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份折子霍榷不用细看也知道里头写的是什么,因着其中一份是正是他所谏,而另一份则是韩塬海弹劾霍杙在军中监守自盗,徇私舞弊的折子。
    霍杙原是从四品的城门领,可在那场荐储风波中被降了一级,如今不过是京西郊大营的守备,专管营中粮饷总务。
    而霍榷所上奏的那份折子,则是极力为霍杙申诉原委冤屈,内所陈顺天理,执国法,合人情,令人赞服不已。
    众人看了两份折子,又听了祯武帝刚才说的一番闲谈,再看在座的众位皇子,自然就明白祯武帝的用意了,都大赞起霍荣教子有方,令兄弟齐心,相互扶持。
    祯武帝略带嘲讽地看着殿下众人的言行。
    霍荣则面上略微不虞。
    这时御前总管王永才进来报,霍杙殿外侯见。
    朝廷命官被弹劾,都有上折自辩的机会,当然御前自辩也是有的,南阳伯王諲就是一例。
    只是如今这贪墨粮饷一事因霍榷所谏已清楚明了,霍杙现下再来自辩就略显画蛇添足了。
    祯武帝扫看殿下众人,只霍家父子神色如常,笑道:“宣。”
    一时间,殿外一迭声的通传。
    少时,就见霍杙头戴方顶展角漆纱的幞头,身着小杂花纹的绯红盘领袍,袍侧插摆,腰围素金带銙,大步走来虎虎生风,乍看颇有镇远侯之风。
    霍杙方脸剑眉,高鼻阔嘴,见过霍家三兄弟的,都说唯霍杙最为肖似霍荣,而霍榷和霍榛则多承了霍夫人的外貌。
    等霍杙行过叩拜之礼,祯武帝又取了一份折子,“卿之所奏,朕已阅。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
    闻言众人一时低声哗然。
    霍榷看了霍荣一眼,见霍荣眉头紧拧。
    想来霍荣也是没想到霍杙会擅作主张,私自将折子改了,欲将霍榷置于死地,否则祯武帝也不会说出大义灭亲的话来。
    众人中除了大皇子,余下的都还不知这霍杙要大义灭亲,灭的是哪位亲?
    霍杙不知他进来之前的前情,见霍荣在,霍榷也在,更见朝中众臣子皆在,再见皇子中的大皇子在给他狂打眼色,登时底气十足,垂首长揖,恭敬道:“回皇上,弟为窃国之贼昭雪,亦形同国贼,为大逆。作为兄长虽感痛心疾首,但断不能纵,不然定成隐患。”话末,还略微哽咽了。
    自霍杙进来后,大皇子便一直在给霍杙打眼色,可霍杙不明其意仍一副凛然正义地参霍榷,大皇子如今只剩无力。
    其余人等闻言,则惊愕不已,来回看着霍家父子三人。
    这些祯武帝自然都看在眼里,也不让霍杙起身,唤道:“景升。”
    霍榷垂首出列,“臣在。”
    “你大哥所奏可属实?”祯武帝笑问道。
    霍榷高声回道:“启禀皇上,臣兄长所奏不实。”
    “你放肆,”霍杙稍稍回头呵斥霍榷,“你暗中为罪臣贼子袁胤翻案,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训完霍榷,霍杙又向祯武帝道:“启禀皇上,霍榷御前诳语,罪加欺君。”
    不说霍荣,就是祯武帝听了眉头都紧了紧。
    大皇子急忙上前,“启禀皇上,霍守备平日里对霍郎中期许甚高,一心盼霍郎中能成国之栋梁,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难免在言语之上过激了。”
    “哦。”祯武帝这一声拖得极长,向霍荣道:“这般说来,镇远侯之爱子之心,都不及其长子对其兄弟之情了。”
    大皇子立时言语凝滞。
    罢了,祯武帝又道:“子不教父之过。”
    霍荣紧忙出列跪下,“臣教子无妨,请皇上治罪。”
    霍榷和霍杙赶忙一同下跪,求情。
    只是祯武帝那话挺耐人寻味的,不知所说的不教之子,到底是霍榷还是霍杙。
    祯武帝忽然又转了话音,“袁胤,国贼乎?”
