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边才将将出现一丝晨光。
    人们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城南难民聚集地,瑟瑟发抖的冷风吹挂着破败的屋顶,发出哗哗声响。
    没有片瓦遮身的难民靠在墙根有些抱在一处,盖着一件破旧的毯子。
    蓬头垢面
    这些难民,有些是城中的乞儿,也有一些是城外受了雪灾的百姓。
    有马车压在路面上发出的咯吱声,惊醒了难民们。
    只见一支长长的车队,马车上都载着东西,用油布遮盖着,车轮印深深,看起来车上的东西很重。
    寒风中的难民有些目光呆滞,因为冷,睡的不够,精神不足。
    城外进来的难民是因为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有些也来自很远的地方。
    幸好,城里还能进,不论是乞讨,还是等天亮了,去城里或码头上,找份卖力气的活。
    男人们勉强养活一家老小。
    大家脸色冻的僵硬,搓着手,想着这是哪家的车马,如此气派。
    这里又不是出城门的必经之路。
    往这边来是做什么呢?
    那些车马缓缓而来,在他们不远处的空地上停下。
    众人悄悄伸长脖子,望着那不断从马车上下来的人,不知他们要做什么。
    只见那些人从车上飞快的下来,然后拿出一些材料,在空地上搭起了棚子。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有个穿着补丁加补丁的男子低声的问边上的人。
    边上的人同样是蓬头垢面的,“估计是哪家富户来舍粥了……大家有福了……”
    棚子搭起来后,很快就有人在里头生起了火,在火上架起巨大的铁锅。
    看样子,确实是煮东西的。
    人群里,有个穿着破旧鞋子的小女孩轻声问,
    “爹爹,我们不用饿肚子了吗?”
    他们一家从很远的地方逃难过来,一路上干粮早就吃光了。
    后来是靠着啃树皮和草根支撑到上京的。
    被询问的男子,不禁紧了紧抱着她的双手,忍不住红了眼眶,“是……”
    但愿这些富人能够开眼,真的给他们一顿饱饭吃。
    男子抱着小女孩,一步一挪的朝施粥的地方走去。
    周围其他的乞儿,难民也纷纷起身,朝着那个方向聚拢过去。
    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看见人群涌了过来,立刻对边上跟车的小厮道,
    “这粥还要一会,让他们先排好队,不排队的不许分粥给他们。”
    “是。”
    小厮得令后,站在粥棚前,一字排开,等着难民走近,维持秩序,引导他们排队。
    “我们是韩丞相府的人,你们一个个排好队,遵守秩序,轮流来,人人都能分到一份粥。”
    听到真的是来给他们施粥的,难民和乞儿顿时对韩丞相府的人千恩万谢。
    “谢谢丞相大人,大人有大德……”
    说起来,这些逃难的几乎都是良民,因为冬日里大雪缺衣少食的,流落在外。
    其中也不知多少人会被迫卖身为奴。
    真是可怜了!
    那管事越众而出,对着这群千恩万谢的难民和乞儿说道,
    “这要谢,就要谢我们府上的二姑娘。”
    难民们蓬头垢面,同这衣着金贵的管事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管事的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在冷风中飘散,所有人都能听到,
    “今日施粥,乃是我们丞相府二姑娘和其他许多府上姑娘一起的。”
    “是大家一起出钱为大家做的。”
    “我们姑娘不求其他,只求这个冬天,大家都能平安地活下来,撑到开春,大家再重归故里。”
    管事的这一番话,寻常在上京的乞丐还好,那些千里迢迢逃难来的难民是泪流满面。
    别的府上的姑娘名字他们不知道,可韩丞相府的二姑娘,是深深地刻在了他们的心中。
    这是逃难以来,最先对他们伸出援手的人。
    而且还是丞相府的金枝玉叶,这样的担忧,记挂他们。实在是九天仙女下凡,菩萨心肠。
    那个被父亲抱在手里的小女孩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大大的眼睛眨了眨,
    “爹,那个二姑娘在哪里?为什么没有看到。”
    “二姑娘是大家闺秀,能想到咱们这些落难的人已经是大慈大悲了,她不会来的……”
    男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远处又来了几辆车。
    打头的那辆马车格外的精致,更华贵,而从马车上下来的人,让大家更是看直了眼。
    哪里来的仙女儿。
    那个小女儿也是怔怔地看着马车上下去的女孩们,想着,里面有刚刚那位管事说的二姑娘吗?
