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救灾固然是高宗之所愿,可朝廷无粮这么个事实高宗也是心知肚明的,要其将这等难题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交给李显,高宗自是有些子不忍心为之,哪怕这个建议乃是出自武后之口,高宗也没敢立马便准了下来,迟疑地支吾着,却是不肯给出个决断。
    “父皇,能得蒙母后见重,实儿臣之福也,救灾一事儿臣自不敢辞,只是儿臣却有几处碍难之事,若能蒙父皇恩准,儿臣便可有十成把握渡过此难关。”
    李显费了如此巨大的精力,苦心造诣地诸般部署,为的便是能借救灾一事抢权,自是无惧武后之刁难,不过么,该讨价还价的时候,李显却也断不会手软了去,这一见高宗在那儿犹豫不决,李显立马便站了出来,主动将事情揽入了怀中,不过么,趁机提些条件却也是少不得的。
    “哦?究竟是何碍难之事,显儿且说来与朕听听。”
    这场久拖不决的大旱灾早已是令高宗烦透了心,再加上先前灾民闹事那一幕一搅合,高宗解决此事的心自是更迫切了几分,此时听得李显说有十成把握,自是不会不动心,本想着一口应承李显所请,可又担心李显要求过甚,心下难免有些子犯起了叨咕,想了想之后,这才谨慎地出言追问了一句道。
    “父皇明鉴,儿臣以为放粮乃是救灾之手段,却不是根本,只能救一时之急,却无法应对下一回之灾情,我朝所设之常平仓与义仓制度看似合理,实则却常流于形式,不单常平仓亏空无度,义仓更是几近虚设,这其中固然有管理不善、制度不全之缘由,可更多的则是粮产不足,无以为继所致,欲从根本上解决此事,须得从两方面入手,其一,由上而下地制定新规,选任贤能,其二便是推广良种,从此意义来说,此番大灾虽是危难,却也不失为变革之良机,若父皇能信得过儿臣之能,儿臣愿领衔行此变革之事,以杜绝后患。”
    李显没急着道出解决眼下这场大灾的法子,而是先从根子上剖析了现行体制应对灾情无力的原因,堂而皇之地伸手要起了权来。
    “此皆后话,眼下之危兀自悬而未决,显儿不嫌想得过远了么,嗯?”
    一听李显开口便是要抢权,武后的肺都险些气炸了,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却又不好胡乱发飙,可却绝不想让李显如此轻易地得了手去,这便不待高宗发话,抢先阴测测地插了一句道。
    “母后教训得是,然则常言道:人无远忧,必有近虑,正所谓风物长宜放眼量便是这个道理,防微方能杜渐,此与应对眼前之灾情实不相悖也。”
    李显丝毫不因武后话语阴森而胆怯,朝着武后一躬身,态度恭敬到无可挑剔处,可言语间却并无一丝一毫的退缩,浑然一派争锋相对之言辞。
    “嘶……”
    李显此言一出,已是摆明了与武后当众打擂台的架势,一众朝臣们见状,全都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后园子里的气氛再次陡然绷紧了起来……
    第六百一十九章再下一城(下)
    政治这玩意儿固然需要隐忍,可该激流勇进的时候,却也须得当机立断,李显自是深韵此道,别看武后此时权势赫然,其实不过都是浮云罢了,别说其在地方上几无根基可言,便是在朝中的实力也不足以占据主导地位,所能依仗的不过是高宗的宠信罢了,至于贾朝隐等人,皆跳梁小丑耳,压根儿就掀不起甚大浪来,尤其是在这等高宗有心要拉李显出来平衡朝局的情况下,李显自是更无惧于当众摆出与武后政争之架势。
    “好,甚好,显儿既如此自信,娘倒是想看看显儿有甚妙策能应对灾情。”
    武后这些年来可谓是顺惯了的,还真没遇到甚太大的挑战,此时被李显这么一顶撞,肺都险些气炸了,不过么,武后毕竟是武后,纵使心中再气,却也不会有甚失态的表现,只是面色平静地点了下头,话里有话地说了一句道。
    “母后放心,儿臣既然敢言,自是能担之,肯请母后能玉成儿臣之提议。”
    李显太清楚武后的为人了,又怎会不知其死揪着眼下的灾情不放之用心,左右不过是想避重就轻罢了,自是不跟遂了其之意,这便微笑地接口回答道。
    “嗯哼。”
    面对着李显的步步紧逼,武后心中的火气都已是快按捺不住了,可偏生李显无论是言语还是礼节上都无甚可挑剔之处,武后便是想发飙也找不到借口,没奈何,也就只能是不置可否地吭了一声,微侧过脸去,望向了高宗,摆出了一派恭听高宗明断之架势。
    “显儿啊,如今灾情甚大,须不是耍的,若是稍有闪失,其祸恐大,显儿既言能担,朕自是信之不疑,只是事关重大,朕心中却是牵挂得紧,显儿且将应对之道说与朕听听可好?”
