枪伤……几何灵光一闪,不行!不能去寻郎中,那是自曝行踪!“快!就近找家客栈!要间上房,快!”
    事态紧急,只能多有得罪了。几何吐了两手吐沫,飞快将男子脸颊溅血擦抹干净。下轿前又跟轿夫要了两身外衣,将男子周密裹好抬入上房。
    “少爷喝多了。”几何平静地扫视着几位轿夫,“今日之事若泄露半分出去,我让你们全部进宫,给太监倒马桶去!”
    要了瓶杜康,支开了闲杂人等,几何烤了匕首,开始动手了。想这男子命也够大,受了枪伤误打误撞地竟遇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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