    见到马车上下来的人,管事的早就迎了上去,
    “姑娘,您怎么来了?”
    “王伯,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吗?”韩明珠问。
    她一边问,一边用怜悯的目光看向眼前的难民。
    这些年,她借着紫云社的名头,在上京贵女圈里牵头搞起了施粥之事。
    让她每年都有小小的露脸机会。
    上京百姓,每每有人提起丞相府的二姑娘,都是要竖起拇指夸一声“仁善”的。
    就是上京其他的贵女,名声也好了许多。
    许多人家,对她都充满了感激。
    捐赠的钱物,也是如流水一般,一年比一年多。
    韩明珠听了管事的禀报后,走到大锅前,看了看里面正在翻滚的粥米。
    已经散发出阵阵米香。
    饥肠辘辘的难民闻到这个味道,都已经快要忍不住了。
    队伍朝前推挤了一下。
    韩明珠从小厮手里拿过大勺,在大锅里搅了搅。
    那些难免见到这样精致的贵女竟然亲自给他们熬粥,只好按捺下心里的焦急。
    这个韩姑娘真的是个大善人,她的心地真是太善良了。
    给他们这帮人一口饭吃。
    很快,粥熬好了。
    韩明珠放下了勺子。
    “粥已经熬好了,大家这就分下去吧。”
    “是,姑娘。”
    小厮们有条不紊的搬出装着碗筷的篮筐。
    这些碗筷也是丞相府的人带出来的。
    主要是考虑到难民们手上没有可以转食物的容器。
    分到粥的人喝完粥,把碗换回来,放在水桶里过一遍,再用热水烫一烫,下个人可以接着用。
    韩明珠亲自将那些熬得半干不稀的粥分进碗里,递到排队到自己跟前的人。
    寒冷的造成,一碗热粥下肚,立刻让难民们整个人都仿佛活了过来。
    连嘴带手的,将碗里的米舔得干干净净的。
    远远地看着新的一批难民又要来了。
    韩明珠手里掌着勺子,同其他人一起煮起了新的一锅粥。
    这样的情形,落在那些难民里,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众人纷纷的将韩明珠的样子,深深地记刻在心里。
    以后回乡了,可以把这件事说给乡亲们听,如果可以,将来一定要给这位韩二姑娘立座生祠。
    *
    淳安长公主府,阿琅拿着益阳县主给她的,往年每次施粥后,韩明珠抄给大家的账册。
    里面记录着施粥用的银钱去向:
    木料:五百根
    人工:一百人
    米粮:三万斤
    ……
    各种各样的明细,一条条,一列列地记录在账册上。
    看上去账目很细,什么时间,什么人,买了多少,一一记录在上面。
    各种人工,米粮,所用的银钱也都一一记录清楚。
    阿琅点着账册,轻笑一声,
    “三万斤……若是灾年倒也罢了,这里不过施粥十日,竟然能用掉三万斤米粮……”
    “还有这里,这个木料搭了粥棚,拆完之后,还能继续用的。”
    宝珠郡主和益阳县主都是被各自的母亲教导过主持中馈的。
    账本也会看一些。
    从前韩明珠每年都会给一本账册,不过各位姑娘哪里耐烦一样样的去对账?
    “这个米粮的价格……”阿琅顿了下。
    宝珠郡主凑过头去看,“……这个米粮的价格怎么了?不对吗?和粮铺的价格相比,还要便宜些。”
    燕王回朝后,拘着她在府里,燕王妃趁机把府中的中馈交给宝珠郡主来打理。
    倒也让她了解民生疾苦。
    阿琅摇摇头,笑,
    “这个米粮的价格确实低,可你没发现这个铺子有什么问题吗?”
