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水陆路程》是本宝书。几何寻了闽浙商道,认真地读着。原来从八闽到浙地,国朝有两条通道。分别是分水关大路“大关”与仙霞岭“小关”。她先看了大关记载,“衢州府西安县上杭埠驿,……三十五里怀玉驿,玉山县;九十里广信府上饶县葛阳马驿;……下水三十里,武夷山;四十里兴田驿,并属崇安……二十里至福建布司福州府三山驿。”又翻了小关,见写着,“上杭埠,水。九十里江山县;十五里清湖;路,十五里石门街,十五里江郎山;十里峡口渡;十里观音阁;十五里保安桥;十里仙霞岭,巡司。十里,杨姑岭,十里龙溪口;……七十里叶坊驿,五十里建宁府”。几何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觉得这“小关”路线虽然中途没有分水关大路有河口镇这样的大镇,但也因此不要绕道赣地,可直接从仙霞岭闽浙相通。有近道,为何要绕远路?她又不是利用官驿勘合来游山玩水的差人。“哎!小哥,走仙霞岭小关!”几何果断地吩咐了。
    “好嘞!仙霞岭小关!多谢道爷了!”车夫欢快地答应了。“啪”的一声马鞭声后,马车亢奋地加了速度。
    一路顺利。车到浦城后,几何终于明白车夫为什么开心了,这仙霞岭小关虽近,但国朝没有驿道,所以这边花费的银子和佣金需要几何另包。几何不得不应着,心里却心疼不已。但既然付了银子,她索性在轿中垂目休憩,任车夫安排行程了。这一睡,身心俱轻松,迷蒙之间,竟上来了梦境……是那天的场景,戴龙城牵马下山,她满心娇羞紧紧随后,接着,他回过头来,抱住了她,说——几何,我喜欢你。
    几何惊醒,木然怔怔。细细回味梦境,更觉面红耳赤。她这个钦犯居然喜欢上了捉她的锦衣卫!甚至连做梦都能梦到人家!天,这老鼠思猫的情节比她平素看的搞笑小说还要搞笑……
    说来,几何也够衰的。还未过“山甚险峻”那段路,突然就遭了暴雨。这雨原也不大,淅淅沥沥寻常得很。不只是她,官驿的车夫、同路的商贾没一人把这小雨当回事儿的。没想到过了晌午,天突然变了脸,雨凶猛地加了力道,持久地保持瓢泼倾盆势。常行山路的人都知道,暴雨一久,便会有泥石滚落的危险,当下众人如同疯了一般,齐向前方开阔处冲去!
    山路太窄,马车倒成了累赘,坐车的人都下地插缝狂奔。也不知这小关道上怎么就突然多了这么多人,人挤马抢的,比看皇帝出巡都热闹拥挤。几何也怕死得很,看了下山形,果断地弃了车夫,拼命往前钻去!
    “隆隆!”泥石流来了……
    劫后余生,状况怎一个混乱形容。逃出生天的人们全都失了光鲜模样,灰头土脸,在山谷里狼狈喘息着。天黑了,雨也停了。没被冲走的货物凌乱地混压在了一起,先休整过来的人正四处寻捡着有用的东西。几何的褡裢掉了,装衣物的行囊也不见了。那些东西都不值钱,她并不心疼,只是她在幸存者中寻了半天,也没看到官驿的那个车夫。完了,下一个驿站到江山县才有,她手头连地图都没有,这之间,怎么寻路啊……
    所幸,人在经历劫难后心思会柔软,容易抱团。走此路的人大多都是一个方向,众人一商议,也算是患难之交,当下很多就称兄道弟,结伴前行了。几何不想多生枝节,也不上去搭讪,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些人。
    上山的途中,能看到很多散落的东西,因为几何来的不算早,待到她能挑拣的时候,稍值钱的东西早已没了。书,沿途就剩下些破书了。几何随便一瞥,见都是些香艳的传奇小说,又被水浸得狼狈不堪,也失了捡拾的兴趣。只是,在一处山窝的拐角,她发现了一堆被“洗劫”的货物。她探头望去,是一堆不能再挑的破伞。嗯?这里面还夹有一个残破的褡裢皮,里面是一本干干净净书——《天下水陆路程》!
