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晓气得胸腔快要炸裂,但又不好怎样,只得回道:“难道秦爷真不想找到五太太了?”
    大抵是头一回看到杜春晓的狼狈相,秦亚哲的火气不知不觉中竟降了一半,笑道:“杜小姐,你是不是记性有点儿太差啊?我清清楚楚记得,给了你五百个大洋,让你不要再管这里的事——”
    “可是找到了她,才能知道小胡蝶是怎么死的,秦爷难道不关心么?”
    秦亚哲挑了挑眉头,示意几个手下统统退下;杜春晓借机喝了一口茶,将血水吐出,但牙龈已肿胀发硬,她沮丧地判断自己现在必定左右脸极不对称。
    “看看这个。”秦亚哲将一个污迹斑斑的小布包放在杜春晓跟前,她接过打开,里头是一截发乌的断指。
    “这是谁的?”
    “毕小青的。”秦亚哲神色突然变得黯淡,“是昨天邢志刚通过邮递的方式寄到我这里来的。”
    “他想做什么?”
    “想把小胡蝶失踪的事栽赃给燕姐,结果做得漏洞百出,无人相信,所以绑架了毕小青,想与我做个交易。”
    秦亚哲的口吻愈是轻松,表明事态愈严重。杜春晓已察觉周边空气都跟着僵冻起来。
    “做什么交易?”
    “要我给他一条活路,再加八十根金条。哈哈哈……”
    末尾的那一阵狂笑,才稍稍泄露了一点儿秦亚哲的愤怒。杜春晓却勉强让脑子拐过弯来,喃喃道:“奇怪啊……为什么邢老板要把事情做得这么明显?”
    “邢老板实是低估了秦某的人品了,我与他结交多年,他若是真有什么困难,讲一声便是了,秦某能帮上的自然会帮,又何必做出这样的事来?也罢,杜小姐若是真对这桩事体好奇,那就再帮秦某一把。”
    “那是自然!”杜春晓因伤痛逼人,几乎已忘记了来找秦亚哲的初衷,这一经提醒,倒也帮了她大忙,于是连声道,“今日来找秦爷,便是为了这档子事,若能帮你把五太太找回来,顺便查到小胡蝶——”
    “小胡蝶的事不用你管。”
    “那就找到五太太,还有邢志刚。”杜春晓眼见生意到手,便忍痛翻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找到内袋里的那副塔罗。只可惜那张高塔牌右上角不知何时已被磨破,她心疼得几近晕厥,却只好憋着气,在八仙桌上摆出大阿尔克那阵形。
    过去牌:正位的力量。
    “在五太太被绑架之前,秦爷的力量很强大,可呼风唤雨。”
    现状牌:逆位的命运之轮,正位的恶魔。
    “可惜风水轮流转,如今世道变了——”杜春晓盯着那张恶魔牌,叹道,“有些事情早已不在秦爷你的掌控范围之内,人脉、生意、子嗣,甚至性命。”
    “你是说我有性命之忧?”
    杜春晓亦不回应,对住那张缺去一角的“未来牌”背面:“秦爷虽然在高处,但终究会被人陷害,邢志刚如今是要钱和活路,只不过……是谁的钱和活路呢?秦爷的事,有我知道的一层,还有我不知道的一层,那不知道的,也许才是关键。”
    “杜小姐,你只要找出邢志刚,那些你不知道的关键,还是永远都不知道比较好。”秦亚哲的嗓音依旧低沉如黑幕降临时的乌云。
    杜春晓走出秦公馆的辰光,依旧面目赤肿,浑身刺痛,只怀里多了一百大洋。
    “秦亚哲,你把我整成这样,还会无‘性命之忧’,那我就不叫杜春晓了!”她恨恨地自言自语道,两只眼睛已然喷出阴毒的火焰。
    第四章 力量之巅
    〔“过去牌,正位的星星。说明是见财起意,终导致多宗血案的发生;现状牌,逆位的皇帝与正位的力量,可见你们是群龙无首,终导致某些人渔翁得利;这张未来牌倒也颇有意思,竟是正位的世界……”〕
    【1】
    上官珏儿的葬礼在宝兴殡仪馆举行,因她身份并非等闲,所以从电影公司老板到入殓师一个都不敢马虎,尤其是抬棺人的甄选竟也竞争激烈。顶替上官珏儿做了新片女主角的琪芸死活要做抬棺人,因可以在报纸上占个免费头条,所以几日来都拎着大包小包往上官姆妈那里跑。孰料主持丧事的施逢德叫人托了话给她,只叫她不用加入送葬队伍了,他与上官姆妈商量过,只选她生前的几位好友抬棺。如与她演过两次情侣的英俊小生区楚良,当初慧眼识才提拔她做女主角的导演冯刚。
    施逢德自己要不要抬棺,却是挣扎了很久。上官姆妈抱着女儿的宠物猫宝宝一脸哀怨地与他讲过:“小珏可怜是可怜的,工作是演戏,下了工还是演,对我这个姆妈也是不讲真话的。可见也不会喜欢其他人,尤其是施老爷你啊,是帮她,还是害她,我这老太婆到底也搞不拎清了。”
    话毕,她对住一堆瓷碗碎片泪如雨下,断不再看施逢德一眼。他自然知道这位母亲对他有了怨恨,只得讪讪找了借口走出去。无端地想起朱芳华来,亦不知她在牢里过得如何,只是如今再回施公馆等于要他老命,周边都有巡捕房的人守着,将宅里的人都当成即将犯上作乱的疑犯。他想将上官珏儿的事情放在一边,先行找朱芳华打听儿子的下落,转念一想又觉得在巡捕房里问等于暴露儿子的去向,勿如当什么都不晓得,专心先将上官珏儿的后事办妥。站在上官珏儿家前院,看发黄长了青苔的墙根下那几株细小白花,施逢德胸口如灌铅一般沉重。想她若当初便只是野草闲花一般生长,兴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女人身上背负太多似锦繁华,往往会摧折性命。
    “施老板,勿要难过咧,我也不打扰你们,马上就回去。侬要么派车子送我一程?”琪芸甜蜜蜜的嗓音钻进他耳朵里,随即又闻到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水味。他忆起五年前自己本是去片场接她吃饭的,孰料刚踏进门槛便与被导演骂哭的上官珏儿撞个正着,所以他未与她交谈之前,便已接触到她的身体了,感觉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身板薄,命更薄。
    “我教老张送你,你也辛苦了,在这里帮了好几天忙。”他少不得要客气一下,却见琪芸面上的微笑丝毫没有深半分。到底是演员,晓得什么场合摆什么样的脸色。
    她忙道:“施老板两只眼圈都是黑黑的,还是搭我一道回去困一歇?”
