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就算他再是如何落魄,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却无论如何也不可磨灭,乐师就是这样一个人。那双眼睛藏在困顿之中,不是死寂而是迷惘。
    古来贤圣以乐治国,以礼安邦,筹宫商变徵,献八佾之舞,将欲为治也……
    将欲为治也,将欲为治又如何,终是肤浅了些。
    萧然没有再听到乐师弹过琴,他的手因为劳作受伤,肌肉麻木,手腕更是没有力道,弹琴是不可能了,乐师大概也是知道的。
    都说听千遍万遍,不如自己亲眼所见。在这一场梦境里,萧然有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亲眼看到一个风华正茂的乐师变为垂垂老矣的老者,说内心没有感触是不可能的。
    时光沉淀下来的,除了一颗宁静淡泊的心,能看到的,恰是一个人深深的执念,譬如那句时间会给我们最好的答案。一个人是否有着对乐理的执着,你需要看的也是他是不是在穷尽一生地追求。
    后来的二十多年里,乐师走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城,听到了一曲又一曲动听的曲子,却没能让他为之侧目。一旦到了一种境界,很多东西便很难再影响到他了。
    直到那一刻,萧然才知道了乐师求什么了,求一种境界,一种对乐理追求的境界,可到底是什么,他依旧不明所以,大概那种境界是未知吧。
    画面清晰,乐师再次出现在了王宫里,可他却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乐师。不过期年,他已掌管宫廷乐律,开始编撰乐理。
    乐师依旧是那个乐师,孤独、洁傲,他的曲子同他的人,就算经历世事变迁,仍旧自有一番风骨,只是如今曲风更为内敛,沉稳而厚重。可以想象那种感觉,是一个人一生沉沉的积淀。
    他还是一个人编撰乐律,一边喃喃自语,“三皇五帝时,尧舜之期,夔掌管乐律,尧使夔典乐,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以声致禽兽,苦求数十载,竟不若古语来得使人信服。”
    什么时候,自己也可以做到那种程度,使百兽率舞,令凤凰来仪?
    让萧然吃惊的是,已数十载不谱曲的乐师这次编撰乐律竟开始写曲,而那曲是乐师心心念念想要谱出的曲子《箫韶》。他不懂乐师到底明白了什么,但如今的自己和曾经的乐师一样在思考当初的问题。
    画面转瞬即黑,很长一段时间,萧然的脑海里都是一片混沌,那个问题却弥散在他心中,“何为乐,求来何用?”他回答不出来,相信很多人都回答不出来,可他总不愿放下。
    ……
    书斋里,凌栩手中拿着几个水晶虾饺一口一个地解决着,少年很安静地整理着书斋里的书籍,偶尔翻看一下借书的记录,也有一些书是卖出去了的。凌栩没有想到书斋里的书也有卖出去的,看那少年把那些书宝贝成那个样子,自己多盯几眼也怕把书盯坏了似的,竟然会把书卖出去。
    “喂,我说,你这些书不是很宝贝?什么时候也舍得卖出去了?”凌栩往嘴里扔了一个生煎包,不急不慢地问道。
    “书,因人而异罢了。”少年整理着书籍,目不斜视,神情漠然,而那些放在书架最上层的竹简已经许久没有人动过了,他必须要检查一下才放心。
    搬来梯子,开始每一部都认真地检查着,留下凌栩一个人在下面嘟囔着,心里面颇为愤懑。
    “请问,书斋的主人在吗?”
    一道清脆略带娃娃音的声音回荡在书斋里,凌栩寻声望过去,书斋门口,一小小的身影立在那里,神色上有些惊慌和急切。凌栩有些奇怪,带着这样的小表情,确定不是打算去医院或者走警察局结果走错了路?
    “咳咳”凌栩干咳了两声吸引男孩儿的注意,略显庄重地答道“我就是,是要买书”?
    好吧,他承认自己就是无聊,反正现在少年都没有在这边的,绕到里间去整理书籍去了,他正好可以过一把当店主的瘾。
    萧奕抬起头瞄了凌栩一眼,轻视之意溢于言表,让凌栩颇为尴尬,这什么小屁孩儿,和少年一个德行。
    “你不是书斋的主人,那个说书人呢?”语调淡淡的,不过很是笃定,像极了少年。凌栩都怀疑这人就是少年的弟弟。
    “咳咳——”凌栩清了清嗓子,这孩子看着清清秀秀的,怎么这么不好唬弄?“小孩子家家的,你大人呢,哥哥怎么就不是书斋的人了?”