    众臣皆不敢答,只霍榷铿锵回道:“非也。”
    霍杙还想再训斥霍榷,被大皇子在旁轻踢了一脚,立即止了声。
    霍榷又道:“当年银库、缎疋库和颜料库,虽也属国库管辖之内,但却是由皇上从王公大臣中选任为三库大臣掌管的。除了档房主事一员外,每库又各设郎中一人;员外郎各两人;司库各两人;大使共四人,其中银库两人,缎疋库、颜料库各一人;末等的库使十一人。”
    在一旁听着的户部尚书不住地点头。
    “掌银库钥匙的,除了户部尚书,还有三库大臣和银库郎中,缺一人都不可开启银库。当年的三库大臣是老北靖王,而银库郎中则是庞清。据为臣所查,案发当日老北靖王请辞了三库大臣之职,银库钥匙便暂落户部右侍郎廖文之手。”霍榷说到这,曾任大理寺卿如今为刑部尚书的秦大人轻声道:“没错。”
    “据当年庞清的口供,说是袁大人和廖文一齐到的银库,说是清点库银,以备战时。当年档房主事所登记造册的文书记录中,也的确是如此记载。”霍榷从衣袖中拿出一本书册来,念道:“元光二年,三月初六,户部尚书袁胤,户部右侍郎廖文,开库清查。”完了将书册呈给祯武帝。
    王永才去接,转双手呈给祯武帝。
    这册子祯武帝当年便看过了,如今这书册不过是比当年略微发黄了而已,所以他也只是略瞥了一眼,但正是这一眼让他发现了异样。
    殿下众人就见祯武帝并未去看那篇刚被霍榷念过的书页,而是往前翻看了下,又往后翻看了去。
    霍榷拱手道:“皇上英明。”
    祯武帝睨了霍榷一眼,道:“登记袁胤开库这页的纸张不同,应该是事后加进去的。”
    霍榷高呼,“皇上英明。”
    众人闻言,顿时大惊。
    祯武帝让王永才将书册传予他们看,但大多数人还是瞧不出其中的不同来,唯有刑部尚书出列道:“启禀皇上,这书册全本用的是褚皮纸,唯有那页用的桑皮纸。这两种纸平常里很难看出不同来,可一旦经年发黄便遁形了。其中以褚皮纸变色最为明显,因其竹浆的比例略高。”
    听刑部尚书一番解释,众人再看,果然那页比其他的光洁白皙些。
    “就算如此,也不能证明袁胤当日是并未在场。”大皇子道。
    霍榷又道:“大皇子莫急,请听下官慢慢说来。”这才又向祯武帝道:“启禀皇上,据当年司库和库使的口供,说是袁胤命廖文用二十五辆四轮的马车来回了两趟,将库银运了出去。事后清查,库中八千万两白银不翼而飞。”
    大皇子又道:“霍郎中想说的是,四轮马车的最多载重为两千斤,十两马车要将八千万两白银运光得来回一百六十趟,可却只被人瞧见了两趟而已,对吧。”这疑点当年主审查此案的刑部尚书便提出了,只是到如今都解释不通。
    “没错。”霍榷回道。
    大皇子即刻笑了,“既然霍郎中再提此疑点,想必已解释得通这里头不为人知之处了。”
    到此时,不说众人就是祯武帝也对霍榷有所期待了,可不曾想霍榷却摇头道:“这此中的原由,下官也是不明。”
    众人顿觉失望,这时霍榷又话锋一转,“那三百九十八趟马车是如何出入银库而不被人发觉的,下官的确是不知,但从已知的这两趟马车中,臣发现了蛛丝马迹。”
    闻言,祯武帝和众人又拾起了精神。
    霍榷徐徐道:“四轮马车载重为两千斤,二十五辆马车则载重五万斤。倘若当年那些马车运载的全是库银,两趟就是一百万两白银。”霍榷又从衣袖中摸出一份档案来,“据银库档房的记录,在建元五年时,太皇太后曾下旨重新浇铸过一批国库的散银,当时监造的就有老北靖王、廖文、铸造局和宝钞司,金额正好一百万两。”
    祯武帝两眉拧了拧,“这其中有关联?”
    霍榷又拱手道:“回皇上,当年铸造局曾有一工人参与过那批库银的浇铸,一年后他被派往银库当了库使,所以他也有幸再见当年那批重铸过的库银。臣千辛万苦,在北地流放之所找到了他。他告诉臣,当年重铸库银的模子正是出自他师父之手,那模具在溶蜡成模之时出了一点小瑕疵,以至于在‘建元五年’几字中的元字,尾勾不尖呈微圆。而当他再见这批库银时,银锭下的元字都变了样,且重量也有了偏差。”
    刑部尚书一惊,大呼道:“你是说,有人将那一百万两库银偷梁换柱了?”
    霍榷回道:“的确如此。”
    而祯武帝的眉头紧紧拧起,不再松开了,“袁胤当年知道库银被掉包了吗?”
    霍榷万分肯定道:“回皇上,袁大人知道。”
    “砰”的一声,祯武帝一拳重重捶在御案上。
    正文97
    祯武帝怒染脸面,冷声道:“你接着说。”
    霍榷接着道:“袁大人为人刚正清廉,想来正因知道才遭了此劫难的。”
    “霍郎中这番言之过早了吧。”礼部尚书道,“按你所说,到此还无可证明袁胤的清白,反而让人质疑他明知库银被改梁换柱了也不作为的用心,且若他真是冤枉的,那为何当年畏罪自缢于牢中?”