    这难道是她的东西?几何兴奋异常。她索性跳入箱中,细细搜来,可除了伞骨,什么也没有了。说来,这本书的运气实在是好,竟和卖伞的箱子跌在一块,褡裢都开了,它却既没脏又没湿。
    管它到底是谁的,正愁没地图带路呢。几何笑着拍拍书页,将其揣入怀中。
    此去江山县还有数十里,小商贾习惯步行,再沿途捎买些货物。可几何哪里受的了徒步辛苦,她苦熬着跟人行走两天,脚底板就磨出了大泡。人不遭罪银子遭罪,银子不遭罪人就要遭罪。几何痛定思痛,开解自己去镖局雇了个代步车船。别人押镖物,她押自己。又在客栈好好躺了一天,养足精神,这才出发。
    清湖至江山县,水路十五里。
    “小哥也是走江湖的吧?”这镖局的船夫可没官驿车夫的高素质,路程漫漫无以打发,那一张嘴贫着呢,专捡离奇荤腥的事儿说。
    几何一直在忍着,权当他在说书。船夫问话她也不答,一路闭目装睡……
    “哎!就咱俩,直说了吧,兄弟您这道袍是偷来的吧?”那船夫还在鼓噪着,“偷的时候可得分清了,别偷全真派的,偷就偷正一派的,地位高,没人管,还不耽误玩女人!”
    几何无声地骂了一句,继续装睡。
    “您就别装睡了!”船夫在前嘿嘿直笑,“说说话嘛!要不多闷!既然接了您的银子,就算您是朝廷的钦犯,我也得给你送到江山县啊,这是道上的规矩。您要是不理我,我一旦犯了困,把船给摇到……”
    “咳!”几何赶紧抬了眼皮,皱眉正了身子。她实在是怕这厮嘴里吐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
    “小哥您是打小关来的吧?遇到泥石流了?”船夫得逞了,话跟得更快了。
    “兄弟您又不是六扇门的,打听那么多干嘛?”几何白了他一眼,终于开口了。
    “您要是的话,说不定有发大财的机会呢!”船夫得意地晃着脑袋。
    “命都差点没了,发个屁财!破财还差不多!”几何愤愤然。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我可是听说了,”船夫压低了声音,“有东厂人也打小关来,遭泥石流丢了东西,正四处悬赏呢。”
    “什么东西?”几何暗笑,“等我爬上来的时候,值钱的早让人拿没了!还发财呢,黄花菜都凉了,发不到我头上!”
    “那可不一定!”船夫咧嘴,“东厂要的是书。想那书啊,一般人才不会捡呢。”
    “书?”几何很是诧异,“书还值得大肆悬赏?什么宝书?”
    “东厂人不说,只是收书。那书上肯定有道道,说不定是什么名册,”船夫叹气,“现在魏监厉害啊,皇上亲封的九千九百岁,东厂人底气足,口气也大,说只要寻对了书,要钱给钱,要官给官。现在好多闲人都掉头往小关捡书去了。”
    “要钱不要命啊……”几何嘴上感慨着,心里却开始嘀咕自己拾的那本《天下水陆路程》。是她的吗?或是……难道这馅饼能掉到她头上?她又担心这船夫使诈诱书,所以在到达江山县官驿之前,她强按捺住了好奇心,丝毫未碰褡裢里的那本纸书。
    江山县到杭州,也是水路。上了官船,几何才放下心来。避开船夫视线,紧靠在舱壁逆光处,方小心取出了那本书。她上下左右抖着书页,也没抖落出什么东西来。大略一翻,书中如常,也无后加字迹,甚至连折角都没有。哪有这么好运,想发财?看来还没这个命啊。
    几何笑着摇头,放松端坐下来,品着茶,欣赏舱外隔水人家。还有多少里?走了多少里了?她随手又翻开了《天下水陆路程》,复查到闽浙商道之小关:“上杭埠,水。九十里江山县;十五里清湖;路,十五里……”一翻页,竟没了!
    紧接着,竟是两页空白。被水阴湿的地方还隐隐露出些没头没尾的长串人名:“……高杨琏左光……周顺昌缪昌期……”
    几何再往后翻,又是:“江郎山;十里峡口渡;十里观音阁……”之类的文字。她来回比对了几回,确定是中间多了两张夹页!
    这书绝不是她原来那本!那本《天下水陆路程》的这一段她读过,且记得很清楚,绝没有夹页!奇怪的人名字……她突然想到了镖局船夫嘀咕的名册!难道,这就是东厂丢的书?
    ——“东厂人底气足,口气也大,说只要寻对了书,要钱给钱,要官给官。”一旦这书就是失物,或许,她可以借东厂之力来寻母?
