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
    夏冰脸上浮起一层得意,似乎很乐意与陌生人分享成就。旭仔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走到楼梯口后侧,那里的暗门半开,夏冰取出手电筒,往门内照了一下,那里有一截深不见底的楼梯。
    “里头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每只箱子里都空空如也,而且很乱,旧衣物丢得到处都是。”夏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为那间小小的地下室默哀。
    旭仔没有下去,只是一动不动看着夏冰。
    “怎么,要让我先下去?”夏冰苦笑,“我已经下去过一次,不想再去了,而且约了人,要早走,你若好奇,就自己进去看一看。”
    说完,他便装模作样地掸了掸身上的灰,转身推开一扇窗,一跃而出,丢下旭仔一个人对住地下室。
    旭仔没有下去。
    确切地讲,他是没有办法下去。
    数年前在攀上开往南京的列车时,他一个人躲在啤酒桶内不敢吭一声,大小便濡湿了下半身,还掺杂了酒气,几乎将他熏到晕厥,但更恐怖的是黑暗。无论手脚的伸展活动如何细微,都会顶撞到坚硬潮湿的桶壁。所以,那里成了他的噩梦,比小时候三天没饭吃,被人踢断三根肋骨,呼吸起来会剧痛还要恐怖。
    但是,刚想退回,已来不及了,一股强大的冲力将旭仔往那深不见底的黑渊推去。他发现自己的面颊正在疾速贴向木质台阶,于是本能地用手去挡,可双腿却又悬空,令他平衡尽失。
    头、脖颈、手臂、脚踝、后腰、侧腹轮番擦过一些突起的坚硬物,他知道那只是阶梯,却不知该如何阻止,只得一味双手抱头,翻滚到一片尘埃里,然后停下。
    他没有马上试图站起来,只是静静伏在地上休息了一下,再动了动双脚,确保它们依旧伸缩自如,再慢慢抬起两条胳膊支撑上半身的重量,有些吃力,明显是手臂伤筋了,但并不碍事。他小心站起,腰间发出“咯”的一声,让他自己都心惊肉跳,人有时往往受自身反应的惊吓多一些。接着他又想到打火机,但摸遍每只口袋都找不到,脚底下却踩到了软绵绵的东西,是刚刚那个私家侦探所说的那些杂物。
    当然,旭仔到这个辰光还未完全绝望,直到头顶传来“嘭”的一声,地下室的门关上了。
    世界随之熄灭。
    【10】
    埃里耶的食量随着气候转冷而与日俱增,所以在夏冰跟前吃下第三块巧克力蛋糕的时候,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对方一块都没有吃。
    “看来重要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埃里耶长叹一声,把杯中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
    夏冰苦着脸,两手托腮,盯着碟子里的点心,喃喃道:“我在那里碰上一个带广东口音的人也在找什么东西,想是与我们找的一样。”
    “不见得。”埃里耶抹了一下胡子,左手轻拍浑圆的肚皮,道,“要知道,漂亮的女人身上能背负一百个男人的秘密,所以她们死后很多男人会在惋惜之余松一口气。”
    不晓得为何,夏冰突然想到了杜春晓,她身上背负了多少秘密,是否与男人有关?可那些都像是禁区,她不讲,他便不敢问。
    “不过——”埃里耶似乎心情非常好,愿意透露更多的信息给夏冰,“我听说斯蒂芬很好赌,所以曾经向高文借过钱。”
    “真的?不用讲,那借据肯定不见了,为了摆脱债务,他的确有可能指使那几个俄国人干掉高文。”
    “可现在也只是推断,并没有凭据。再说像高文那样精明的商人,是不会轻易借钱给人家的,必定有什么便宜可以占,他才肯点头。”
    “那你们有没有问过斯蒂芬?”
    埃里耶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道:“问过,他也承认有这笔欠款,但是现在没有人受托向他讨回,所以他还是心安理得地开他的餐馆。”
    “这就是所有的阴谋了?”夏冰始终觉得动机有一丁点儿牵强。
    “我也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这个家伙太狡猾了,许多事情与他都有脱不掉的干系,所以,小伙子——”埃里耶用极度信任的态度轻拍夏冰的肩膀,“我们还得一起努力啊!”
