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毕,张炽已将衣袋里的大洋掏出来丢在地上,哭丧着脸回道:“这位大哥,您就甭为难我了,我不过一个店伙计,能知道什么?我得回去交账了,要不然老板该给脸色看了,不好。”
    “也行。”夏冰松了手,抱臂靠墙,“我这就跟麻将馆的老板娘聊聊你的事体。”
    “我什么事体呀?”张炽只得停住脚步,冒出一头冷汗。
    “还有什么?你跟这里的伙计串通一气偷客人钱的事体咯。”
    张炽恍悟缘何那伙计会把他卖了。
    ※※※
    同丰面馆后边的厨房有一个杂物间,老板当初雇用张炽的辰光承诺是“包吃包住”,孰料进去了才知是住那样的破地儿。所幸张炽也无牵无挂,住便住了,变着法儿与周遭几个店主混熟了关系,将来好方便高就。老板倒也拎得清,知他机灵,每个月多多少少都额外赏些给他,硬是将他留下来了。不过张炽胃口大,小钱儿哪里满足得了,于是说服钟表匠孟伯疏通路子,让他暗中在赌花会的地方轧了一脚。
    但是那天三更半夜被孟伯从杂物间里叫出来,还是头一遭,张炽也不计较,只当是有好事上门,于是乐呵呵地出来见人。但一看孟伯在路灯下一脸仓皇便知不对,于是隐隐有些懊恼起来。
    “我们老板死了。”孟伯颤声道。
    “死就死了,与我何干?您老人家也赶紧退隐在家享清福吧。”张炽刻意摆出满不在乎的态度,想缓和一下孟伯的紧张。
    “死得太吓人,这次你要帮忙。”
    张炽自然知道这个时辰叫他出来,必定是那洋鬼子死得不正常,只得叹了口气,问道:“他人呢?”
    “店里。”
    高文狰狞的死状确是将张炽吓了一跳,要退出来已来不及,因孟伯打着手电,恰照在水泥地上那几个触目惊心的血印子上。
    “这事儿得叫巡捕房来办呀,叫我有什么用?”张炽强作镇定,腿却早已软了。
    “不成!”孟伯的神色即刻阴戾起来,尤其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愈发可怖,“是老板在门上留了字条,叫我到店里一趟,我到了这里就看见他死了,巡捕查起来,必然会疑到我头上来!”
    “那你要怎样?”
    “把这里清理一下,冲掉咱们的脚印,再报警。”
    于是张炽拿了提桶与刷子过来,他一句话都不敢多问,因心里隐约觉得孟伯就是凶手,所以这层窗户纸一戳破,怕自己小命难保。勿如老老实实将现场清理过,逃出自己一条命来再说……
    正与夏冰交代事体的辰光,二人都不晓得,孟伯已悬空垂吊在高文借以逃脱的老虎窗上,舌头伸得老长,全身僵硬如岩石。
    ※※※
    施逢德最近很喜欢系长领带,自十年前妻子过世之后,他便不太系领带,佣人手脚粗笨,且他总不愿意让身份卑微的妇人亲近身体,上官珏儿除外。
    他从不认可她的高贵,在心底里只排到“戏子”的程度,既珍稀又平庸,而上官珏儿的平庸,必是他这样历经沧海的男人才体味得出来,年轻气盛的热血男儿与好色体衰的老头子是分辨不清其成色的。但她就是有那份魅力,贴近任何人都自然至极,他们愿意让她触摸,受她奚落或调笑,以为那便是福气。
    如今两个儿子均离他而去,施逢德竭力压抑内心的失落,他虽每天签支票出去,以确保常云能在狱中一切安好,然而内心早已放弃他了。他晓得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尤其大儿媳近日里已有些不正常,每日在阳台上一站几个钟头,不梳洗换装,只捧着常风的遗像远远对住天边一缕呆滞的云。他隐约预知这个家已碎了,他辛苦多年建下的基业也正逐渐土崩瓦解。
    “逢德,我想替你生个儿子。”
    上官珏儿在他耳边讲了这样一句,似是伸出一只手将他从深渊里拉出来了,唯独害怕外头仍是漆黑夜空,雾茫茫找不到方向。感动之余,他也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女人的刁滑让人无处可藏,只能乖乖钻入那些设计好的陷阱,且是对她满怀感激的。
    于是施逢德在花园路给上官珏儿买了一幢宅子,浅灰色的墙面,花园亦是小的,只够摆一缸鱼,种一墙绿萝。二楼的彩色琉璃门灰扑扑的,一看便是先前有人住过,金棕色芙蓉花纹的墙纸东掉一块西掉一块,唯大晴天时,阳光烘暖了窗棂上的回旋形木纹。二层的睡房里只一面落地穿衣镜并一只大衣橱,法式四脚床还是上官珏儿自己从原来的住处搬过来的,一楼腾出两个房间,给她姆妈住,这个名义上的姆妈实际承担了娘姨的职责。
    “蛮好的,谢谢侬啊,施先生。”
    她还是操一口香糯的吴侬软语道谢,只是将“逢德”改口“施先生”,已表达了所有不满。所以这个“施先生”听得他心惊肉跳,却也是无可奈何,养了她,又仿佛还欠着她,这是美人儿的特权。施逢德竟真觉得有愧,忙买了一件水貂皮大衣给她,她也是温温笑着收下,连试都不试,只说:“你送的,必定合穿。”他知她是有些鄙夷,但常云的事比什么都要紧,要再砸多少钱下去到底也没有数,所以手不知不觉地紧了。
    施逢德断想不到,此后还有一个人送了一份“厚礼”给上官珏儿。
    施家大儿媳朱芳华一踏进公公的温柔窝里,便恢复了一些气色,她特意用刨花水抿了头皮,摘去黑纱,只着一件素色旗袍。碰见一位五十上下的妇人,穿质地颇好的短夹袄,正坐在门前剥豆夹。
    “小姐,找谁?”
    那妇人一头花白的发在枯淡的光线下了无生气,脸上还维持着一种仅接待不速之客用的客气。
    “上官小姐在家么?”朱芳华哑着嗓子问道。
    “她出去工作了,很晚才回来,有什么要交代的事,我替您转达?”妇人仍是好脾气地应对。
    朱芳华在心里悄悄叹了一口气,将东西递给妇人:“这个东西,有人托我来交给她的。”
    “是什么呀?”妇人接过,提了一下,满脸的好奇,“还锁上了,钥匙呢?”
    “东西就放在她那里,打不打开都不重要。”
    朱芳华看着妇人已拿在手里的藤箱,突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7】
    唐晖坐在施常云对面,一脸的受宠若惊。
    他怎么都想不到施常云会托人送函将自己请到这里,像是有满腹的秘密要抖搂出来,而且他很聪明地带了一盒巧克力过来,让对方眉开眼笑。
    “唐先生,你知道什么叫‘坏’吗?”
    “什么?”
    施常云伸了个懒腰,突然变得眼泪汪汪起来:“把自己的利益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那就是坏。不过……也有一些好人,同样会这么做,以为是行了善事。”
    “施少有话不妨直说。”唐晖突然有些后悔了,这疯子叫他来,必是有极度不妥的事情相求,可要不要答应却是他的自由。
    “听说我嫂子已经疯了,可有这事?”
    “嗯。”唐晖勉强点了点头,他并不晓得施家大奶奶的近况,只是假装知道,来套他的下文。
    “哈哈!果然啊——不过你别以为女人就比男人脆弱。”施常云突然压低嗓门,“其实她们一个个厉害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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