    不管如何,多了个希望,就是个好消息。几何妥帖地藏好了书,开始寻思正经事儿了。郑一官为她写的书信还在,让她到杭州府西大街去找齐宝斋的掌柜,戴长云大公子。戴?她现在一看到这个姓就心生猜忌——怎么偏和那个该死的锦衣卫一个姓氏?不可能是那个戴龙城吧,郑一官说此人近四十年岁,再说了,郑一官也见过戴龙城,天下那么大,不就是同姓嘛,她也太紧张了。
    顺风顺水,不足两日光景,勘合的终点杭州就到了。杭州的冬天比晋江冷,出了船舱,小风一吹,几何微微有些寒颤。她打听了下当地驿官,知那西大街离水驿并不远。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不要穿着一身道袍去登门惹忌了,先寻处换了身女子的衣裳,才正式去齐宝斋投贴拜访。
    郑一官说的不错,内里的掌柜一听到郑一官大名,马上就拖履而出。见了信笺,更是把几何奉为贵宾。几何不知郑一官在书信中如何说的,反正那戴长云神秘兮兮地将她请到了内室,闭了门意正言辞的表起态来:“妹子就放心吧,一官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你日后就住我家,花粉开支,婚嫁用度我都包了,我就是你嫡亲的兄长!”
    几何一怔,“我……我是……”
    “哎呀!”戴长云激动地拍着大腿,“妹子呀,那些是你哥怕你在我家里遭人轻视编造出来的!今个只咱俩在,用不着端着!咱俩是自己人!那些话,留着到京师跟内宅人说去!”
    几何尴尬地咧嘴,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个郑一官,一拉一拢,他倒真会利用人心……
    在齐宝斋,几何生平第一次享受了小姐的待遇。那戴长云为她置办了好几身衣裳首饰,还特意送了个伶俐丫头给她。
    “你哥哥说了,不想让你受委屈。”戴长云小声嘀咕着,“木香那丫头一直跟着家母的,是宅里丫鬟中的老人儿了,去年秋天才来了我这儿,日后你身边有她在,凡事吃不了亏;这些银票你拿好了,到了内宅,该花销的地方别不舍得,在那群婆娘面前可别露了怯。我每年过年都回去,过几个月,我都会拖人给你送银子去的,别心疼银子。”
    “这万万不可!”几何可不想平白收他那么多的银子。日后还得常住人家宅内,还是细水长流的好。
    “哎!你不拿就是羞辱于我!我这条命是你哥哥救的,还请妹子给我个报恩的机会!”戴长云言语间颇有不快。
    几何讪讪低头,不再推辞了。
    “说来也真巧,”戴长云见她收了银子,眉眼都笑开了,“我四弟从京师来浙地送货,这几日就要经杭州回返了,正好他可以一路护送你去京师。我修书一封,让他带回去给老太太,正合适了。”
    弟弟?几何心里一咯噔,“戴大哥,不知……府上如何称呼,令弟何处高就?”
    作者有话要说:  1、闽浙之间途经驿道:均来自明朝黄汴《天下水陆路程》,地名皆是明代称谓。《天下水陆路程》记载了明代二京十三布政司水陆路程,各地道路的起讫分合和水陆驿站名称。
    2、由于仙霞岭山道既险且长,屡有意外事件发生,运输不够安全,因此,在这一条商道上有商品运输保险制度实行。明代的《商贾买卖指南》一书介绍客人从福州到浦城后,“凡泊舟先寻主家行主,照数主家遣人搬挑商量,一百斤工银一钱,凡雇夫各有票照数挑至清湖县某家留歇。与清湖主人验收明白交卸。有自浦城至清湖凡五日路程,中二日,山甚险峻。雇夫已定,次日起程,至十八里有店,作午饭,每人半筒米与店主”由此可见,商人从福州到浦城后,可以和货物分道而行。货物交给浦城的行主,他保证将其运到浙江江山县境内的清湖镇,而商人空手过山,到清湖领货。值得注意的是:当时人工价钱十分便宜,从浦城到清湖的五天山路,一百斤货物的运费仅值银两一钱。
    3、洪武七年(1374),《御制玄教立成斋醮仪文序》中,分僧为禅、教二徒,道为正一、全真二流。两等道士的度牒不同,地位也不同。正一派偏得明室青睐,终明之世,其政治地位远在全真之上。且天师世家世代相袭,赐封一品,统领江南道教,总领三山符箓,显赫一方,与山东曲阜孔子世家并受朝廷重视,有“南张北孔”之说。还有,正一派道士,可以结婚~
    4、魏监,就是当时管东厂的那个著名太监。九千九百岁,魏忠贤是也。
    ☆、冤家路窄
    “唉,惭愧,没什么称呼。”戴长云提及这个,底气就不太足了,“我们商贾人家,就算家业再大,行走也受人轻视。家父曾捐了个中书舍人当,家父过世后,家里一合计,就出钱让我这个长子接着做了。虽然是个资郎虚职,明眼人都看不起,但好歹也是个从七品官,也算是为全家顶梁了。我那个四弟就没什么身份了,就是给家里帮衬下生意,南北跑跑。”
    “哦。”几何这才放下心来,不是锦衣卫就好……
    等待的日子,几何玩遍了杭州。除了戴长云,众人皆道她是个落难的番邦郡主,从上到下皆待她恭敬有加。丫鬟木香更是尽心尽力,如奉神明,服侍左右。不几日,戴长云四弟差人报来了信儿,定在二月廿六日回京,先在大哥处休息一晚。
    二月廿五日午宴,几何着实打扮了一番。因为戴长云说了,要她拿出个番邦郡主的架势来,落毛的凤凰也是凤凰,要习惯端架子,这样才能不被京师家中那几房乌眼鸡给轻视了。所以,几何进花厅的时候,正好听到戴长云在夸耀“她”的身世。那言辞过分得很,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的,几何觉得面上一烧,实在是不好意思此时迈步进去。
    “这身份可靠吗?”一个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男声冒了出来。“那个什么尼古拉是骗你玩的吧?”