    “下一步要怎么做?”
    “让你的包打听去查一查那广东仔的背景,顺便摸一下斯蒂芬有没有女人,一位迷人的绅士背后一定会有女人的。”
    看到夏冰面露难色,埃里耶又笑道:“这个,可以找你的未婚妻帮忙,她看上去要比你聪明一些。”
    夏冰这才明白埃里耶找他的全部用意。
    ※※※
    杜春晓连续在红石榴餐厅待了三天,每天从下午两点坐到晚上八点,带了一副牌、一本《狄公案》以消磨时间。斯蒂芬每次都请她一杯免费的龙舌兰酒,上面放一片青柠,她喝完后,会专点一个叫艾媚的女侍者为她服务。即便是如此古怪的行径,斯蒂芬也没有感觉诧异,虽然那女侍者手脚并不利索,偶尔还会把账算错,但许多风度不凡的男客会给她丰厚的小费,因为看起来有些笨的美女,总是格外受青睐。
    但杜春晓对艾媚的兴趣,并非那姑娘十七妙龄,又面颊红润如水蜜桃,却恰恰是她的“笨”。如夏冰讲的,珍妮袭击斯蒂芬那日,在她持刀冲向斯蒂芬的时候,不知是谁将一整只托盘砸向她,这才让斯蒂芬有了掏枪自卫的机会。所以杜春晓连日来,一直在找这个人,尤其是埃里耶通过夏冰给她的委托,令她变得异常执著,似是要露一手给那法国人瞧瞧。
    于是,她直觉那个试图用托盘保护老板的人,应该就是那看上去老气横秋的俏姑娘。只有她与斯蒂芬的眼神接触是流蜜的;只有她在将坚果装盘的时候,斯蒂芬会将一只手撑在吧台上,与她的腰背似碰未碰;只有她将小费如数投进吧台上的小费箱里;只有她似乎从来没有流露过不耐烦的表情,晚餐时分的高潮,脚步亦总是欢快的,真正做到了“满场飞”。
    杜春晓恋爱过,她明白爱上一个男人是什么样子,更明白爱上斯蒂芬会是什么样子。
    “我今天只想要一份蘑菇汤。”
    “好的。面包要来一份吗?”
    “这个……你们老板不在,还是算了。”
    “为什么老板不在就算了?”
    “因为我付不起钱,需要他请客。”
    艾媚脸色果然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讲什么,匆匆离开了杜春晓的桌子。不消一刻,蘑菇汤端上来,既浓且烫,杜春晓继而又点了一杯咖啡,一直等到八点钟,见艾媚和一个长满青春痘的男侍者交了班,她才跟着结账。
    红石榴餐厅的后巷子里,倒是别有一番风景。因对面还是灰水泥涂层的旧楼,门口挂着一排拖把,墙根甚至靠了一两只忘记收回的马桶,穿着金粉色旗袍、围羊毛披肩的舞女三三两两走到巷口去叫黄包车。杜春晓倚在那里看着,红石榴的一个二厨并两个前厅招待都已经走出去了,艾媚最后一个出来。与那身黑衬衫白裙的装束不同,她已恢复清汤挂面的中短发,发梢柔顺地往里弯起,像是用火钳烫过,一圈油黄的灯光圈起她素净的面孔。
    “艾小姐!”杜春晓跑上前来,伸出胳膊欲与她挽在一起,对方却警觉地退后两步。
    “做什么?”艾媚歪一歪头,大抵是有些不相信还有女客会骚扰她。
    “据说你们老板受到疯女人袭击那日,你出手救了他?”杜春晓咳了一声,开场白异常生硬。
    艾媚愣了一下,笑道:“那个丢盘子过去的不是我,是阿申。”
    “但你看起来和斯蒂芬比较亲。”
    “杜小姐才是和老板亲近的女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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