    那铺子,分明就是丞相夫人娘家一个管事名下的铺子。
    一手捐,一手倒回口袋里。
    这个账目,不过是走个流程。
    阿琅翻看了好几本账册。
    最开始的两年,倒也算是能够对得上。
    就算有些细微的地方对不上,那也是能够理解。
    毕竟水至清无鱼。
    总要给人一点辛苦钱。
    能够睁只眼闭只眼的,大家都会随他去。
    到了第三年,第四年,账本开始就真只是个流程了。
    里面的账目根本就经不起推敲。
    “还有这里,你们捐赠的钱物,韩明珠说是能够有钱回转。”
    “可是,捐赠的钱物,做善事,竟然还能有钱赚?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她这是指望这,从你们这里挖各家的钱呢。”
    岂止是她们俩。
    紫云社里的哪个姑娘不是这样的?
    可见这只手伸得有多长?
    紫云社玩了几个花样呢?
    利用各位姑娘的善心,以及大家想要找个好人家的心思,让她们出大额的善款。
    不仅做善事,竟还弄个了名义上能让各位姑娘挣个小钱的路子。
    你捐一千两,她拿回两千两,让你再捐五千两,说是能拿回八千两,你做还是不做呢?
    你以为能拿回八千两吗?
    不可能的。
    不过是确保每个进了紫云社的人,攒的钱财都能被掏得一干二净。
    “韩明珠,可真是个人才呢。”阿琅淡淡评价。
    *
    很快的,在场的难民和乞儿每人一碗粥都分到了。
    太阳也从清晨的温和变得炽烈起来。
    这样的东西,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韩明珠将锅中最后一勺粥给了面前抱着孩子的妇人,妇人对着她千恩万谢。
    “姑娘,你去后面歇歇吧。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做就行。”
    管事劝慰她。
    韩明珠点点头,扭过身去,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眉眼间止不住流露出说不出的意味。
    粥棚搭起来的时候,后头就用屏障单独拉了个小屋子出来。
    这就是专门为韩明珠过来准备的,让她可以安心地在里面歇息。
    韩明珠入了屏障后,坐在椅子上,边上的丫鬟立刻拧了热帕子给她擦脸。
    擦脸后,韩明珠看着那拿过粘着难民手上泥汁和他们唾液的碗的手。
    冷着脸吩咐丫鬟,
    “再打一桶水过来。”
    她一点也不想跟这些脏兮兮的难民接触。
    可是,她想要飞上云端,那就要让自己长出翅膀。
    她笼络老郡王妃,笼络紫云社那些姑娘,想要树立名声,那就要忍受这一切。
    韩明珠手浸在手里,都搓红了。
    丫鬟心疼极了,在边上小声的,
    “姑娘,再搓就要破皮了。接下来让奴婢去帮您布粥吧,您在里面好好的歇息一下。”
    “姑娘,外头来了好几位姑娘,说是要帮姑娘一同施粥……”
    外头管事进来禀报。
    跟着他一起过来的,还有好几声叽叽喳喳的嘈杂声。
    跟着屏障的口子被掀开,进来好几位姑娘。
    “明珠,我们原本应益阳县主的邀约,去她们府上看雪景。”
    “说到你,说你一个人大冷天的在此施粥,我们却手捧火炉,有些不公平。”
    “于是大家过来帮帮你……”
    韩明珠起身,让几位姑娘坐下,
    “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这事既是韩家起头,我劳累些也是应该的。”
    “虽说有棚子,可冬日的太阳也毒得很,若是大家都在这太阳底下晒,说不定大家就都变黑了。”
    有姑娘陪着韩明珠说话,有姑娘跑到熬粥的棚子里观看。
    “不是说赈灾的粥,那都是筷插不倒呢?为什么这个粥可以当镜子照?”
