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钱之后,把毕小青交给我。”
    她挣脱了他,唇角浮起的一朵笑轻蔑中带些困惑。
    ※※※
    朱芳华周遭的空气一直是清冷而稀薄的,所以这个冬天她做了许多编织物,盖在餐桌和沙发靠背上。钩针不停在指尖上下跃动,绒线摩擦皮肤的触感柔韧而单调,她绝非一定要完成这些手工活,只是手上一旦动起来,脑子便可以暂时停歇,这才是功效。
    偶尔望一望窗外,庭院里的冬青叶已经变成金色,夏日里花圃中鲜浓繁茂的月季早已不见影踪,坛边一圈厚厚的银霜,令她恍惚以为天正落雪。但再看看就近的一棵金橘树,秃光了叶子的枝节上暴露出古怪的斑纹,于是明白上海只不过是干净而已。那树下站着的那个女人,依然让朱芳华感觉寒意逼人。
    那女人她见过,虽只是擦肩,却印象深刻,因鲜少有看起来不像混迹欢场的女人身上有如此浓重的烟味。她与施常云的关系,大抵亦是扑朔的。但她不想细究,只期望事情能早些过去,可惜怎么也过不去,只好坐在那里编织各色铺盖,与时间角力。
    “大奶奶,有位姓杜的小姐找您。”娘姨跑进来讲,面色也是淡淡的。
    “姓杜的?以前可曾见过?”她放下织物,顺手抚了一下有些干糙的额发。
    “不曾见过,伊讲伊是二少爷的朋友,有事情要同大太太讲,人现在就在花园里,叫伊进来哇?”
    朱芳华点了一下头。
    杜春晓身上的棉袄大且无形,腰腹处有些松垮垮的,胸口却是紧绷,一点余地没有。浅蓝底白色碎花图纹颇显别扭,然而竟有一些阳光的感觉。朱芳华惊觉,自己已许久不见阳光,即便口红涂得一丝不苟。
    “好香啊……你们中饭吃的什么?”杜春晓用力抽了抽鼻子,样子很滑稽。
    “油焖茄子、水炖蛋和清炒牛肉丝。”朱芳华之所以要一五一十报来,兼因在试探自己是否已成不记年月的行尸走肉。
    “你可认识我?”杜春晓笑了。
    “见过。”朱芳华垂下头,微微有些莫名的耳热,“是你猜中了藤箱里的东西,让埃里耶来向我求证的?”
    “对,其实你还是希望不要猜中才是吧?”
    无所谓了……
    朱芳华在心里想道,嘴上却说:“是有点儿意外。”
    “意外的是我啊!”杜春晓拿出塔罗牌,放到朱芳华手中,道,“我是来给你算命的。”
    “我不需要。”朱芳华看也不看,便将牌还回。
    “你不想算,我却想算一算呢。”杜春晓竟无视自己不受待见,兴冲冲将牌接过,洗了三遍,摆出菱形阵来,“这一回,想算算施常云到底去了哪里。”
    “过去……过去就不用算了,反正我晓得他是在牢里。”她乐呵呵地把过去牌——正位的国王移去。
    “未来牌……暂时也不需要。”说毕,那张逆位的隐者亦被她拿掉,只余并排的现状牌。
    正位的世界。
    逆位的女皇。
    “既是世界牌,说明天大地大,任他遨游。不过……到底还是逃不出女人的手掌心哪!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到哪里都有人护着。所以……”杜春晓突然压低声量,贴近朱芳华耳边,“他现在就在这屋子里吧?”
    朱芳华嗅到香烟味以外的狐媚气息,突然有些晕眩:“你在胡讲什么?”
    “确切地讲,他应该在楼上施老爷的房间里头吧?漂了白发,化妆成他爹的模样,混过了埃里耶警长的检查,我可有说中?”
    朱芳华别过头去,对住外屋站着的娘姨高声道:“进来送客!”
    “不必了,我自己走。”杜春晓站起身来,把牌放进兜里,“今朝我不是来见施二少的,所以你尽管放心。”
    此时娘姨已踮着小脚跑进来,杜春晓却仿佛看不见她,还是面向在沙发上端坐的朱芳华,道:“大太太,以后记牢少搽一些口红,容易暴露心事。”她又点一点那身材滚壮的娘姨,“刚刚问她老爷的病如何,吃过几服药了,她竟一丁点儿答不上来,只说好似不用服药。这可真是奇了。”
    “奇什么?快上来陪我说说话!”
    施常云略显尖细的嗓门自楼上传来。
    【9】
    施常云的老妆化得极好,连鬓角上的雪霜及唇边的纹路都细致入微,杜春晓不禁暗自惊叹。尤其是施常云与父亲生得极为相似,均是五官犀利的相貌。她从唐晖那里也看过施常风的照片,直觉这位大少爷双颊丰满,眉眼清俊硬朗,其阳光温绚之气质,与弟弟的阴笃沉重有云泥之别。
    久别后的重逢,虽然气氛古怪,杜春晓却莫名觉得温暖。尤其是朱芳华又给了她一个包着棉布的汤婆子,她捂在手心里,对施常云微笑。
    “你爹呢?”
    “怎么一见面就问不该问的呀?”他笑了,不过是对住朱芳华笑的。有些男人,不见得英俊、豁达,但时刻散发出某种残忍的优雅,自有感知敏锐的女人会迷上他。
    “我就是专门问那些不该问的问题的,你又不是不晓得。”
    “那你当初为什么逃离斯蒂芬了?”他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这也是个不该问的问题。”
    “我没有逃,如果逃了,就不会到上海。”
    “那是因为你觉得不服气,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笔账早晚要算。”他点穿了她的心结,“你是在那法国人来过之后,就知道我取代我爹了吧?”
    “不,还要早一些。”
    “在你逃狱的时候,我想来想去,你大抵也只有这一种办法。没有人比亲爹更会牺牲自己的。”
    “这个牺牲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有可能,他将永远不会出现,但是又不能被发现他死了。不过你最冒险的是还以你爹的身份去操办上官珏儿的葬礼,人那么多,虽然不大可能都来看你的脸,但你一定不会再冒这样的风险——”她脑中蓦地掠过一道闪电,“不!你绝对不会在乎这个,因为人一旦到了某种权位,就没有人敢当面仔细看你。你对这个一直了解很透,而上官珏儿的姆妈也一直姿态谦卑,逢人便低着头的。只有——”
    “只有谁?”
    “只有琪芸不是。你竟不担心她会认出你来?”
    “可能她早认出来了,只是不讲。”施常云用右手食指摩挲干燥的唇皮,皱眉道,“其实我一直好奇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据说,是要与洪帮二当家做笔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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