    他苦笑摇头,她像是早已料到这样的答案,转身便走出去了。
    到了门口,却被一年轻人吸引住。他高大英挺,眉宇间有些耀眼的光芒,系标准美男子,只下巴一片形状杂乱的青迹,像是许久没有洗澡刮刀,头发也是油的。让琪芸窝心的是,这美男子竟朝她走过来,她忙摘下墨镜,摆出摩登的姿势,打算给他一个签名。未曾想对方却笑道:“琪芸姐,可还记得我?”
    她歪了一下脑袋,思忖了几秒,便豁然开朗,笑道:“《申报》的唐大记者呀!久仰久仰!”
    “哪里,我才是久仰您大名,早想给您做篇专访。”
    “哟,我哪有这个荣幸?当初你在《香雪海》片场可是跟其他人一样,只围着上官珏儿转呢,眼里哪有我这个三流小龙套。”琪芸话里醋意十足,却丝毫没有歪曲事实,当初她确是风头远不及上官珏儿,冷板凳都快坐出痔疮来了。
    但小明星有小明星的忍耐力,有些人销声匿迹,有些人则熬出头,凭实力,凭手段,凭城府,凭运气,抑或另一个人的死亡。琪芸在电影圈的打拼之道,其实与上官珏儿并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她咬紧牙关挺到现在,好似就是在等唐晖之类的大报记者,上前来给她做一个专访。
    “琪芸姐这可是在怪我呢,亏我还一部不落地把您拍的电影都看了,您看现在可有时间,咱们聊聊?”
    初冬的寒气已刮红行路人的鼻尖,唐晖身上只一件套头高领毛衣,粗呢西装外套都已洗脱了一层,怎么看都不挡风。琪芸听他讲话都要不住地抽鼻子,发出“咝咝”的喉音,不由起了几分怜爱之心。他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让所有女人都服软。
    “上车再说。”她打开车门,屁股往里一歪,算是放下了明星架子。
    一路上,唐晖总有些不自觉的情欲冲动,从琪芸身上嗅到与上官珏儿同样牌子的香水气味,令他迷失其中。所幸间中车子一个急转弯,将他猛地推醒了,于是绞尽脑汁挤了些问题出来,诸如琪芸的老家、父母在哪里安置之类的。琪芸起初还答得兴致勃勃,渐渐地也有些咂摸出问者的心不在焉来,于是也冷下脸不再回答。
    “琪小姐与上官小姐是通过《香雪海》这部戏结缘的?”唐晖像是察觉自己对琪芸有所怠慢,便将两只酒窝挤得更深,笑容有朱古力一般的浓苦,却又很甜。
    琪芸即刻摆出惋惜的表情,喃喃道:“跟伊可不是这部戏里认得的,早在五年前,我们一道去《春江花月夜》片场试镜演一个小配角,结果我被选上演了个丫鬟,伊只能在剧组里给人泡茶水。当时我还没注意到她,也是后来听别人讲起的。也不晓得为什么,在拍《香雪海》的时候,伊跟我都是年轻不懂事的小姑娘家,可我就是看到伊会紧张,大概是伊样子漂亮,人又不奸险,蛮难得唉。所以,后来每通搭伊一道拍戏,我就安心,因为用不着搭伊抢戏,是我的戏就是我的,伊真是会帮忙。”
    “那么说您私底下跟她一定也是好姐妹吧?可不是传言里针锋相对的竞争对手嘛。”
    “啥人讲我们针锋相对?”琪芸将眼一斜,露出一点娇俏的泼辣相,“我们虽然不是好姐妹,但平常也是关系不错,生活又不是演戏,要做出一腔来给人家看做什么?你说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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