    有姑娘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韩明珠差点大笑出声。
    这些傻子。
    这施粥可不是那么好施的。
    若是都像外头说的那样,把粥熬得实了,到时候调度的米粮一时间就不够用。
    而且,这些难民,很多都是多日未曾进食,有这样半干半稀的粥水裹腹已经不错。
    何况,粥棚设在这里,一天提供两顿饭食,已经给这些人足够的饱足感了。
    这样,等到后面粮食渐渐的调集好了,再把这些粥水里米的量加起来,就会让他们惊喜。
    若是一开始就熬得实了,到后面,但凡你粥米稀疏一点,反而让这些一开始习惯了的人心生怨愤。
    这就是人心,你要施舍善意,那也不能完全不加以考虑。
    所以这些人不给她做陪衬,什么人给她做陪衬。
    但凡是明白的人,都知道施粥这里头的底细,开粥棚,要跟多少地方打招呼,何况还要挡底下办差小吏的财路。
    朝廷不是没有开慈民堂,就是托孤院也是有的。
    只是,底层的百姓难民是不知道的。
    有人施粥,那就是镀上一层善人的面貌。
    这上京,不知多少人家是掏出家底来把一身脏污慢慢洗净。
    后面一样有脸面在京里立足。
    “呸呸,这是什么米粮……怎么这么难以下口?”
    “这都是什么粥?还是人吃的吗?”
    有姑娘叫了起来。
    那些正排着队,等着领粥的难民看着手中的空碗,如果这个粥不是人吃的,那他们这些人算什么?
    韩明珠都想笑了,她也就真的笑了,唇角微翘,
    “姐妹们,天寒地冻的,这里又是烟熏火燎,你们去后头围出来的屏障里歇着吧。”
    那说粥难吃的姑娘是石大学士府的幼女,从小最是受宠。
    她嘟着嘴,
    “明珠姐姐,咱们不是捐了钱吗?为何还煮这样难吃的粥给那些人吃。”
    “不做就不做,为何做了还不做体面些?”
    “不能叫别人提起咱们来,说咱们这些闺秀是老抠儿。”
    韩明珠淡淡地说,
    “小茹,咱们施粥舍米也不是头一年了,当初你们信任我,将银钱交给我,我就想过,买什么样的米。”
    “都说救急不救穷,人生在世,不能总想着靠别人家施的粥和饭去活命。”
    “倘一时有难处,领些粥米度过难关,这粥米就算是舍得值了。”
    “若是嫌弃了这米粮难吃,那善心好意也分了个一二三等。”
    “真要有骨气,就不该去吃别人施舍的粥米,既要吃人家的施舍,又在肚子里给人分等级,这样的人。”
    韩明珠撇了撇嘴,“他就不配吃咱们舍的粥米。”
    “你呀,若是真的觉得我做事不体面,抠门儿什么的,那咱们也就换个人主事为好。”
    韩明珠这番话,可谓是很好的堵住了前来帮忙,或者说挑刺的那些姑娘的嘴。
    她一说出要换个主事的人,立刻就有姑娘道,
    “可千万别,明珠,不怪小茹,今日咱们在益阳县主那里吃茶看景。”
    “雅和郡主也去了,说了些话,大家这才想着过来看看你。”
    韩明珠的一招以退为进,立刻就把这些姑娘们前来的诱因给套了出来。
    “早知道,我们也不停那起子小人说的闲话了。”
    “大家交了银子就是行善,活了人性命不就是好么?”
    韩明珠唇角微微勾着,跟着大家一块儿感叹。
    说这些事情怎么难做之类的。
    哄的姑娘们又准备捐银捐物。
    *
    淳安长公主府,益阳县主看着面前的账册,再听府中管事说起这些年米粮,木材,人工等方面的价格。
    和宝珠郡主一起,脸都听绿了。
    原来这些年,她们都当了冤大头,直瞪着那账册直哆嗦。
    阿琅先一步稳住两人,
    “你们也别难过,韩明珠既然敢打头做这个事情,一定是有后手的。”
    阿琅气定神闲,“你们想出气吗?”
    她朝几个人勾勾手,示意她们附耳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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