    “袁大人并非不作为,也并非死于自缢,而是他杀。”霍榷一语出口,震惊所有人。
    “你有何证据?”祯武帝问道。
    霍榷最后才拿出霍荣给他文书记录,“这是当年曾给袁大人验尸的仵作留下的记录,可证明袁大人之死。”
    祯武帝接过那份被明显被烧过一角的文书记录,上头有刑部的印章、仵作的手印,绝不能作假的。
    霍榷又道:“这仵作在验完尸后,就被人杀了,这文书记录本也要被焚烧了的,可有人良心发作又从火里抢了出去,偷偷存着。”
    这话里的“有人”正是当年负责主审袁父一案的老刑部尚书。
    重犯被人谋杀于牢中,负责此案的老刑部尚书难逃罪责,为保晚年官声,老刑部尚书一时听从了有心之人的劝诱,做下了这等助纣为虐之事,可在烧毁证据之时,老刑部尚书又难敌良心的谴责,从火里救出这至关重要的文书。
    这些,并非是霍荣告诉霍榷的,而是霍榷自己推断的。
    而这份文书霍荣当年的确得来不易,袁父一案了结后,老刑部尚书便告老还乡,霍荣借公务之便屡次造访。
    在吃了几回闭门羹,又帮那老头书挡了几次凶险,软硬兼施之下,霍荣才得了这份残缺的文书记录。
    这份记录谁残缺了,可关键文字还是保存了下来,看完祯武帝倏然从龙椅上站起,沉声道:“好个一手遮天的。”慢慢走到霍榷身边,“看来景升已知道,是谁有这通天本事的了。”
    霍榷回道:“启禀皇上,事关当年的人,户部尚书袁胤袁大人,户部右侍郎廖文廖大人,银库郎中庞清庞大人,档房主事,仵作都死了,其余的都被发配的发配,流放的流放,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了。可回头想想,这里头一桩桩一件件,论理应该和老北靖王多少都有些粘连才是,可似乎都事不关他的。”
    “其中一事让臣觉得最匪夷所思。”霍榷微微抬头向祯武帝。
    “你且说,今儿你所言,朕绝不论罪。”祯武帝道。
    霍榷叩首谢恩,才道:“案发当日老北靖王奏请辞去三库大臣之职,按理该与右侍郎廖文清点交割清楚后,再交库房钥匙那才是规矩。可臣完全翻找不到当年双方交割的文书档案,但按庞清的供词,那时廖文却已经得了银库的钥匙了。老北靖王和廖文都是办老事的人了,不可能会一时就疏忽了这般重要的章程。”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霍榷的声音回荡在殿中。
    “于是臣就做了一番假设,倘若当日是因要和老北靖王交割钱账才开启的银库,而非庞清所说的为战时清点库银,那便解释得通全部。”霍榷稍顿片刻,“当日,老北靖王、袁大人、廖文和庞清,为交割钱账一同入的银库。在清点库银之时,袁大人得了库使提示起了疑心,要验检那一百万两库银,于有人便做贼心虚,伙同他人一边困住袁大人,一边将那一百万两假库银运出销毁,又让档房主事改了记录。这就是为什么有人只看到二十五辆马车只运了两趟的原因。之后那伙人再反咬一口,诬告袁大人监守自盗,私匿库银,等袁大人被收监就在牢里行灭口。案子匆匆了结,那人再一不做二休,最后再把廖文、庞清等人都杀了,死无对证。”
    霍榷一路下来,都没说那个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可都听明白了的,“那人”正是老北靖王,而老北靖王的同伙正是廖文和庞清。
    “这庞清也知自己知道得太多,怕会有不测,便早早安排好自己的家人,并偷偷留出一锭当年的假库银。”霍榷双手托一块银锭,“这是臣千辛万苦找到庞清的后人,从他们手里得来的。”
    祯武帝拿银锭掂量了下,后重重摔在地上,“哐当”一声后,就见那银锭被摔成两截,只见除了表面的那层,里头竟然只是砖块。
    “至于事后清算,银库总共不见了八千万两,那时袁大人已经被那伙人控制自顾不暇了,那里还有机会去贪墨藏匿这七千九百万两,所以在袁府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钱库银来,因为根本就不是袁大人拿的。”
    听完霍榷所说,祯武帝抿了抿嘴,“那你说,那余下的七千九百万两又是谁浑水摸了去?”
    霍榷回道:“臣不知,但‘那人’也许会知。”
    祯武帝忽地一甩龙袍衣袖走回御案后,提笔朱批起霍杙的折子,毕,扔在地上霍杙的跟前,上头赫然四字——刻薄寡义。
    后,祯武帝又命人再夺霍杙一级,才道:“传旨,命北靖王即日进京。”
    然,无巧不成书,就在祯武帝下旨召老北靖王之时,他已病卒于封地。
    日后是小北靖王进的京,而他一问三不知,令那七千九百万两库银再度成迷。
    众人跪安,霍榷被单独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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