    几何一呆,愣在了当场。这声音怎么这么熟?
    “丫呸的,现在的骗子太多了,尤其是这南边的人。这次小关那鸟经纪想诳我,从清湖到浦城的五天山路,一百斤货物跟我喊了三钱,还一个劲儿说山路艰险这是最低价了。我说爷爷我常走这路,那人工价也就一钱银,愿干不干,丫的他马上就跑了。这不明欺外乡人找不到门道?大哥你日后可得多长些心眼了,现在……”
    “这个肯定不是假的!”戴长云申辩了起来。至于他后面还说了什么,几何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然后赶紧回头,跑!
    那个戴四弟的声音她太熟悉了!化成灰她都认得!戴龙城!绝对是戴龙城!!
    “小姐!”木香在她身后大喊起来。“小姐您怎么了!”
    “小姐?郡主!”戴长云的声音也随即跟了上来。
    几何无处可逃,只能又跑回了房间,当下她只能插上门,如热锅蚂蚁一般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真是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她偏来投!那个戴龙城不是朝廷的锦衣卫吗,怎么又成了捐官没身份的弟弟?
    苦思冥想,几何还是认命了。逃又逃不走,躲也没处躲。她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方法——反正见过她真面目的就只有这个可恶的戴龙城了,既然央求不了他,那就拖他下水!若是能潜入这家伙京师的家中,也算是将他拖下了贼船了!这样日后东窗事发一损俱损,拉上他全家垫背,她就彻底安全了!
    如此,只剩下一个问题了:从杭州到京师这一路,她一定要隐瞒住自己的身份!几何主意一定,便火速吩咐木香去准备了几套面纱。要密实的,越挡光越好,越遮体越好。因为要和年轻男子同路,回避循礼点好。还有,这一路,她也不打算和戴家四爷有直接交流了。有什么需要,木香就做中间传递话的人吧。木香闻言,满目都是崇敬,这金枝玉叶就是不一样啊,克己守礼!当下脆生答应,立即照办。
    几何又上路了。不过这一次的旅程轻松多了,除了不能当众开口说话。
    京师与杭州之间,有大运河直通南北。上了船,直往北走就是。几何有事只是低声吩咐木香,那面纱必须是随时从头盖到膝,保证让人看不出身形来。幸好这是冬天,越往北走越要穿的暖和,再加上几何日本郡主的特殊身份,没人对她古怪的行为多嘴质疑。那个戴龙城估计猜破头都不会猜到,他要抓的人,此刻就在身边。
    “哎,你们日本人都这样打扮吗?”终于有一日,在舱内吃饭时,戴龙城憋不住话了,“像你这样吃饭多麻烦啊!”他笑着开始套近乎,“要不我背过脸去,你好好吃饭?”
    几何紧张,停住了进食的动作。
    “我不是坏人,”戴龙城很正经地放下了饭碗,“你信我大哥,也该信我啊!这到京师还有好长时间呢,你总不至于就打算不和我说话了吧?十年修得同船渡嘛,咱俩也算是上辈子有缘分。来,看看我给你寻了个什么好玩意解闷……”他从袖里掏出一个软布袋子,兴奋地坐到了几何身边。
    几何绷直身子,胳膊都颤抖了。
    袋口的绳子被慢慢解开了。
    几何不敢太靠近戴龙城,只能抱着碗筷偷偷用眼瞄。木香闻言凑了过来,好奇地将脖子伸的老长。
    那布袋可真软,料质似活水流动般。咦,不对!这里面装的是——
    一个吐着信子花花绿绿三角头软体动物从囊中探出头来,木香“啊——”的一声,恐怖万分地倒在了地上……
    几何愣了。她清晰地看到这蛇被拔了牙,根本就没什么杀伤力。想她在晋江潮湿之地隐居数年,岂能怕这再常见不过的东西?不对!几何突然反映了过来,她不应该这样镇定!这戴龙城没安好心!