    萧奕没怎么理凌栩,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书斋,还是这样,一直就没有变过吗?真的是很固执啊。
    收回目光,又看了看凌栩,清丽的眸子里带了点儿审视的味道,“你不是书斋的主人,因为——”萧奕向着凌栩投过去一丝嫌弃的目光,“书斋的主人是不会把虾饺的汤汁弄到书上去的。”
    萧奕的话让凌栩的嘴角抽了抽,有些不自然地看向了他的手上,一只手拿着生煎,一只手拿着书装得很正经,雪白的书页上印着几个很清晰的油手印,凑近了闻还可以闻到虾饺的肉香。
    看到少年整理好书籍出来,凌栩神色异样地看了看他,同时不忘有些心虚地瞥了瞥他手中拿着的《庄子齐物论》。
    在这书斋中,不是只收集一些古文孤本和竹简,也有着现代印刷的图书,但只是少数。凌栩不是少年,认不得那些篆文、隶书什么的,也只能拿着这些翻翻看,而如今那雪白的扉页上就是油爪子印,别提有多恶心人了。
    没有刻意去看凌栩,想也知道,书斋中白芷的清香里带着生煎的味道,能干出这种事儿的,也就只有在书斋里的凌栩!
    凌栩也知道自己闯祸了,但他一向死要面子,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到角落处看书。
    萧奕明显地被凌栩给逗乐了,什么情况?
    抬眼望去,见到的是穿着修身的休闲裤,只单薄地穿了一件白衬衫的少年,眼中古井无波,深邃悠远。
    少年由远及近走到书斋外间的桌案前坐下,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凌栩,却也不恼。
    “寻了这么久,可算是玩够回来了?”少年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凌栩寻思,他这话什么意思?眼前这小屁孩儿他认识?
    就算知道他的容颜不会有所改变,但萧奕见到少年的第一眼,内心深处还是深深的震颤。这震颤不是惊异,而是悲怜。
    时光太长了,这般久的煎熬和孤独,他又怎么受得了?
    “你这书斋里,还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鬼气森森的。”萧奕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这话冷静如斯地从他嘴里蹦出来,别提有多诡异。
    少年十指交叉,慵懒地撑在花梨木的桌案上,“也许吧,习惯了就好。”
    他又怎会不知,有时候,习惯是一种可怕的魔怔。
    萧奕绕过书斋登记书籍的前台,缓缓走到桌案旁,坐到少年对面,“你知道吗?他一直没有醒来过了。”萧奕眼睑垂了下去,少了刚才和凌栩斗嘴的气势,多的是颓废与懊悔。
    如果有得选,他自是不愿重新回到书斋的,可如今他没得选,萧然已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醒来过了。
    少年向萧奕递过去一只茶盏,“你自己选的,何苦要来问我?”,这样的一句话多少让一旁的凌栩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什么情况?
    凌栩将手中的书整理好搁置在书桌上,那个天干地支纪年法什么的他看起来着实吃力,还不如把书放这儿让少年自己整理。一屁股坐在一旁,两眼放光地看着少年。
    “韩回先生既然是召灵师,那么就一定可以让他醒过来的。”萧奕语气沉了下去,凌栩用看什么似的眼神看着少年,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当初少年为他讲《搜神记》的故事的时候也提到了韩回这个名字。
    少年微缩了一下瞳孔,却没有逃过凌栩的眼睛。
    “喂,他说的是真的假的,你真的是那什么召灵师?”咽了一口口水,凌栩眸子一转,观察了一下书斋中的情况。书斋虽然是兼易理和奇门遁甲建造的,但这里一望就是门口,要是少年杀人灭口什么的,他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跑得出去。
    可凌栩忘了的是,他在看到书斋的第一眼也以为能百分之百地把《四君子图》带走,事实是自己连书斋的门都没能进几次。
    少年注意到了凌栩的小动作,语气幽幽地对着他说道“若我说是假的,你信我吗?”
    凌栩腹诽,信你才怪了。萧奕注意到凌栩,心中疑惑,他不知道眼前这人吗,那又怎么会待在书斋里,来书斋看书的还是只是单纯地交易?
    对于前者,萧奕是直接否认了,原因无他,光是凌栩把生煎的汤汁弄在书上,他就可以断定这人不是来看书的。
    “单不论我是不是召灵师,就算是,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召灵。”少年微眯了一下好看的眸子,似乎有点困倦,黑色的瞳眸隐着一种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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