    先前李显与武后硬碰之际,高宗可是狠狠地为李显捏了一把的冷汗,怕的便是李显挡不住武后的威势,若如此,高宗寄以厚望的平衡之道怕也得就此破了产,好在李显硬顶了下来,这才令高宗微微松了口气,只是对李显的救灾方案还是有些疑虑,在不清楚李显的底牌前,却也不敢轻易便答应了李显的请求,这便谨慎地出言追问道。
    “好叫父皇知晓,儿臣之所以敢言担当此事,正是出于‘邓记商号’邓大掌柜的鼎力支持,有其相助,赈灾一事已无须犯愁,父皇若是不信,可召其前来,一问便知根底!”
    李显心大得很,能捞的时候从来不会客气,刚为林虎求了封赏,这会儿又捣鼓着要为邓诚也捞上一份,当然了,此举也是为即将到来的那些满载粮食的船队给出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以避免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唔,也罢,那就宣来与朕见上一见好了。”
    高宗自幼所受的便是儒家教育,对商贾之人自是素来看不上眼,哪怕邓诚此番贡献不小,高宗其实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口头表扬几句是可以,要高宗给予其见驾的机会么,却不是高宗所愿为之事,然则李显的面子却又不能不给,高宗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决定见一见这个慷慨好义的邓大善人。
    “谢父皇恩典。”
    目的既已达成,李显自是不再多废话,紧赶着谢了恩,回头一挥手,自有侍候在侧的东宫宦官们应诺而去,不多会,便已陪着一身青衣的邓诚从园子外行了进来。
    “草民邓诚叩见天皇陛下,叩见天后娘娘!”
    邓诚生性沉稳,虽说是第一次见驾,可所行之礼早已得东宫中人指点,自是无一丝一毫的差池,这一方才行进园中,便已是疾步抢到了御驾之前,恭敬万分地拜服于地。
    “卿家平身罢。”
    高宗虽不甚待见商贾之辈,可一来邓诚先前解围有功,二来么,碍于李显的面子,高宗自不会给邓诚脸色看,笑呵呵地虚抬了下手,便已是叫了起。
    “草民多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驾可不是件小事,纵使邓诚早已是有了准备,可真到了面对高宗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紧张了,脸色虽尚算淡定,可谢恩的声音微颤不说,躬身而立的身子也不免微微打颤不已,
    “卿家不必紧张,朕召尔来,是有些事要卿家作个说明,且据实答来便可。”
    一见邓诚紧张若此,高宗不禁为之莞尔,这便笑着安抚了其一句道。
    “草民谨遵陛下旨意,但有所知无有不答者。”
    邓诚能为李显如此看重,自然不是寻常之辈,这一察觉到自个儿有些失态之后,立马深吸了口气,只一瞬间便已将紧张之感强行按捺了下去,而后朝着高宗一躬身,很是恭敬地应答道。
    “嗯,好,显儿举荐于尔,说是尔有赈灾之良策,卿家可能说与朕听听么?”
    这一见邓诚能如此快地便稳住心神,高宗心里头还真微有些惊异的,对其自是高看了一眼,这便赞许地点了点头,开口道出了召邓诚前来的用意之所在。
    “陛下明鉴,草民读书不成,只能以经商为业,能侥幸成事者,皆有赖天恩浩荡所致,值此天灾时分,自不敢忘本,月前草民已捐出谷粮六千石,现还有两千七百石存粮也已陆续发放,或可赈得三数日,五日后,草民属下船队将载八万八千石将陆续抵达东都,另有十三万八千石走海路亦将至青州、平州(现秦皇岛市附近)等地,足可支用月余,或能应对至雨落时节。”
    邓诚飞快地整理了下思路,而后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将与李显预先商量好的应对之策一一道了出来。
    “轰……”
    邓诚话音一落,一众大臣们全都忍不住乱议了起来,浑然忘了此乃君前,不为别的,只因这消息实在是太过震撼了些,二十几万石的粮食啊,在平常时分或许不算甚了不得的事儿,可此时乃是大旱时节,按现时的粮价,那可是四十几万贯啊,换成铜钱都能装满一大库房了的,在场诸臣工都算是极品大臣了,可论及家财,怕是连个零头都未必能到,而邓诚居然就这么一口气全都捐了出来,着实令一众朝臣们为之惊心不已的。
    “爱卿如此毁家为国,朕实是感佩不已,然,若是因此伤到卿家之根基,却又不是朕之所愿见之事矣。”
    高宗虽深居九重,也不怎么理政,可此番为了应对这场大旱灾之故,却是没少伤神,对时下的粮价还是有过了解的,此时一听邓诚捐出如此多的粮食,心喜灾情能得以渡过之余,却也不免担心邓诚的商业因救灾而遭到重挫。
    “回陛下话,草民之财乃是取之于民,自该用之于民,纵使家财散尽又何妨,但凡能为陛下分忧,则是草民之幸也!”