    “嗯……”她似强按下想尖叫的冲动,扔下碗筷,捂脸闪人!
    从此,几何有了很强的戒心。那戴龙城绝对没打什么好主意,他暗地里有小九九!可是同舟共济,冤家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上杉郡主啊,你看这鱼撞船了!”戴龙城笑着冲她招手。
    几何寻思了下,毕竟没撕破脸皮,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她依指引俯身过去,却没想骤然风起!幸得那面纱又沉又长,她一压便收了下来,没出纰漏。
    “看这儿!”戴龙城兴奋地近身指点着,那胳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一下变了方向!
    几何的面纱被生生扯了下来!!!
    戴龙城呆滞了。
    ——几何的脸上竟还缠着一道窄窄的细纱……
    几何沉稳地将拽落的面纱接了过来,不动声色地转身,回舱了。
    动了手,这梁子就算结下了。从此公不理婆,婆也不理公,倒也少了不少事。几何暗暗瞧着那戴龙城上蹿下跳地处理戴家沿河商务,倒是将他内里的精明看了个仔细。
    “去吕宋使费要这么多银子?你当我脑瓜子瘪了不成?来,坐下算算。”戴龙城撸了袖子,左手拿着算盘,右手夸张地比划着指头,“引税就不说了,这是死数;先说水饷:一丈八尺的船,六艘。朝廷的规矩是一丈六尺的船征银五两,每多一尺,加征银五钱;朝廷又规定,往东洋比去西洋的船只减十分之三,我们又可以减去十分之三;再算陆饷,你去边上绕了圈,载回来六船胡椒、苏木,这些每百斤征银二钱一分六厘。好的,我知道,去吕宋的船朝廷还单有加征饷,每船要征银一百二十两。”戴龙城嘴皮子又快又利索,手打的算珠噼啪直响,说到兴奋处,一脚还踩到了木凳上,“但是,你要明白的,朝廷的意思是吕宋那边被弗郎机人占去了根本没什么货可回载了,所以无陆饷可征只能加征附饷了。弗郎机人从北亚墨利加那里掠来了大量的白银,买起货来爽快又大方,你这次用陆饷替了加征饷,是好处全占到了,亏却一点也没吃,所以,在我这里再捞一笔就太不厚道了,列入使费是万万不可的,这些全部下来没有那么多的……”
    一通长篇摆出来,对面那人彻底晕菜了。
    这一路上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只是,船行到德州府界时,突然多了个插曲——船漏水了。
    还好,这水漏得很慢,给了几何他们不少弃舟上岸的时间。即便如此,众人也狼狈得很。尤其是几何,不只是繁琐的衣袂拖水,还有个累赘大面纱……在下水淌往内岸河时,她简直在水中动弹不得了!那水好急,怎么她站不住了!谁来拉下啊!
    “上杉亲娘啊!你那面纱再不拿开就送命了!”戴龙城冲她气愤地大吼着。
    几何闻言惊恐万分,当下死死捂住脸,拼命摇头。
    “鸟日本女人!”戴龙城突然闪到她身边,拦腰一提。几何闷呼一声,发现自己被这人抱在了怀中!她下意识挣扎两下,却被他咬牙切齿地厉声吼了回去,“别动!再动爷爷给你扔水里喂鳖!爷爷对你那长相没兴趣!”
    几何不动了,隔着面纱呆呆地注视着这男人。阳光撒在他那俊俏的脸庞上,如玉山朗朗,如珠玉盈光。那纤密的睫毛,抿起的唇角,甚至连眉心蹙起的褶皱都那么的帅气……她的脸瞬间红了,心跳也骤然加速了!这一刻,她忽略了所有危险,所有隔阂,她能听见自己的心在大声喊——她喜欢上这个男人了!不管了,就是喜欢上了!
    离岸很长,几何不说话,静静地任由戴龙城抱着,倚在他的胸膛,揪住他的衣襟,满身都是幸福。真好。有人依赖的感觉真好。这感觉,就像小时候父亲温暖的怀抱……
    水面折射的波光让她微微闭上了眼睛,似梦,如幻。他的胸口起伏,一步,又一步。她突然想,若他不是锦衣卫,她也不是郑几何,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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