    四十余万贯虽是不少,可对于家大业大的“邓记商号”来说,却也算不得甚了不得的大事,再说了,这钱其实都是李显的,李显要怎么花便怎么花,邓诚所做的也就是个借花献佛罢了,当然了,这话邓诚可不敢在此时此地说将出来,也就只能是一派激昂状地应对了一句道。
    “爱卿有心了,然朕却是有些过意不去,唔,朕便封卿家为开城县男,以酬卿家之功。”
    高宗显然是被邓诚表现出来的忠诚感动了,只是在该如何回报邓诚的忠诚一事上,却不免稍有些踌躇,无它,依邓诚此番之功劳,足以封侯了的,然则前头刚封了林虎这么个商人的侯爵,这会儿若是再封一商人为侯,传扬出去,怕是有碍风议,毕竟商人在大唐的地位还是很低的,高宗自不免担心会遭人诟病,沉吟了片刻之后,还是决定将邓诚的爵位降低到男爵这一最低的级别上。
    “草民多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开城县男的爵位虽比林虎的关内侯要低了两级,可却是实封,就价值而论,并不在关内侯之下,这等赏赐已不可谓不重,尤其是对一位官场无望的商人而言,更是如此,邓诚自是无甚不满意之处,紧赶着便一头跪倒在地,高声谢恩不迭。
    “嗯,爱卿且下去罢。”
    如此大功,只给了这么点微不足道的赏赐,高宗心中还是颇有些歉疚的,此时见邓诚激动谢了恩,高宗自是稍稍心安了些,这便一挥手,将邓诚打发了下去。
    “父皇,赈灾之粮虽是已有,然数量不过仅仅敷用耳,倘若无所规划,浪费难免,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儿臣提议成立一救灾指挥中心,一者可调配所有赈灾物资,并行监督事,二来也可借此机会,将诸般海外良种推广下去,以造福于民,儿臣愿牵头为之,请父皇恩准!”
    一日间能让林虎与邓诚两位心腹爱将得封,李显自是心满意足得很,不过么,那些都不是李显诸般部署的主要目的,此际,趁着高宗心情大好之际,李显再次提出了自己的政治主张,摆开了架势要拿到参政之权力。
    “唔,此事,此事朕准了!”
    高宗本意便是想扶持一下李显,自是不会有甚不情愿之说,只是又顾忌着武后的想法,这便略微地迟疑了一下,偷眼看了看武后的脸色,见武后神情淡漠,似乎无甚反对的意思,这才点头应允了下来。
    “儿臣谢父皇隆恩!”
    诸般部署、几多辛苦,而今总算是圆满地完成了预定的战略目标,李显心里头简直比喝了蜜还甜,谢恩之声自是响亮而又干脆……
    第六百二十章粮库之战(一)
    “哈哈哈……,痛快,太痛快了,本宫还真从未如此痛快过,哈哈哈……”
    大半天的应对下来,不单所有预定的战略目标皆已实现,还顺手敲掉了武后一枚卒子卫敬业,这等收获自是不小,先前高宗等人在场,李显纵使兴奋,却也不敢有甚太过的表现,待得送走了赴宴人等,李显可就不想再忍了,这一行进了书房,那可就再也忍不住了,得意地放声大笑了起来。
    “那可就恭喜殿下了。”
    张柬之虽不够格参与到先前的宴会中去,可却是早就知晓了事情的全盘经过,然则他显然不似李显那般兴奋,回答的言语里满是敷衍之意。
    “嗯?先生可是以为尚有甚疏漏处么?”
    一听张柬之的语气不对味,李显登时便有些子笑不下去了,狐疑地看了看张柬之,试探着出言追问了一句道。
    “粮库!”
    张柬之没多废话,面色凝重地吐出了两个字来。
    “嗯?唔……”
    李显闻言先是一愣,可很快便醒过了神来,眼中精光一闪,一股子杀气便已是陡然迸发了出来,但却并未立马作出决断,而是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娘娘,东头那厮太过猖獗,此风断不可长啊!”
    “是啊,娘娘,微臣以为此乃其夺权之阴谋也,须得迎头痛击才是。”
    “不错,武侍郎所言甚是,那厮狼子野心,不能给其有冒头的机会,若不然,千里之堤恐将毁于蚁穴也!”
    ……
    东宫那头是一派的喜庆,而连吃了几个大亏的武后可就高兴不起来了,陪着高宗转回了皇宫之后,武后调头便将武承嗣、明崇俨等数名绝对心腹召到了德阳殿的书房中,商议起了应对之道,一众人等发言倒是踊跃得很,只不过说来说去,全都是发泄闷气的废话,浑然没半点实际意义,直听得武后眉头狂皱不已。
    “崇俨,你对此局面可有甚看法么?”
    武后静静地听了好一阵子,见诸般人等提不出甚建设性的意见,心中的失望自是难免,可又不好当场发作出来,这便将目光投向了始终默默无言的明崇俨身上,满是期待地问了一句道。
    “回娘娘的话,微臣以为诸公所言甚是,那人素性狷狂,一旦让其得势,后患大焉,若不早图,恐将难制,须得从根子上断了其之念想方可!”
    明崇俨与李显本就有着不少的旧怨,自是最看不得李显得势,先前从贾朝隐口中得知东宫所发生的事之后,他便已是起了横插一手的狠心,刚才之所以保持沉默,只不过是自矜身份,不屑随诸武子弟一道胡乱嚷嚷罢了,此时一听武后见问,自是不会再有甚隐瞒,但见其眼中怨毒之色一闪,已是沉着声禀报了一句道。
    “嗯?”
    一听明崇俨如此说法,武后的眼中立马便有一丝精芒暴现,但却并未出言追问究竟,而是眉头一扬,不动声色地轻吭了一声。
    “娘娘明鉴,那厮敢如此张狂之根本在粮,若是没了粮,哪还有其嚣张的余地,故此,微臣以为当在此处着手为宜。”
    尽管武后没开口,可明崇俨却是听出了那哼声里的鼓励意味,这便自信地笑了笑,进一步阐明了自个儿的主张,但依旧不曾将具体的实施办法和盘托将出来。
    “明大夫,那粮眼下都在‘邓记商号’手中控着,要想盘来,怕没那么容易罢?”
    诸武都隐约知晓明崇俨与武后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哪怕心中有着争宠之心,却也不敢在武后面前表露出来,只能是各自默默地在一旁听着,然则贾朝隐却是没那个顾忌,自忖在朝中的地位远在明崇俨之上,素来看明崇俨便极不顺眼,这会儿见明崇俨自信满满之状,心下自不免有些子吃味,这便从旁打岔了一句道。
    “呵呵。”
    顺眼不顺眼从来都是相对的,贾朝隐看明崇俨不爽利,明崇俨同样瞧不起贾朝隐这等无甚能耐之辈,也懒得跟其多作解释,只是不屑地冷笑了两声便算是作出了回应。
    “明大夫,政务非同儿戏,你……”
    贾朝隐再怎么说也是当今七大宰相之一,尽管排名只是在倒数第二位上,可位极人臣却是不争之事实,自是容不得明崇俨这么个五品官员蔑视于己,这一见明崇俨如此反应,登时便是一阵大怒,铁青着脸便要与其好生理论上一番。
    “够了,本宫乏了,尔等都退下罢。”
    贾朝隐虽无甚本事,可胜在乖巧听话,这也正是武后将其一手拱到宰相高位上的缘由之所在,在武后心目中的地位虽远不及明崇俨,可也不是枚能轻易舍去的棋子,自是不愿见其与明崇俨闹得太过生分了去,眼瞅着二者之间的冲突将起,武后立马一扬手,止住了贾朝隐的暴怒之言。
    “诺,臣等告退。”
    武后既已下了逐客令,一众人等自是不敢再多耽搁,尽管心中尽皆狐疑不已,可也没人敢多说些甚旁的话语,只能是各自躬身请辞而去。
    “崇俨留下,本宫有话问尔。”
    一众人等方才走到书房门口,背后却又传来了武后的声音。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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